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火甫一触及剑刃便尽数消散,余火落在漆黑的地面上,形成一层薄薄的白霜。
白凛一脚踩上去,继续向前走。
越来越多的鬼火从昏暗的四周冲了出来。
“迷离之人……”
“闭嘴。”
白凛毫不客气地剿灭了它们,顺利地在走过的每一片所经之处都铺上了一层晶亮的薄霜。
这些薄霜还闪着幽幽的光,一眼望过去仿佛银色的月光。
这样也算是一种照明手段了,就算栖川他们不会走到这里,也可以给她自己留作标记,以防迷路。
白凛在古塔中走了许久。
这古塔里像是有另一个空间似的,从外面看着就不小,没想到里面居然更大。
她走了半天,非但没有遇到栖川三人,甚至连一个楼梯都没有看见。但有了那些鬼火铺就的薄霜做记号,她又很确信自己并不是在原地打转。
难道这塔内真的是一个小天地,永远都走不到头的?
白凛琢磨着这么一直走下去也没个头,得想个法子才行。
对了,这塔中亡灵不是要渡她吗?
白凛心生一计,忽而停下脚步。
她停了下来,周围那些徘徊游荡的鬼火也便停了下来。
但它们却没有上前,因为白凛手上的剑。
不知何时,这柄剑已经变得越发通透了。剑身微微闪烁,随着白凛的气息亮起琉璃剑芒,明明是极美的瑰丽光华,却透出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
“请问,真佛大人在吗?”白凛微微仰起脸,清亮的嗓音在黑暗中荡开回声。
无人应答。
白凛:“还挺难请啊……”
她一挥剑,正要继续挥砍那些游移的鬼火,鬼火突然放出刺眼的白色火光,像浮云般迅速凝聚在一起,在半空凝成了一张巨大的、双眼空洞的森然佛头。
佛头的眼眶像两只巨大的黑洞,黑洞中喷出森冷的幽蓝火焰,看上去可怕而诡谲。
白凛抬头仰望:“你就是这里的佛吗?”
由无数鬼火组成的佛头缓慢闪烁,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低沉厚重犹如千钧。
“罪灵杀器,孽障深重。”
这是在说她呢?
白凛神色不变:“我杀的都是这里的亡灵,它们本来就是死的,还谈不上孽障吧?”
“汝之孽障远不及此。”
哦,那说的可能就不是现在的她了。
“就算我罪孽深重吧。”白凛不以为然,继续问道,“你有办法渡我吗?”
“区区器灵,无魂可渡。”
没想到佛陀大人还看不上她呢。白凛平静地想。
“既然你不稀罕渡我,那为什么又要阻拦我?”
鬼火佛陀微微闪动,如钟般的声音肃穆而悲悯。
“为了让深受罪业折磨之人得到永久的安宁。”
白凛闻言,掩在黑暗中的眸光微微一动。
没有猜错的话,他说的那个深受折磨的人应该就是误入古塔的温言了。
只是,这个“永久的安宁”似乎充满了深意……
“你想把他永远困在这里?”白凛脱口而出。
佛头低垂不语,高悬在白凛上方,火光明灭,一如岿然入定的僧人。
看来她猜得没错。
白凛抬起手中长剑,雪亮剑尖直指阴森佛头:“不好意思,那个人是我的同伴,我必须把他带出去。”
“迷离之人,此处才是归宿。”
佛头依旧不急不缓地跟她打哑谜,周遭鬼火却越发明亮炽烈。
耳边阴风阵阵,彻骨寒冷。
看来想要找到温言,就必须先把这个装神弄鬼的鬼佛除掉。
白凛想了想,突然叹了口气。
“好吧,谈判破裂了。”
她慢慢挽剑,明明是从未学过的招数,却像身体深处的本能一般,无需思考,便无比熟稔地做了出来。
这也是她被“填补”的一部分。
剑光乍泄,如同撕裂黑暗,划过冰冷的雪芒。
“反正也死不了……”白凛笑了一下,眼瞳剔透如剑光,“就让我试试杀佛是什么体验吧。”
*
剑影如幕,在黑暗中形成无数道闪电,道道直指鬼火佛头。
佛头骤然亮起,鬼火爆发出刺眼的光芒,以摧枯拉朽之势压向白凛。
白凛再起剑势,凛冽的剑光在她眼前分成密不透风的屏障,她一挑剑尖,无数剑光齐齐朝呼啸的鬼火刺去。
凛冬与鬼火彼此相克,而凛冬杀气凛然,鬼火却略显颓势,转瞬之间,火光尽散,落下一地白霜。
高悬在上空的佛头比刚才要小了许多,白凛看着那明显气势不足的火焰,不由摇了摇头。
“你不行啊,连我这样一个小小器灵都搞不定,居然还妄想把剑尊留下来。”
佛头语气含怒,轰隆如雷:“非人之物,凭何与生人相提并论!”
