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涟轻轻眨了下眼睛,正要如实回答,余光突然扫过白凛身侧的那两人。
鲛人从不撒谎,无论何时都会坚守诚实。
但是现在……
他微微犹豫,思索半秒后轻轻启唇。
“我觉得……”美丽的鲛人秀眉微蹙,眸光微动,“我好像有点缺水。”
“什么?!”
白凛一听顿时慌了,“那你现在能撑住吗?要不要回无妄城?”
“不用……”水生涟垂下霜睫,遮住湛蓝的眼眸,“只是需要你帮一点忙。”
白凛表情认真:“什么忙?”
“鲛人在缺水的情况下,不能直接进入水中。”
“所以……”水生涟微微停顿,飞快抬眸看了她一眼,“我想让你帮我的尾巴浇浇水。”
浇水简单啊,她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难题呢,这点小事根本不在话下。
白凛:“没问题!”
温言:“……”
栖川:“……”
两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那我们现在就快点出去吧,不过得先把那个装神弄鬼的鬼佛干掉……”白凛环视一圈,顿觉惊讶,“哎,那个鬼佛呢?”
不止是鬼佛,连围绕着她与温言的那一圈鬼火也不见了,阴冷空旷的石室里只剩下一地白霜。
“不用担心。”
一直站在水生涟的身后没有出声的孟浮洲突然开口,声音清和,目光温润,莫名地令人安心。
“鬼佛已经被我解决了,现在塔中已恢复安宁,再无威胁。”
白凛看向他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复杂。
那鬼佛能够将温言困在这里——虽说是温言自己不想出去吧,但起码也能说明那个鬼佛还是有点厉害的。没想到到了孟浮洲的口中居然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被解决了”,这语气好像干掉的不是棘手的亡灵,而是随手拍了只苍蝇。
她忍不住开口:“你……”
“何事?”孟浮洲微微一笑。
“……”
白凛又沉默了。
看着对方那温和的眉眼,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
千景真人。
如果在初次见到千景真人时,那种熟悉的感觉还只是若隐若现,那么此时此刻,这种感觉已经浓烈到令她无法忽视的程度了。
太像了。
虽然长相天差地别,但那种处事不惊的沉静、运筹帷幄的泰然、以及超然脱俗的风骨,都相像得几乎一致。
仿佛游离在两具身体的同一个灵魂。
白凛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那么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解释。
孟浮洲就是千景真人的转世。
白凛被自己的这个猜测吓了一跳。
世上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她又想起之前在提及妙化通天镜的时候,孟浮洲曾对她说过那番话。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只是个失败者罢了。’
难道,他口中的失败者,就是受惑入魔的千景真人……
白凛越想越惊,突然一阵头痛欲裂,眼前一黑,无法控制地晕了过去。
*
白凛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中,她变成了一把货真价实的剑,没有灵体,也没有意识,只是安静地跟随在一道模糊的身影。
那道身影非常喜欢她,喂她吃最纯粹的灵力,用她杀最强大的敌人。
就连睡觉的时候都把她放在枕边。
后来,她拥有了自己的身体,那道身影十分高兴。
他将自己的血与灵尽数注入剑身,让她成长得越发强大。
她逐渐熟悉凡人的一切,熟悉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敌人剿灭殆尽。
她变成了世间最强的杀器。
大脑一片混沌,像是在海水中疯狂搅动过似的,白凛晃了晃沉重的脑袋,艰难地慢慢睁开眼睛。
这里是……哪里?
她看着陌生的床顶,茫然地坐了起来。
这么一坐,看清了周围的摆设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这里好像是个客栈。
看来他们已经从沙漠里出来了?
她张了张嘴,试着想要发出声音,结果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很干,咽喉里有种火烧火燎的感觉,一吞咽便难受得厉害。
还是先喝点水吧……
她从床上起身,慢慢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正喝下半杯,房门突然被人毫无预兆地推开了。
“阿凛?”站在门外的少年一脸惊喜,猫似的双瞳晶晶发亮,“你醒了?”
是栖川啊。他什么时候站在门外的?
“嗯,刚醒……”白凛的意识还有些恍惚,“栖川,我睡了几日?”
“三日。”
“那么久?”白凛微愣,随即反应过来,“对了,温言和水生涟呢?他们情况怎么样?”
温言在古塔里被困多日,那鬼佛又一直为他为食,无论是对身体还是对灵力的消耗都只会多不会少。而水生涟身为鲛人与龙的后裔,生来便亲水,却陪着他们在沙漠中待了那么长时间,缺水严重,必然也十分不适。
白凛很担心他们两个。
“都什么时候了,阿凛还想着他们。”栖川一边嫌弃地撇了撇嘴,一边大步走进来,“那两人早就没事了,这会儿天没亮,他们两个懒鬼还没醒呢。”
“……那就好。”白凛这才放心。
“别管他们了,阿凛,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栖川走到白凛面前坐下,看向她的目光充满担心,“那个时候,你突然就昏倒了,我还以为……”
他眼中的担忧十分真切,白凛看着他,心底升起一阵暖意。
“感觉好多了,你看,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白凛浅笑了笑,为了让他放心,还放松地张开双臂,示意自己现在确实没有问题。
结果下一秒,栖川便伸出双手,毫无预兆地抱住了她。
白凛顿时愣住了。
“栖川……?”
眼前人没有回应,只是慢慢收紧双臂,一点点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
他的力气很大,这样毫无间隙地紧紧相拥,甚至令她无法挣脱。
“栖川……”白凛渐渐觉得有些不适。
“阿凛。”
栖川轻轻打断了她。
白凛神色迷茫:“嗯?”
