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灵瑾面前,他腼腆地笑了笑,仿佛十分钦佩地说:“公主不愧是竹依上君的亲生女儿,自然在机关术上造诣不浅。我那点浅薄的机关术知识,想来是让公主见笑了。”
灵瑾客气地说:“世间通晓机关术的人本来就不多,你能够实际做一个机关出来,已经属于少数人了。”
“谢谢。”永顺微笑,“但还远不及公主,我刚才公主的弓,似乎也是机关术做的。”
“嗯。”
灵瑾惜字如金。
永顺从她的态度里,感觉到灵瑾似乎对自己有所防备。铱驊
这略微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在来翼国之前,他已经事先估测过灵瑾的性情,也预先做了铺垫——送她竹依上君亲手所做的木弓,写给一封她表明自己身份和想法的言辞坦诚的书信,还在翼国做了不少好事,让自己在抵达凤凰宫之前,就彰显出美名。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灵瑾预先对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第一印象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在铺垫过这么多之后,在永顺的预想里,灵瑾就算对他兽族的身份仍有所顾虑,应该也不至于有太重的戒心。
更何况,这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孩。
转瞬间,永顺头脑中做了判断——
她可能比想象中要来得更谨慎聪明。
永顺定神。
他本来有意图要尽快博取灵瑾的好感,但如今看来,他先前的举动可能有些太着急了。
这样想着,永顺就收敛了面上的三分温柔,暂时没有表现出他原本准备演绎的好感。
——对待谨慎的对手,必须徐徐图之,策略也要换一换。
太过急躁地表现自己对对方有倾慕之情,反而会让对方觉得古怪。
他看了看灵瑾,在心里剖析怎样的话题能够引起她的兴致,拉近距离,让她放松警戒。
公主是一派不沾风花雪月的相貌气质,顾左右而言他反而奇怪,索性表现得直率一些,直接说正题吧。
于是,永顺自然地问:“既然公主已经看了我的信,我可不可以问公主,对我信中的内容,是怎么想的?对于我提到的兽国与翼国的关系,公主有什么想法?”
灵瑾一怔,显然没想到三皇子这么直白地切入了敏感的话题。
只见眼前的三皇子满面正色,站得堂堂正正,坦荡至极。
灵瑾有些紧张,便谨慎地反问:“那你是何意?”
永顺说:“正如我信中所言,我是希望能与翼国长久和睦的,最好能像水国那般,与翼国结下友好之契,从此三国之间,生生世世再无仇怨,团结合作,不再打仗与争斗。”
这几句话,正戳在灵瑾的心口上。
但灵瑾不敢轻信,只是淡淡地看着他,问:“……你是这样想的?”
“是啊。”
永顺应道。
“三族永世和平,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我也是因为这个,才会想与公主接触。只是……”
他顿了顿,才遗憾地往下说:“我虽有此心,但想要实现这些,现在还力不能及。
“我的父皇,还有两位兄长,全部都是兽国的传统思维。他们无法容忍翼族和水族两族的发展,甚至容忍无法世上还有除了兽族以外的灵族存在。
“他们想要独占这世上的所有河山,将一切纳入掌中。
“他们一再挑动翼国和水国之间的关系,不断发动战争,所为的,不过是这些。
“我身在兽国,知道不少皇族隐秘,眼睁睁看着事态不断恶化,实在难以容忍。奈何我势单力薄,以一人之力,无法有所作为……
“正因如此,我才冒着风险写信给公主,想要寻求一些外界的帮助。”
永顺言辞真切,神情诚挚。
灵瑾听得愣了愣。
永顺仔细端详着灵瑾的表情。
见她仍然面有迟疑,永顺进一步解释道:“我与我父兄不同,我可承诺,我不会与翼国为敌。”
“可是……”
灵瑾对这些话略有动容,但想到兄长的提醒,她不敢放松,她对他这个人,仍怀有不少疑虑。
灵瑾戒备地问:“既然你有意与翼国交好,那为何选择送信给我,还专门来跟我说这些?我只不过是个不管事的公主而已,比起我,交信给我父母或者兄长,应该是更有力的选择吧。”
永顺笑笑。
“公主见谅。虽然我有意与翼国建立友好的关系,但改善关系是双方的事。我也不是天真的小孩子了,两国之间关系复杂,我愿拿出真心待人,可他人未必愿意拿出真心待我。”
“我不可能一上来就去与女君说,我想与翼国结盟,唐突不说,想来女君也不会信。”
“相应的,我也怕我拿出十足的诚意,却反被翼国利用……这样说不是不信任翼国,只是时局复杂,不得不谨慎,我总要找机会先试探一下翼国的态度。”
“至于,为何不找别人,而是先与公主接触……”
永顺顿了顿,一双碧色兽眸看向灵瑾。
他说:“我不知道公主有没有这种感觉,但我认为……我与公主在许多方面很像。根据我的推断,在翼国,公主是最有可能理解我的人。”
“……!”
