灵瑾这几日都会在入夜后偷偷离开凤凰宫,寻瑜见状,自然不可能放任她不管。只是没想到,灵瑾的目的地与他居然是一样的。
于是,后来就演变成,灵瑾守在水井边,等着不知道什么人。
而寻瑜守在更远处,默默看顾着灵瑾。
再然后就到了今天,临渊现身了。
灵瑾听到这里已经明白,她本来想先私下里自己处理掉临渊的事,这样能将影响降到最小,倒没想到居然早已被兄长察觉。
她赧然道:“对不起,让哥哥费心了。”
寻瑜移开头,轻轻道:“没事。”
三人踏入药庐中。
临渊对这里十分熟悉,进来以后,先点了灯。
灯光亮起。
寻瑜双手环胸,静静地靠在门边上,问他:“所以,你算是怎么回事?”
临渊侧身对着他们,抬手抚了抚桌上拥有多年的医书,没有做声。
灵瑾虽然想到文鳐鱼,但并未想到其他,此时面对临渊的新身份,仍有些不可思议。
但首先,她想到的是当初的年年。
她希望自己尽量保持冷静,微微凝神,正色问道:“临渊,我曾经真心将你当作朋友,所以如果你愿意解释的话,我希望你能如实地回答我……你身为水族,当初为什么会到翼国来?是有什么理由吗?难道跟年年一样……是意外?可若是如此,你为什么还要隐藏身份?”
灵瑾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灵瑾能感觉到,临渊的情况和年年很不一样,他在翼国住了太久,还有意地隐瞒身份,甚至连望梅先生也自以为能瞒过去。
就算临渊被望梅先生捡到的时候,翼族和水族的关系紧张,有无法袒露身份的特殊原因,但一直这样隐瞒,时间未免也太长了。这让人感觉有一定目的性。
可是,如果说临渊有什么特别大的恶意,灵瑾也没有感觉到。
这些年来,临渊就是被望梅先生收养一个医术学徒,他救治过很多与他年纪相仿的翼族弟子,看过很多书。而且,灵瑾也曾经真心将他当作朋友。
她直觉临渊不对劲,可要真要说有什么问题,又说不上来。
临渊漆黑的眼睛看向灵瑾。
他似有迟疑,但开口却又艰难,说:“公主,我……”
但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又不知从何开口,低垂眼睑。
寻瑜的眼神始终锐利,他对灵瑾道:“瑾儿,这个人没有那么简单。”
然后,他转向临渊,忽然肃声道:“你是水族派来翼国的暗探,而且这些年来,一直通过错综复杂的水道在与水国联系,没错吧?”
临渊:“……”
临渊没有直接说话,但可以算作是默认。
灵瑾诧异地看向临渊。
“这几日,我查了大学堂的历年记录和凤凰宫中存留的档案。”
寻瑜淡淡地说道。
他手中一晃,便出现了几张纸。寻瑜将这些纸递过去,道:“你自己看吧,看看是不是与你的情况吻合。”
临渊接过,垂眸翻动起来。
灵瑾见状也有些好奇,等临渊看完,她就把他看完的部分拿过来,自己接着看。
资料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寻瑜手写的,灵瑾一眼就认得出兄长的字迹。他字体苍劲端正,且整理得很整齐——
惊鸿历715年,临渊被望梅先生捡到,测得破壳后年龄应在五岁左右。
惊鸿历717年夏,因为水族和翼族关系持续紧张,女君出征边疆。
惊鸿历718年秋,翼族大胜,女君制服老龙君,龙君结下水国不可再进犯翼国之魂契。
惊鸿历719年,战后事宜处理时,水国承认曾在惊鸿历710年到715年期间,陆续通过四通八达的水路,往翼国各地派出暗探一百三十余人。其中有八十余名经过特殊训练的童探,还有数名便于隐藏真实身份的水族特殊种族。
灵瑾又往后翻,发现兄长居然还调查了水族中的特殊种族,之前临渊告诉她的文鳐鱼、蠃鱼、臽父鱼,兄长几乎都调查过了。其中文鳐鱼的特点被写得特别详细,名字上还画了个圈,应该是重点怀疑的意思。
灵瑾读了读兄长搜集的关于文鳐鱼的资料。
出乎意料的是,文鳐鱼一族,在水国只剩下一支家族,且属于贵族家族,在水国地位颇高。
这时,寻瑜的凤目沉静地注视着临渊的细微表情,进一步解释道:“根据水国仙官当年所说的供词,这些暗探一经派出,名单和过往资料立即销毁,因此可以查到的内容非常模糊。甚至于,过后翼族的仙官发现,由于水族内部体制非常陈旧混乱,在人员几经变动之后,连水族负责的仙官都说不出他们到底派出去了哪些人。”
寻瑜顿了顿,说:“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就属于这些暗探之一,对吗?”
