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尚早,晨雾淡薄, 露水清透。算算时辰, 兄长在这个时候去外宫,应当是去旁听朝会。
灵瑾望见兄长,心头一喜, 欢喜地迎了上去,唤道:“哥哥!”
灵瑾小跑上前。
寻瑜听到她的唤声, 抬起头来。
但谁知, 下一刻,在寻瑜的目光与灵瑾对上的刹那, 他却忽然肩膀一颤, 然后面颊“唰”地变得通红。
在灵瑾靠近时, 他警惕地迅速往后退了两步,不安道:“你别过来!”
灵瑾:“?”
“哥哥?”
兄长的反应与平时不同。
灵瑾注意到他的异样,困惑地偏了偏头。
寻瑜的眼神充斥着各种奇怪的感情,愧疚有之,害羞有之, 苦恼有之,还有许多灵瑾一时读不懂的情况。
她从未见过兄长这样看她,担心地上前:“哥, 你怎么了,今天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昨日在外面待得太晚,所以发烧了?”
说着,她踮起脚,尝试着想去摸兄长的额头。
“你……”
寻瑜僵在原地,似乎是想尝试与灵瑾说话。
然而,一与灵瑾对视,他就像是被火燎到一半,飞快地避开她的眼神,原本要说的话又堵在喉咙里,没了继续说出来的办法。
“我、我没事。”
寻瑜张皇地避开头,懊恼道:“你先别过来!别靠近我!我现在有点不对劲,不知道会对你做些什么,我们保持一点距离为好。”
灵瑾歪头。
她从未见过兄长如此张皇无措的样子,费解地问:“你会对我做什么?”
寻瑜面红耳赤:“都说了,我不知道!”
他说:“反正你最近尽可能躲远点……也不要随便看我!”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灵瑾感觉兄长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他好像尽量想要遮挡自己的脸,以避开灵瑾探寻的目光,但奈何无处可藏。兄长此时的样子,简直可以用羞耻来形容,他不像是在疏远她,倒更像是……在怕她。
“总、总之我先走了。”
寻瑜无措地说完这些,几乎无法继续在灵瑾停留。
他的眼神闪了一闪,躲开灵瑾,在不与她对视的情况下,错身离去。
他步子迈得极大,走得飞快,背影如飞一般,仿佛是在逃跑。
灵瑾:“?”
灵瑾背着弓,目送兄长离开,看着他的样子,百思不得其解。
*
一转眼的功夫,就到了午后。
灵瑾小憩过后,在屋内读了会儿书,忽然,有女官过来敲门。
灵瑾开门让对方进来,女官便道:“公主,陛下他们正在前殿议事,陛下说与您也有关联,所以请您也一同去旁听。”
灵瑾闻言一顿。
但她马上应道:“好,我这就过去。”
灵瑾平时不怎么参与凤凰宫的政治事务,女君觉得她年纪尚小,平时也不多与她谈这些,但这一回,女君却特意唤她,还说与她也有关系。灵瑾想了一想,便觉得多半是与临渊有关。
临渊的事情可大可小,要怎么处置他,可以说就在女君与翼国的仙官们一念之间。
灵瑾对此有些在意,也想知道结果,故而一听女君的传唤,她立即赶了过去。
灵瑾到的时候,大殿中已坐满了仙官。
他们似乎之前正在说其他事,气氛热火朝天,而眼下,才正要开始讨论临渊。
灵瑾是被中途叫过去的。因此她必须小心翼翼地从偏门入内,在不发出的情况下,由侍官带入殿内。
灵瑾的座位被安排在寻瑜旁边。
灵瑾还未坐下,一抬眸,便已看见兄长。
寻瑜此时,早没了早晨在灵瑾面前那般慌乱的样子。
在凤凰宫大殿内,他的模样比平时都要严肃正经许多。
寻瑜红衣金带,侧颜俊美,虽只是旁听,但神情专注,气质卓然。他融洽地被纳入其中,仿佛已是个矜持庄重的仙官。
听到人步行的声音,寻瑜耳羽一动,侧过头来。
在对上灵瑾视线的刹那,他明显一僵。
灵瑾看到,兄长的侧脸,竟又开始泛红了。
“哥哥。”
灵瑾轻轻唤道。
“……嗯。”
寻瑜轻应了一声。
他似乎还是对她有意回避,但是因为这里官员众多,即便寻瑜想躲,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只好按捺下来,没有做出过于激烈的反应。
