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顾初云只是迷惑了一瞬,很快便由衷地露出崇敬的神情,“您说得对,我应该向您学习,努力修炼,争取有一天也能像您一样强大,内心坚定,不惧死亡。”
温言听了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笑了笑。
他的神情依旧温和恬淡,可那双清浅的琥珀色眼睛却郁郁沉暗,仿佛一潭清澈的死水。
“不对……”
白凛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有如呢喃,“……初云,你错了。”
温言眼睫轻颤,却是没有抬眸。
可白凛却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异常之处。
他并不强大,也并非初云想得那般意志坚韧、所向披靡。
他只是厌恶自己而已。
*
顾初云在温言的竹楼里待了没多久,就收到了谢照生的传讯。谢照生在传讯里叮嘱她把剑带上,虽然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么,但顾初云还是依言照做了。
毕竟经过试炼一役,谢照生在她心中的位置已经今非昔比。
顾初云跟温言道别后便直奔东极峰,远远的,她看到谢照生就站在一棵大树下,日光灿烂,在他的身上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
顾初云的心底升起丝丝甜意,不由自主地,脚步也轻盈许多。
而白凛看着这一幕,脑海中却浮现出了温言的面容。
他似乎很少有这么开心的样子,就和他所在的碧霄峰一样,永远都是冷清寂寞的。
他会觉得孤独吗?
白凛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海中驱逐。
她现在哪有心思去管别人呢,毕竟她现在连自己的命运都看不清了。
一把损坏的剑……她还真不知道自己会落得怎样的结局。
“初云!”树荫下,谢照生看见顾初云过来,双眼一亮,脸上扬起笑意,“我听说你去碧霄峰了?”
顾初云在他面前站定,理了理衣服,小脸薄红:“嗯,我去问问师叔太渊玄冰还在不在……”
谢照生:“太渊玄冰?你要那个做什么?”
顾初云如实回答:“铸剑师傅说,凛冬是由太渊玄冰打造的,必须要再找一块太渊玄冰才能修好。”
谢照生闻言,突然笑了一下:“其实不用那么麻烦。”
“真的吗?”顾初云一听,顿时面露惊讶,“你有别的办法?”
“不能算是办法,不过……”谢照生表情神秘,一边卖关子一边慢慢从身后拿出一把包裹严密的长剑。
“你看,这是什么?”
长剑被包裹在绸布袋中,袋口用红绳扎得严严实实,但仍然露出一截深碧色的剑鞘,看上去古朴而灵动。
顾初云睁大眼睛:“这是……”
“一何碧,宗门试炼的奖励。”谢照生定定地看着顾初云,炽热的目光暗含情愫,“初云,我想把它送给你。”
顾初云呆住了。
“送给我?”她结结巴巴地说,“可这是掌门给你的奖励……”
“是,所以它现在就是我的所有物了。”谢照生将长剑递到顾初云的手里,声音坚定,“我想把它送给谁就送给谁,任何人都不能说什么。”
顾初云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情意,全身温度陡然上升。
他居然愿意将如此贵重又意义特殊的东西送给自己,就算再不懂人情世故,她也明白这一举动意味了什么。
顾初云内心欢喜,却又有些忐忑。
小姑娘双颊发热,不敢看少年的眼神,只好低着头小声嗫嚅:“可是……”
“我还是有点舍不得凛冬……”
微风吹拂,扬起少年少女脸畔的碎发。
白凛坐在树桠上,单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
他们看起来已经心意相通了,仅仅只是这样安静地站着,都能感觉到空气中萌动的情意。
可她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她知道,凛冬剑已经无法修复了。
即使温言没有明说,但他当时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温言只是怕她失望,所以才会说出那句“再找找看”。
但白凛却很清楚,没了太渊玄冰,凛冬剑应该很难再被修复了。
无法修复的剑就算外观再好看,材质再稀有,也只是一块没用的废铁。
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栖川所说的兔子和花,就要变成一块废铁了。
头顶的树叶发出簌簌轻响,白凛抬头看了看,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姜离。
姜离喜欢躺在树上睡觉,偷懒,和猫咪玩耍。
如果她也能轻易地做到这些就好了。
*
翌日,顾初云背着凛冬,再次爬上碧霄峰。
昨天温师叔并没有一口否决她,她不能这么快就放弃希望。就算只能找到指甲盖那么大的太渊玄冰,她也要拿来给凛冬试一试。
云雾中的碧霄峰仍然安静而冷清,竹亭空无一人,竹楼里隐有烛光透出。
顾初云走到竹楼前,正要敲门,突然听到里面传出熟悉的声音。
这个声音是……师尊?