临渊对寻瑜居然找到了这么多资料,似乎也感到吃惊。
他闭了闭眼,终于回答道:“是。”
寻瑜说:“在处理战后各项事宜时,翼族曾勒令水族召回他们派出的所有暗探。那个时候,你是可以合法回国的,为什么你没有回去?”
临渊听到这话,微微一怔。
他迟疑地说:“……我不知道有这回事,我从未接到过召回的命令。”
寻瑜顿了一下。
他蹙眉说:“大概是因为水族当时内部体制太乱,战争期间人员又不断死伤更换,中间将你的资料丢失,所以遗漏了。”
临渊不置可否。
他没有过多地与寻瑜对话,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轮椅的扶手,而双目反而不断看向灵瑾,似乎是从灵瑾的面容上,看出她对自己的想法。
灵瑾此时相当震惊。
说实话,她不是没有想过临渊有可能是细作,但当确认他真的是时,灵瑾仍然感到不可置信。
当她看向临渊时,临渊不自觉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灵瑾有很多很多问题想问,问他是怎么彻底伪装成翼族的,问他传了什么消息给水国,问他是什么渠道和水国联系的,问他到翼国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但最终开口的时候,灵瑾脱口而出的却是:“你刚到翼国的时候,才五岁大,你是自愿的吗?”
临渊做好了准备,却没想到灵瑾一开口会是这种问题,不由愣了愣。
“公主……”
临渊不禁对灵瑾无奈地笑了一下。
“你真是……”
灵瑾不解:“我怎么了?”
“没事。”
临渊顿了顿,却又摇了摇头。
“只是觉得,公主果真如我想象中一样。”
说完这句话,临渊略微思索,又认真地回答道:“最初是怎么开始的,这是太久以前的事了,我记得不是太清楚。”
他对灵瑾对视。
灵瑾的眼神干净、清澈,她一身正气,目光中却没有丝毫鄙薄和厌恶,只是在认真听他说。
不知怎么的,她这样的眼神,给了临渊尽量多说一些的冲动。
临渊回忆了一番,把他记得的事情大致都说了出来,道:“我属于童探,童探的年龄虽然比正常暗探小,但也不可能直接把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直接扔到翼国来。所以在我们被正式送来之前,还要经历一段时间的训练,大概两三年。这样算起来的话,我应该两三岁就开始接受暗探教育了……甚至可能是从出生开始的也说不定,我记不清了。”
寻瑜蹙眉道:“他们让你来,你就来了吗?”
临渊笑了一下,说:“在接受教育的时候,长辈告诉我们说,翼族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野兽。哪怕身份没有暴露的时候,有些人可能看上去对我们不错,但一旦身份暴露,昔日的感情就会全部化作泡影,我们会被毫不留情地杀掉。所以,首先,绝对不能暴露。
“其次,翼族无一例外都非常野蛮,而且邪恶。他们无法长期在水下呼吸生活,不受水域神女的眷顾,这些都是落后的体现。然而,在千百年的战争中,无论是兽族还是翼族,都给水族带来了非常大的困境。这两族,就像是贪婪的虫子,占据了水族曾经生活过的陆地,让水族只拥有现在的零落几座岛屿,绝大多数水族一生都没有机会上岸,如果战胜他们,水族就能重新走上陆地。
“所以,如果我们前往翼国获取情报,就可以让水族在战场上占据优势,就可以杀掉更多翼族、保护更多水族,是非常荣耀的事。
“正因如此,离开水国的时候,虽然知道前途艰难,但我们都非常骄傲,我们知道我们将要做的事,是正确的。
“在当时,我虽然从未到过我将要去的地方,却认为自己对它已经十分了解,并且对此毫不怀疑。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真正生活在翼国是什么意思,我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说到这里,临渊自嘲地笑了一下,似是感慨,似是怀念。
灵瑾却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她没想到临渊小时候接受的是这样的教育,这样一来,也难怪临渊在翼族活动时会如此谨慎。
不过临渊顿了顿,又道:“不过现在想来,这应该是针对童探的特殊教育。在水国,应该不是人人都被这么教的。前几年,那条小鲤鱼被冲到后山的时候,她看上去对翼族,虽然也有点害怕,但好像就没有我们当年那么小心。”
第46章 黄粱一梦
寻瑜又问:“既然有针对童探的特殊教育, 那具体内容是什么?”