“你会离开我吗?”
白凛沉默了一秒,眉头轻蹙,不解反问:“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栖川声音很轻:“因为我觉得,阿凛很快就要离开我了。”
白凛听了,没有立即出声。
如果这句话问得是过去的她,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不会”。
但现在,她却无法给出肯定的承诺。
因为她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也许她最后会死,会神魂湮灭,会变回一把普通的剑。
但在那之前,她要得到真正的自由。
白凛陷入了安静的沉默,她没有回答,栖川也就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栖川慢慢歪下脑袋,轻轻靠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少年柔软的黑发像兔子尾巴似的,无声垂在她的颈侧,她垂眸看了一眼,抬手轻轻抚摸了两下。
“阿凛,你说过的。”少年清冽的声音软软响起,脆弱得令人无法拒绝,“我是你最最最好的朋友。”
“你还记得吗?”
白凛:“我记得。”
“如果你离开我,我就会生气。”
白凛:“我知道。”
“我一生气,就会杀尽天下人。”
“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白凛没有说话。
伏在她肩上的少年正用最甜美的声音说着最可怕的话,但她却没什么感觉。
“栖川,别用这种话威胁我。”白凛轻轻推开栖川,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的,天下人的死活,我并不在乎。”
栖川咬住下唇,漂亮的猫瞳死死盯着她,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恼怒还是困惑更多一点。
阿凛……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白凛摸摸他的头发,将剩下的半杯茶喝完,然后不紧不慢起身,准备出去转转。
有道青色的人影突然从门外一闪而过。
看清那人是谁后,白凛突然出声唤道:“孟道友。”
那人微微一顿,停下脚步。
“白姑娘。”孟浮洲俯身行礼,神色悠和。
“可以叨扰你些许时间吗?”白凛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有几个问题想请道友为我解惑。”
“当然可以。”
孟浮洲笑了笑,目光落到栖川的身上。
“只是这位道友……”
栖川仍然坐在桌前,冷眼旁观,一动不动。
像个正在闹别扭的小孩子。
白凛轻叹一声,转身回到栖川身边,低声劝他:
“我与孟道友有些话要谈,你先出去,等我谈完再去找你好不好?”
栖川半信半疑:“你没有骗我?”
“当然没有。”白凛举起一只手,做赌咒发誓状,“骗你是小狗。”
她的语气极其认真,眼神也很恳切,栖川盯着她看了几秒,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好吧。”
栖川起身走了出去,走到门边,还冷冷地睨了孟浮洲一眼。
孟浮洲神色不变,脸上依然挂着浅浅笑意。
少顷,房间内只剩白凛与孟浮洲二人。
孟浮洲关上门,不急不缓地步入屋内。
“你想问什么?”
气定神闲,开门见山,语气随意而直接。
白凛看着他,目光充满探究:“那面妙化通天镜,还在你这里吗?”
“当然。”孟浮洲微笑,“你将这面镜子交给了我,我自然是要好好保存的。”
明明原本就是他孟家的东西,到了他嘴里居然变成了“她交给他的”。
白凛:“那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问。”
“你在妙化通天镜中看到的前世,究竟是谁?”
孟浮洲闻言,眸光微转,轻飘飘落到她的脸上。
“这个问题……聪明如你,应该已经猜到答案了吧?”
第55章 疑问。
果然是他。
白凛纤眉一蹙, 反射性向紧合的房门投去一瞥。
“所以你真的是千景真人?”
孟浮洲微微一笑:“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我也可以是他。”
什么叫她“希望如此”?这明明是他的前世,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白凛被他若即若离似真似假的态度搞得有些恼火。
“我不信你。”白凛认真道, “我要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孟浮洲轻轻挑眉,“你想让我怎么做?”
白凛道:“我要看妙化通天镜。”
“我明白了。”
孟浮洲点了点头, 神色平静地拿出妙化通天镜。
“过来看吧。”
他将妙化通天镜举在自己面前, 白凛见状, 立即凑了过去。
原本模糊不清的镜面慢慢泛起水纹似的涟漪,涟漪漾开,有一如竹如松的人影在镜中渐渐浮现。
青衫玉面, 仙人之姿。
正是入魔之前的千景真人。
即使之前已经猜测过这个可能,但在亲眼所见之后,白凛还是震惊地倒吸一口冷气。
“你居然真的是千景真人……”
孟浮洲的表情倒是很平静:“现在不是了。”
的确,他现在只是一个灭门弑亲的不义魔修,不仅正道以他为耻,连魔道都看不上他。
虽然他本人似乎毫不在乎。
一想到孟浮洲在见到温言的时候,连眼神都没有变一下,白凛就忍不住想要质问他:“既然你就是千景真人的转世,那你还记得前世的那些过往吗?”
孟浮洲道:“记得。”
“那你还记得温言吗?”
孟浮洲道:“记得。”
白凛深深皱眉:“那你看到他这些年因为你而深受折磨, 就没有一分一毫的想法吗?”
孟浮洲微微抬眸,无波无澜地看着她:“他与现世的我, 已经没有任何关联了。”
白凛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出声。
他说得对。
这一世他是缙云孟家的独子, 而温言是太微宗的剑尊。
无论他有没有入魔, 都与温言没有关系了。
虽然理智告诉她,孟浮洲的说法没有任何问题,但情感上, 白凛还是觉得有点不爽。
温言之所以会沉溺过去,日渐孤僻,说到底都是千景真人的错。如果当初弑师的不是温言而是范衡,那么现在整日郁郁寡欢的人说不定就变成范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