“是是是,我不是人,但你也不是呀。”白凛并指,纤细指尖轻轻抚过凛冬剑身,不紧不慢地说,“话说你这么执着要把活人留下来,不会是以他们的执念为食吧?”
佛头闻言一震,顿时鬼火摇曳,火光四溅。
“看来我猜对了。”
白凛抬眸望向鬼火佛头,剔透雪亮的眼睛里有一种无机质般的冰冷。
“满口慈悲道德,原来都是吃人的假话。”
“你还是先渡渡你自己吧。”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佛头沉沉讥讽,黑洞洞的眼眶冷冷地注视着下方的白凛,鬼火尚未散开,剑光骤然如雨倾覆。
肃杀冷峭的剑势掀起猎猎疾风,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浩浩荡荡,裹挟着彻骨冰寒的锐意划向诡谲佛头。
杀意滔天,寒霜一点。
凝聚而成的鬼火佛头突然发出沉沉的尖啸,周围空气随之震荡,鬼眼憧憧,鬼火四溢,冲开一阵狂风巨浪般的死气。
死气冲击到白凛的身体,犹如利刃划过,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划出几道长短不一的伤口。
莹润剔透的月色血珠缓缓流下,白凛抬手摸了一下,垂眸一瞥,指尖上沾满了冰冷晶莹的月光。
她很怕痛,犹记得当初被慕归枝随意比划了几下,都会痛得眼泪直流。
可现在她却没有任何感觉了。
她不在意地揉捻了下指尖,继续抬眸望向空中的鬼火佛头。
那些疯狂摇曳的鬼火已经被剑招刺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仍然在垂死挣扎。火光四窜,仿佛要冲破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努力从逐渐黯淡的火光中挣脱出来似的。
白凛没有说话,抬剑一挥。
最后一片白霜纷扬而下,像冬日里姗姗来迟的第一场新雪。
鬼火佛头彻底消失,但仍有一只小尾巴似的火团悄悄溜走,迅速游进了一扇黑漆漆的门洞里。
白凛这才发现,原来那里还有一道门洞。
明明刚才还没有的。
她猜测那团火光和门洞应该是佛头给自己留的后手,说不定它这会儿就是去找温言补充执念了,以防鬼火佛头卷土重来,她提剑抬脚,不假思索,迅速跟了上去。
门洞很小,只能容纳一人进出,且这门洞还在缓缓关闭,全然没有再放第二人进去的意思。
好在白凛体型纤细,身如薄柳,赶在门洞即将闭合之际挤了进去。
轰——
身后发出厚重滞涩之声,白凛向后瞥了一眼,果不其然,门洞已经消失不见了。
白凛收回视线,将目光投向身前。这一看,她顿时睁大了眼睛——
门洞内的景象和门洞外完全不同。
漆黑无光的石室里,正漂浮着无数幽蓝色的鬼火。这些鬼火幽幽荡荡,密集地环绕成一个巨大的圈,而圈中正坐着一个人,脊背挺直,气息低郁,犹如负罪引慝之徒。
白衣银线,双眸闭阖,眼下一颗小痣如泣如泪,盈盈欲坠。
正是温言。
第51章 幻境。
在看到温言的那一刻, 白凛突然觉得心头一轻。
像是有什么重担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脏也终于落了下来。
但还没到彻底放松的时候。
她看着毫无知觉的温言,握紧剑柄, 慢慢向他走了过去。
鬼火没有过来袭击她,它们依然环绕在温言的四周, 缓慢漂浮, 笼罩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温言?温言!”
白凛试图叫醒鬼火中央的青年。
无知无觉, 没有回应。
甚至连睫毛都不曾颤动半分。
莫非这鬼火是围成了什么邪门的阵法?