灵瑾在寻瑜身边坐下。
她正襟危坐,姿态端庄,雪白的衣袖理得整齐,从容垂在膝裙上。
两人的席位坐起来紧凑,坐上灵瑾和兄长两人,便没什么多余的位置了。
他们兄妹二人挨得极近,衣袖已然相触,人只要稍微一动,便容易碰到手肘和肩膀。
灵瑾和寻瑜从小到大都被当作兄妹照顾,无论是什么场合,被安排坐在一起再正常不过。
往日这是极其正常的安排,但今日,不知为何,寻瑜却显得很不自在。
灵瑾取桌上的纸笔时,裙摆一动,褶皱稍稍碰到了寻瑜的大腿。他立即一滞,然后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许多,空出一段距离来,好与她保持空间,尽量不要发生肢体接触。
灵瑾奇怪地看了兄长一眼。
不过,她并未太在意兄长的这点小动作,反而抬起头,好奇地观察着四周。
与经常帮女君处理政务、对这种场面已习以为常的兄长不同,灵瑾还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不禁既新奇又紧张。
恢弘的大殿中,女君身着华服坐在上位,金冠玉簪,雍容至极。她生来气势不凡,仿佛天生就适应这等场面,她无论往何处一坐,何处就变得威严起来,再无人敢造次。
女君之下,数十名文武仙官分列两排,坐在席桌后,神情肃然。
灵瑾观察周围时,正有一个魁梧的翼族仙官激动地道:“水族在战后仍然偷偷保留暗探的行为,无异于是挑衅!他们必是不安好心!如此不守信义之辈,绝不可再次姑息!如今翼国兵力强盛,而水国强盛,不如立即再次开战!”
他对女君一拱手,大声说:“陛下,不如就派臣前往水域,臣保证给他们一个巨大的教训,让他们绝不可再犯!”
此话一出,立即有不少翼族官员豪情万丈地表示支持——
“说得也是。”
“出兵!”
“该给他们一个教训!”
而这时,另一名仙官沉思片刻,肃道:“开战太过冒进了。翼族与水族不睦多年,之前已耗费了不少军力,现在好不容易有修生养息的机会,不该再劳民伤财。
“虽说翼族比较强大,若是打仗,想必能赢,却并不是上策。
“臣以为,现在不如留着这个暗探,将计就计,先看看水族究竟是有什么图谋。将来若有合适的时机,也可以此为要挟,让水族在其他方面有所退让。”
此话一出,先前没有吭声的仙官们又有不少交头接耳起来——
“对啊,说得不错。”
“如果再次开战,有悖于女君当初要老龙君结契的初衷。”
“翼族现下该谨慎行事,切不可冒然冲动。”
接着,又有人道——
“陛下,臣还有不同意见!”
…………
……
殿中七嘴八舌,很快说得不可开交。
灵瑾以前没见识过这样的气氛,不免忐忑,坐得一动都不敢动,不久腿就坐得麻了。
她偷偷看向一旁的兄长。
比起她,寻瑜倒是没什么不适应的,只是他此时微凝眉心,似在沉思。
灵瑾见状,不由问他:“哥哥,你在想什么?”
寻瑜说:“我感觉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
此时,寻瑜正沉浸于自己的思路中。
他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临渊是水国暗探这件事,总觉得有很多矛盾的地方。
“水族现如今,真的有胆量继续维持在凤凰城境内的暗探吗?水族当年战败后,的确召回相当一批暗探,为何独独漏了临渊?若是那条水路已经失效,为何在漏了临渊两年之后,又重新联系上了他?
“还有,瑾儿这么多年来一直与水族龙女在通信,听起来关系甚好,这桩事,老龙君与九个龙子不可能不知道,如果水族真有歹心,为何龙女还能发动得了水信术……”
寻瑜自顾自地垂眸思索着,忽然间,他回过神来,蓦然便瞧见灵瑾正坐在自己身前,而且她离他极近。
灵瑾正仰着脸望他,一双乌亮的翦水秋瞳,璨若含星。从她眼中,寻瑜一眼就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寻瑜吓了一跳。
他没料到妹妹这会儿离他这么近,猝不及防地迎上她的脸,便慌了神,面颊顿时又开始发烫。
他失措地后退,手肘正好碰到桌案上的茶杯——
接着“咣当”一声!