临渊说:“主要是如何隐藏身份、应对各种场合的说辞、水族术法、联络方法等等。因为术法修炼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水族也不可能学会翼族的术法,我们还会将大量心诀刻进童探的神魂里, 以供日后慢慢读出来修炼。”
寻瑜问:“你是如何与水族联系的?在这几年里, 你一直与水国有来往吗?”
临渊道:“水族因为大部分时候生活在水中,兵器在水下不容易使用, 还经常会有水陆之分,太过麻烦, 因此水族通常都不精于物理武器, 反而以术法见长。
“童探顺利找到地方安顿下来以后,就会就近找一处水源,在里面施用水族的术法。水源的要求是必须与水脉相连, 最后可以通往大海。利用术法,我们就可以远方的水族联系。
“最开始三年, 我是与水国有联系的, 不过……”
说到这里,临渊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他说:“在女君战胜水族的龙君以后, 起码有两年, 我没有从水族那里收到过任何消息, 包括少君你之前所说的召回命令。
“那段时间,我其实相当迷茫。水族战败,又没有近一步指示,我独自身处翼国,感到孤立无援, 即使想回家,也不知该怎么回去,更不敢轻易吐露自己的水族身份。所以只好姑且留在翼国观望。然而……”
临渊又顿了顿, 才继续说:“大约在七年之前,有一天,整整两年没有动静的联络路线忽然又有消息传来了。”
寻瑜一怔,确认道:“七年前?”
“对,差不多是公主入学前一年。”
临渊说。
“不过,从那以后,虽然偶尔会有指示过来,但大多只是‘待命’或者‘留守’之类的简单字句,而且频率明显比以前低。大概只有半年才有一次。
“我当时没有太注意,只想应该是水族战败了,不能太明目张胆的原因。而且,在战争期间,水国那边就因为通讯难度变大,联络频率已经降低过,也不算非常突兀。”
寻瑜听到这里,倒是皱起了眉头,看上去若有所思。
不过,他并未对临渊说什么,只问:“这段时期对方给你下的指示,你还有存下的吗?”
临渊摇头:“都销毁了,这种东西是不可能留下来的,而且内容都一样,存不存也无所谓。只有一次……”
说到这里,临渊滞了滞,看向灵瑾,似乎接下来的话很难当着灵瑾的面开口。
但最终,他的黑眸闪了闪,还是说:“有一次,水国要求我,尝试活捉公主。”
“我?!”
灵瑾一惊。
临渊颔首。
临渊看着灵瑾的眼神溢满复杂的感情,似乎在她面前显得无地自容。
灵瑾疑惑地说:“翼族君主之位又不世袭,我也没有参与过翼族政策事务,捉我干什么?”
临渊说:“我当时也不太清楚。不过,当时公主正作为小型翼族拉开灵弓不久,我猜测,水国想要抓公主,可能与这件事有关。”
说到这里,临渊的眼神更加闪烁。
他嘴唇抿起,放在扶手上的手也逐渐握紧,将关节绷得泛白。
他踌躇半晌,终于,还是艰难地吐露道:“这桩事,是我对不起公主。公主拉开灵弓的事情,是我传递过去。在那之后,我之所以会接近公主,也会因为这个。”
他咬了一下下唇,继续说:“砸坏轮椅、破坏书本,伪装出被欺凌的假象;有意与公主亲近,逐渐让公主放下戒心。最后,我曾经尝试过骗公主去后山……”
临渊说不下去了。
灵瑾亦十分吃惊。
她还记得临渊曾邀她去后山那一次,因为正是那一回,她遇见了年年。
灵瑾一时说不出话。
但此时,寻瑜的眉头已经皱得很紧,他不同声色地上前几步,挡在灵瑾与临渊之间。
寻瑜冷声道:“我知道了。这些事我都会记下来,回报给母亲。”
他稍作停滞,又对临渊说:“从理智上来说,我认为你说得至少大半是真的。但你毕竟是水族的细作,我不敢完全相信你。在这些事情完全有结论之前,我会让士兵将你禁足在这个药庐里,不准外出。将来如何处置你,还要看母亲如何想……你没有异议吧?”
“没有。”
临渊回答。
他手背上的青筋暴露着他此时混乱的思绪,但当他回答寻瑜的问话时,语气却意外地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