顾初云下意识停下动作,屏息站在了门外。
“你是不是糊涂了?那个魔修摆明了是故意刺激你,你还真把他的话当真?”
范衡的声音略高,听上去比平时要激动很多。
“但他说得没错,我的确不配剑尊之位。”
另一个平静清冷的声音是温言,语气略低,和往常一样听不出情绪。
“温言……这种话你还要我说多少次,师父的死与你无关,你究竟还要消沉到什么时候!”
“可你无法否认,师父的确是因我而死。”
“你清醒一点,害死师父的是慕归枝,该死的人也是慕归枝,不是你!”
“我情愿死的那个人是我。”
“你!唉……”
范衡长叹一声,温言没有再出声,竹楼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顾初云站在门外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该离开还是等他们结束。
过了许久,范衡无奈开口。
“师弟……就当是我求你。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如果实在难受,你就出去散散心好不好?”
温言低声道:“我不想见任何人。”
范衡非常不解:“为什么?”
温言微微沉默,说:“……他们的目光令我煎熬。”
范衡一滞,不说话了。
白凛浮在顾初云的身后,只是稍稍一想,便明白了温言的意思。
正如她之前猜测的那样,温言应该是很厌恶自己的。但是他又备受世人崇敬,就像那次开坛讲法那样,所有人都将他奉若神明,殊不知这样只会令他更加痛苦。
他从心底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们的尊崇与敬畏。
白凛突然觉得温言也很可怜。
可能比她还要多可怜上那么一点点。
竹楼里的对话终止了,范衡终于放弃劝说,无奈地长叹一声。
“唉……罢了,你还想要什么?我去找给你。”
温言微微沉默:“……太渊玄冰,能找到吗?”
顾初云与白凛听到这句话,顿时打起精神,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范衡:“怎么?你要给我的徒弟修剑?”
温言微顿:“……那柄剑很特殊。”
“这我也知道,毕竟那么漂亮的剑全太微宗也就仅此一把。但它的确不太实用,修不好也没什么可惜的,以后还可以摆在藏剑阁里供人观赏嘛。”
白凛:???
太狠了吧,不给修还要摆起来供人观赏?请问她是动物园里的猴子吗?
温言:“那倒不必了……”
“总之我会去找找看,但你最好还是别抱希望。”
温言低低道:“我明白。”
说完这句话,竹楼里突然响起了略显烦躁的脚步声。正在门外偷听的顾初云这才意识到有人要出来了,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猝不及防的她顿时愣在原地。下一刻,竹门打开,表情严峻的范衡出现在她的面前。
顾初云一慌:“……师、师尊……”
白凛倒是没什么反应,反正范衡又看不到她,要发火也发不到她头上。
谁料范衡并没有生气,他像是早就知道顾初云在外面偷听似的,只是看了顾初云一眼,而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多陪他说说话吧。”
昨天不是还让她少说话吗?