茶杯落地碎裂,茶水四溅。
发出这么大的声响,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一下子看向寻瑜的方向。
女君在百官面前十分威严,不比平日在家人面前。
此时,她一双凤眸红尾飞挑、盛气凌人,听到寻瑜的动静,立即朝他看过去。
女君问:“瑜儿,怎么了?你可是有什么意见?”
寻瑜正从手忙脚乱中恢复过来。
在众目睽睽下,他忙对母亲行了一礼,强维持着镇定,道:“对不起,母亲,是我喝茶时,不慎失手了。”
“无妨,但下回要小心些。”
女君浅浅颔首,并未在意,便回过头去。
很快,侍官过来收拾好杯子的碎片,仙官们并未将这一小插曲放在心上,你言我语,又争成一片。
寻瑜松了口气,用布擦了擦衣衫,但思及先前的失态,他仍有些惊魂未定。
灵瑾觉得今日的兄长实在反常,困惑不已。
于是,她借着桌子的掩护,偷偷去勾兄长的手,将自己的手探进兄长的袖管之中,去牵他,问:“哥哥,你今日怎么了?感觉好怪。”
寻瑜:“……”
对灵瑾来说,这是一个安抚的动作,就像兄长有时会摸她头一样。
然而,在灵瑾触到他的指尖以后,寻瑜的脸却更红了。
两人现在身处大殿中,女君正在与仙官们讨论正事,寻瑜绝无可能在这种场合中逃走,但身体却绷得笔直。
灵瑾能感觉到,她一摸兄长的手,兄长整条手臂都变得僵硬无比。
灵瑾觉得,兄长这样的反应好奇怪,但她又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原因。于是,她想了想,为了确认,又多摸了两把。
寻瑜瞬间抽了手!
寻瑜此时已经满面通红,但有了刚才的失误在前,他现在也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只得羞恼地压低声音道:“不许乱摸我!”
言罢,他也不看她,却轻轻地嘀咕:“……笨妹妹。”
“?”
灵瑾摸不着头脑。
她说:“可是……”
寻瑜算是怕了她,稍让半步,局促道:“你要是真有什么事,等议事结束了,再同我说。”
说完,寻瑜平视前方,看上去是不想再说话了。
“噢。”
灵瑾呆呆地应了一声。
兄长都这么讲,她只得老实地安静下来,暂时忍耐。
不过,灵瑾手心没捉到兄长的手,此时却觉得空荡荡的。
第48章 君子之交
议事会约莫在黄昏时分告一段落。
虽然有些进展, 但总体而言,仍然尚未确定接下来要以何种态度对待水国,接下来恐怕还要继续讨论。
仙官们陆续散场后, 灵瑾也随着兄长起身。
兄长今日怪怪的, 他好像总有意要与她保持一定距离,避她如蛇蝎。
就算是此时, 他也无措地回避着她的目光,极力不与她对视。
灵瑾不解, 问:“哥哥。”
“干嘛?”
“是我做错什么事了吗?为什么感觉你今日, 一直在躲我。”
“没有!”
寻瑜立即否认。
他慌张道:“你没有做错事。”
说完这句话,他又斩钉截铁道:“但是,我也没有躲你!我只是……”
“?”
灵瑾满脸写着迷惑。
寻瑜艰难地说:“我只是……我只是……”
昨夜那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发生的梦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灵瑾的眼眸, 灵瑾的温度,灵瑾的浅笑, 还有, 灵瑾的嘴唇……
寻瑜面色爆红,解释的话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了, 他只得硬撑着说:“反正, 是我的问题就对了。你不要多想, 也不要多问,我会……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然后,寻瑜迫不及待地要转移话题,问:“所以,你到底有什么事?今天一会儿这儿动一下, 一会儿那儿动一下的。”
寻瑜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轻了几分,总觉得有些别扭。
灵瑾微微侧头。
但见兄长这么说, 她便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想了想,认真道:“兄长刚才在会议上说的那些话,我觉得有道理。”
灵瑾指的,是寻瑜在议事会上走神时,自言自语般对临渊之事提出的质疑。
灵瑾的思路没有兄长那么清晰,但说不清道不明的,灵瑾也直觉临渊给水族递消息的事,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或许还有可以深究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