灵瑾一怔。
永顺则继续一点一点分析道:“我与公主都是混血,我是白虎与梅花鹿,公主是白鹤与麻雀;
“我与公主都在宫中长大,我是不受待见的混血皇子,公主是女君收养的公主;
“我与公主双亲都有缺失,我自幼丧母,公主的生身父母都在战争中丧生;
“我与公主想来都受到过一些怠慢,我因为血统问题不能继承君位,公主因为是小型翼族而不能使用灵弓;
“我们都经历过战争的磨难,知晓受到欺凌之苦。
“更何况,我还得知了公主制作出机关弓的事。得到这个消息时,我心中实在震撼,从此我便猜测,公主应该与我一般,不愿屈服于命运,宁愿挺身抗争。”
说到这里,永顺微微眯眸,声音带上了一点异样的色彩。
他说:“所以我在赌。我赌了一把,公主是竹依上君的女儿,应当同竹依上君一般,不为自己的原形命运所折。我赌公主心中所想,与我甚为相似。
“公主你……不想试试看吗?将这个世界的规则彻底倾覆,创造一个让原本身处低谷的人,可以幸福生活的世界。”
“!”
灵瑾心中一震。
不得不承认,三皇子的话,令她心中有所动摇。
说实话,在三皇子自己说出来之前,灵瑾也曾有过这种感觉。
她与三皇子的身世,有许多奇特的相似性。而现在,同样的想法由三皇子本人说出来,更加剧了她这种感觉。
不仅如此,三皇子的最后那句话,也异常触动她。
但灵瑾绷紧神经,又猛然回过神来,戒备地问:“……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专门调查过我?还是调查过翼国的情况?”
永顺一顿。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反而大方地承认了,说:“我不否认,我有调查的成分。不过,这是三国之间的常用手段,不是吗?我想翼国一定也通过各种方式,对兽国有所了解。
“我并非不谙世事的天真之人,若非知己知彼,也不会轻易行动。我想,如果要结友的话,比起一个纯粹的单纯之人,我这样的人,才更值得信赖。”
他顿了顿,又说:“我说一下我的诉求吧。我希望以我个人的身份,与翼国达成友好共识,同时,在需要时,希望翼国能给予我个人一定的支持,至少不要与我为敌。”
灵瑾迟疑不定。
最终,她道:“这样的事,我无法决定。你如果真的有诚意,我会将情况如实转告给我母亲,由她来判断。”
三皇子友好地说:“我信任公主,那么公主如果认为这样做最为合适,那么我这边悉听尊便。”
灵瑾颔首。
她本就不太善于言辞,更何况是这种重大的事,与三皇子对话到这里以后,她便面容冷淡,安静地不再说话。
灵瑾气质清清冷冷,不说话不会让人觉得不适,只是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僵硬。
若是一般人,说到这里,此时就该走了。
但三皇子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反而进一步道:“反正今日尚早,这附近也没有人,公主还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我会尽力回答。”
“……”
灵瑾没有出声,她不太有经验,怕自己乱问会出问题。
三皇子于是又说:“公主不必这么拘谨,我希望能有机会与公主多说一些话、交个朋友的,也不用非是那么严肃的问题,关于我个人也可以。”
“……”
灵瑾还是半晌没有出声。
不过,关于三皇子个人的问题,比谈论正事要安全得多,而且说实话,因为三皇子与她身世上的某些相似性,灵瑾也的确对他有好奇的地方。
她看了看三皇子头顶的鹿角,还有猫似的碧色眼眸。
灵瑾斟酌片刻,想到两人身上相似的地方,有些谨慎地问:“我记得你在信中写过,结识我母亲时,你是五岁,但生母已逝。我听说兽族是胎生,自出生就会有意识,那你对你的母亲……还有印象吗?”