顾初云内心疑惑,但还是乖乖应下:“弟子知道了。”
范衡走后,顾初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温言和昨天一样安静沉寂地坐在案前,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顾初云总觉得他在生气。
听到顾初云进来,温言连眼睫都没抬一下,显然是和范衡一样,早就知道她在门外了。
顾初云很尴尬,白凛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小尴尬。
虽然这并非她们的本意,但她们还是偷听到了温言内心深处的伤疤。
白凛觉得,这是一种非常、非常不好的行为。
于是她从剑里飘出来,像一团柔软的云,慢慢落到温言的身边。
她微微侧着头,偷觑温言的表情。
顾初云站在桌案前,踌躇着开口:“师叔……”
温言低声开口:“你都听到了?”
顾初云惭愧点头:“嗯……”
温言轻轻叹息,声音淡而低郁:“抱歉,让你听到了这些不好的事情……”
顾初云立在原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想劝温言想开点,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又觉得不合适。
连师尊都劝说不了师叔,她又能说什么呢?她连事端的缘由都不清楚。
师叔可是最强大的剑尊啊。连最强之人都承担不了的痛苦,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弟子,充其量只是个外人,又凭什么对他妄加规劝?
竹楼里再次陷入压抑的沉默。温言神情低落沉郁,抬手欲送少女离去。
“没关系。”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柔软轻缓的声音。
温言一怔,侧眸望向身侧。
纯澈如雪的少女正坐在他的身边,微微仰起脸,温柔而认真地注视他。
她抬起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背。少女莹白无暇的手看上去通透而温暖,在落下的瞬间穿透了他的手背,像一道柔和的光,与他的手重叠在一起。
“没关系,我不认为那是不好的事情。”
“你只是做了一件错事,就像我刚才在外面偷听一样。”白凛的语气轻柔而耐心,有一种特别的温度,“我们都做了错事,所以我们现在一样了。”
她的眼眸清澈而湿润,烛光映入她的眼底,犹如星辉浮动。
温言怔怔地看着她,心底突然泛起水纹似的涟漪。
“但是……”白凛神色不变,倏然话锋一转,“你明明能看见我,却一直装作看不见,所以你比我还多做了一件错事。”
温言一愣。
小姑娘收回手,叉在腰间,理直气壮地说:“解释一下吧。”
温言显然被这个转折搞得有些迷糊。他怔怔地看着白凛,突然噗嗤一笑,浅色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
他笑得突然,一直垂首噤声的顾初云倏地看到了这一幕,顿时被吓傻了。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笑容爽朗的青年,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师叔出了问题。
她还从未见过师叔这么开心地笑过……可他刚才不是还在生气吗?
难道真的像师尊说的那样,师叔的情绪不太稳定,进而影响到他的大脑了?
顾初云暗道不好,决定立即去把师尊叫过来。
“师叔,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随口编了个理由,急急行了一礼便要走。温言眼中笑意还未褪尽,一看顾初云要走,下意识出声叫住了她。
“等一下。”
顾初云脚步一顿,慢慢回头:“……师叔还有什么事吗?”
温言笑意清浅,温柔地看着她:“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来找我是为何事?”
被他这么一提醒,顾初云如梦初醒,连忙将凛冬从剑匣拔出,恭敬地将其放到桌案上。
“是这样的,弟子实在舍不得丢掉这把剑,不得已才来再问问您,那块太渊玄冰……您还能找到吗?”
这个话题昨日已经提过了,当时温言的回答是“我找找看”,虽然语气不太肯定……但她还是想争取一下。
听到这番话,温言下意识抬眸望向漂浮着的白凛。
白凛笑了笑:“找不到就算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好像总是这样。
“算了”、“没什么大不了”、“这样也很好”……
一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温言垂下眼睫,细细地思索。
“你把剑留下吧。”他轻声说,“我再想想办法。”
*
顾初云走了,破裂的凛冬静静躺在沉香木桌案上。
白凛在竹楼里转来转去,这边摸摸那边钻钻,看什么都觉得无比新鲜。
温言支着下巴看着她,目光柔和而恬静:“这里好玩吗?”
白凛飘回到他面前,坦诚地说:“比初云的小院子好玩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