白凛不由蹙眉,提剑一挥,锋芒剑光瞬间扫向幽幽鬼火。
出乎她的意料, 这一次的剑招却不起作用了。
锐利剑芒横扫过紧密挨连的鬼火,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化为白霜。那些鬼火只是微微跳动,像是被一阵轻风吹拂而过,火光摇曳,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减灭。
奇怪。
她心生疑惑,于是又上前几步,走到那一圈鬼火的外围,挥剑一砍,剑刃实实在在地刺穿鬼火, 划破黑暗。
然而即便如此,鬼火也只是轻轻摇动了几下, 与刚才隔空的那一扫几乎没什么区别。
看来这个石室里的鬼火和门洞外的不同,是无法用剑消灭的。
这就有点麻烦了。
白凛看着脸色苍白的温言, 想了想, 立即掏出芥子囊,在里面翻翻找找起来。
里面的法器都是温言送给她的,这些法器的作用广泛, 防御极强,可以替她抵挡大部分的伤害,却独独没有一样能够对付得了这些纹丝不动的鬼火。
叫又叫不醒,灭又灭不掉。
白凛略一思索,抬腿向前迈开一步。
一脚跨进了鬼火的圆圈里。
鬼火没有阻拦她,也没有烧向她。
她安然无恙地走了进去。
周围寂静无声,石室寒冷,即使被这么多火光笼罩着,也没有一丝热度。
白凛小心翼翼地走到温言面前,微微俯身,仔细地打量他。
他的眼睫纤长,在眼下落下淡淡的阴翳。泪痣深邃,在幽幽蓝火的映衬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闭上了那双琥珀琉璃般的浅眸,他身上那种疏离低郁的气息似乎更加明显了。
而且……他看上去很矛盾。
明明脸色很苍白,薄唇也没有一丝血色,好看的眉毛微微蹙着,却又诡异地透出一丝安详平静之色。
该不会是……
白凛心底一慌,连忙伸出手,在他的鼻子下方探了探。
还好,有呼吸,虽然有些微弱。
想了想,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又低下身,趴到温言的胸膛,凝神聆听他的心跳。
心跳也很正常,蓬勃有力,没有一点将死之人的征兆。
既然心跳和呼吸都在,那他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该不会是变成植物人了吧?!
白凛被这个可能吓到了,连忙起身,对着温言的耳朵大喊:“温言!温言!你快醒醒!”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完了。
看着青年温和疏淡的眉眼,白凛第一次感到了焦虑。
应该还有什么法子,还有什么可以让他清醒过来的法子,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她走近那一圈荧荧闪烁的鬼火,用力挥剑,剑刃带起阵阵疾风,一下一下,在石室的墙壁上划下无数刀痕。
可这些鬼火却仍然不灭不散。
它们仿佛和沉眠的温言连结在了一起,无论白凛对它们发起什么样的攻击,都无法撼动它们分毫。
白凛越发焦躁。
她抬头看向昏暗的上空,目光不善,恶狠狠道:“喂,狗头佛陀,你对温言做了什么?”
话音刚落,室内刮起阵阵阴风,火光摇晃,一道低沉厚重的声音自周围响起。
“不是吾对他做了什么,是他自己要在此承受罪业,不肯离去。”
“放屁!”白凛忍不住破口大骂,“不是你弄这些鬼东西围着他,他会没知没觉地坐在这里吗?”
“汝若不信,自可上前一探究竟。”
“我才不会上你的当。”白凛发出一声冷笑,“你是想骗我入境,顺势把我也困进去吧?”
那鬼佛听了她的话,又不吱声了,只有一圈鬼火幽幽漂浮,透出一股阴森凄寒的死气。
看来它的确是这个意思。
白凛认定了这鬼佛是在坑她,干脆盘腿而坐,耐下心来,一声不吭地开始擦剑。
反正就算她破不了这里的局,还有栖川、水生涟和孟浮洲呢。他们三个会的东西可比她多多了,三人加起来,就不信搞不定这些破玩意儿。
白凛不急不躁,恢复平静,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那鬼佛的声音又出现了。
“汝是否在等待他人?”
白凛:“关你屁事。”
她最近也学上了栖川的坏脾气。
“白费功夫。”鬼佛沉重的回声里充满讽意,“心怀执念之人,若非自愿离开此境,即便有再多能人相助,也无法唤醒他。”
“哦?”白凛一笑,“你的意思是,这事就这么无解了?”
“除非汝能带他出境。”
鬼佛还在蛊惑她。
白凛微微垂眸,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即嘲讽回去。
她想起来,范衡曾经也说过同样的话。
之所以会被困在塔中,是因为执念太深。除了温言自己,任何人都无法救他出来,包括最了解他的师兄范衡。
这是否意味着,即使栖川三人加起来,也只是徒然无功?
更何况,她现在还不确定那三人的情况如何。
如果再有人陷入了和温言一样的困境,那她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