三皇子微微一顿,似乎没想到灵瑾第一个的问题,会问及他的生母。
三皇子的表情有些微的变化,但他还是说:“与公主尚未破壳就失去父母有些不同,我母亲是在我三岁时离世的。那个时候,我已经略有知事了,所以与母亲相处过一段时间。
“那时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但我大多都还记得。”
灵瑾又问:“那……与亲生母亲相处过,是什么样的感觉?”
“……”
这个问题出口的瞬间,灵瑾忽然在三皇子身上感到一种很空洞的气氛。
仿佛倏忽之间,他整个人被铺天盖地的黑暗绝望所笼罩。
他脸上依然挂着面具般的微笑,但这一霎那,灵瑾却感觉到他无法克制地泄露出来的情绪。
说实话,不知是不是事先有过兄长的提醒,说三皇子这个城府颇深,不可轻信。所以在此之前,在灵瑾眼中,他的一言一行都显得不那么真实,仿佛是披着虚伪的皮囊。
然而这一刻,灵瑾却感到这种皮囊脱落了,从皮囊中渗透出来的,是极为寒冷而空虚的死气。
“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
三皇子说。
“从来没有感受过温暖的话,或许就不会知道什么是绝望。”
灵瑾被三皇子的表情吓了一跳。
等回过神来,她已经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不知怎么的,她并不完全相信三皇子,但这种时候,她却直觉应该安慰他。
她问:“你母亲,想必是个很漂亮的人吧?”
三皇子闻言回过神来,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看你的长相。”
灵瑾普通地推测。
“我院中有不少女官之前接风宴结束以后都在议论,说你长得好看。”
“……”
三皇子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说:“这不是什么好事,她要是不是绝世美人的话,也不会被父皇抓进皇宫了。”
“……!”
这个灵瑾倒是不知道,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
三皇子见她这个反应,反而笑了,说:“你也与竹依上君长得很像,五官几乎一模一样……她也是个美人,与我母亲一般。”
说完这句话,三皇子顿了一下,碧眸中的神情变幻莫测,像是在疑惑,自己为何在说这些。
他说:“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不等灵瑾回答,这时,却听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唤道:“瑾儿。”
灵瑾回头,看到兄长就站在校场不远的地方,似乎是刚刚过来,眉间还有些蹙着。
灵瑾见到他,登时目光一亮,唤道:“哥哥!”
寻瑜大步走过来,走到灵瑾身边,很自然地与她并立,兄妹两人之间姿态随意而亲昵。
寻瑜对永顺打招呼道:“三皇子,你怎么清晨就在此处?”
在寻瑜出现的那一刹那,三皇子先前短暂脱下的皮囊,就霎时又回到了他身上。
永顺见寻瑜现身,不经意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他在兽国的时候,对翼国女君一家有过详细地调查,事先就知道这个名叫寻瑜的少君是女君真正的独子,据说年少聪颖,是天纵之才。不过现在一见,他还看不出什么端倪。
永顺自己也自幼就十分聪明,虽然他在兽国从幼时就懂得自敛锋芒,但聪明的人难免自负才高,对其他被称作聪明的人便有些不屑,会潜意识地认为对方名过其实,才智越不过自己。
更何况,人人皆知翼族女君晚熟,年轻时不擅长政务。
相比较于寻瑜,永顺其实更戒备灵瑾,毕竟灵瑾是当年竹依上君的孩子,若是继承了竹依的才能,便非同小可。
不过,永顺对寻瑜也没有完全放松心思。
他心里已经千转百回,但面上却收敛了先前在灵瑾面前不慎泄露的真实情感,恢复了风度翩翩的样子,谦逊地说:“我有事想与公主聊聊,便过来,现在已差不多说完。”
寻瑜颔首,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与瑾儿今日还要外出,先与三皇子告辞。”
“寻瑜少君慢行。”
与寻瑜告辞后,三皇子又看向灵瑾,谦和地说:“公主若还有什么疑虑,大可以过来找我,我会备下兽族的特产点心,与公主聊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