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天天和他在一起,怪不得......袁熙苦笑了。
小陈姜给了他一个荷包,道:“鬼差叫我投胎去了,这些东西就送给你吧,地府根本没有花钱的地方,穿了漂亮衣服也没人看,陈姜就是个骗子,那个陈姜!”
袁熙也有一个荷包,里面装着大房子,马车,数不清的金银财宝,还有两个供他驱使的纸人。他不饿不渴不累也不需要歇息,在这无彩的冥府里,的确没有太多用处。可是他舍不得扔掉,因为那都是陈姜做的,娘子和他的两个宝贝儿子亲手烧的。
看着小陈姜蹦蹦跳跳远去的身影,袁熙收起荷包,转身继续踏上寻鬼之路。在脚步无法丈量的地界里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直走到鬼差出现在他眼前。
站在轮回井前,袁熙似有所感,慢慢回过头来,见一散发黑袍男子立于身后
周围环境是那样昏暗,可袁熙很清晰地看到了他的面容。那是一张完美的脸,无论横观纵观,乍瞧细看,都挑不出一丝缺陷,眉目唇鼻何止如画,更似天匠造出的精绝之物。他负手长身玉立,黑袍上的隐金纹路闪闪发光,浓睫微抬,淡漠的目光扫过来时,袁熙不禁产生了跪伏的冲动。
作为一只鬼,他发自内心地想要臣服。即使,在下地府前,他已经对这张脸很熟悉了。
袁熙以阳间礼拱手,单膝下跪:“见过冥君大人。”
“唔,何故不去轮回?”
“在下只想面见大人,说几句话。说完,自去。”
头顶许久无声,在袁熙疑惑抬头的一瞬间,师焱开口:“说罢。”
“陈姜她未曾嫁人,嫁的是一张画。”
一句话就让师焱眉头聚拢:“什么?”
“在下猝死,未能见得陈姜最后一面,知她可见鬼魂,便寻去周家与她作别,从而发现周望元娶妻生子已近四年,娘子不是陈姜。在下又寻去陈家,见到了她......许是已做鬼的缘故,陈姜对在下并无隐瞒,将内情和盘托出。原来,她当年与画拜堂成亲,对外以妇人自称,皆是为了让在下与周望元断念,其实这许多年来,她都是孤身一人。”
师焱微惊:“她为何这样做?”
“因为她不想委屈自己嫁于不喜之人,亦不想因己之故蹉跎他人岁月,便做了这个决定。”袁熙顶着压力看了师焱一眼,“她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承诺过终身不嫁,定终身不嫁。”
师焱沉默。
袁熙又道:“大人可知陈姜所嫁的画中人是谁?”
师焱仍然沉默。
袁熙轻笑:“看来大人也能猜得出来。其实陈姜同在下说了很多话,这些年殿下走了,小陈姜走了,您也走了,她已经很久没能痛快地一抒胸臆了,毕竟她不是凡人,与凡人无话可说。您可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师焱岿然不动,沉默如石。
“她说千万人转千万世,有些人上一世是夫妻,下一世做了兄妹;有些人上一世是仇敌,下一世结成密友;更有些人上一世是父子母女,下一世成为对面不识的陌路人。灵魂不灭,躯体重生,如果每个人都按照前生的关系来对待今生的人,那这世间早就混乱不堪。她已转世为人,不再是从前的她,以后也不会是了,但大人并不这样认为。其实这个问题只需一碗孟婆汤便可解决,但她知道您是不会允许自己忘却前尘的,所以她说,算了。”
袁熙见师焱始终没有反应,笑道:“在下微不足道一名小鬼,亦不知大人与陈姜之间有何内情,不敢妄言,原话原说罢了。只是为了自己,还想求大人一事。”
“说。”
“大人先前伴陈姜多年,不知今后是否还可常去阳间看望她?如此她心情会好,心情好了,便会顾在下妻儿多些,在下早逝,留下幼子寡妻,实难放心。”
这是什么逻辑?师焱冷冷地看着袁熙:“你对陈姜,念念不忘?”
袁熙道:“非也,陛下赐婚前,陈姜曾找过内子,告诉她在下寿命至多不过五六年,若不愿,她可回禀陛下调换人选,选到愿意的为止。内子嫁了,还为在下生下两个儿子,在下也没如陈姜预言,五六年便死,直活到三十有九,总算予了她几年好日子。而陈姜,在下早已将其视作友人。”
最后一句,他在说谎,但师焱没有揭穿,他道:“说完了?”
袁熙不敢问冥君要确定答复,只好点头:“说完了。”
“那便去罢。”
袁熙消失在井口,师焱没有离去,望着轮回井片刻,又从袖中取出水镜,施咒净虹。
镜面中是夜晚,陈姜站在院中。她瘦了很多,下巴削尖,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衫,耳边别着朵白色纸花。
她看了会儿天空,便像游魂一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儿又开始挨间屋子推门,挨间屋子点灯,直到把每一个房间都点得亮堂堂的,才在廖氏的屋子里坐下。盯着某一个角落喃喃自语:“七天了,你也走了。”
师焱发现,她走过的地方,不见人影,也没有旁人的声音,整个院落里,只有她一个人。
陈姜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垂下头,手掌摊在膝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师焱收回水镜,立在原地许久许久,轻轻抬手打了个响指,司阴闪现。
“君上。”
“本君上去一趟。”
司阴皱眉:“君上,您前次强取肉身,体内天雷尚未完全化去,如今寒冰下不到百尺,您再离去,又不知停滞到何时。”
“停便停着,本君有要事。”
说罢他身形一晃不见了,司阴起身,抱起双臂半天无语。什么要事?见那凡女的要事?若不是为了寻她,君上不会遭受天谴,于冥府内封印神体;若不是为了帮她,君上不会数次逆天改命触犯天规,致使冰印层层叠加;若不是为了救她,君上不会破印取身,导致本就缓慢的解印过程雪上加霜。
他进冥府数万年,前事多少了解一些。他的想法其实和陈姜一样,都转世了,就算了吧。大人这般执着,真是食古不.....真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呐!
陈姜还垂着脑袋,她并没有睡着,只是在看自己的手相。生命线很短,感情线更短,唯独事业线又直又长。
这是小鬼的相,还是自己的相?能看透万物本源,却看不透自己的命啊!
她叹口气,刚想起身,忽见眼下一片金光闪闪,一个激灵抬起头,那风姿绰然,风度翩翩,风华依旧的鬼就站在面前,静静望着她。
“师...”她喊了一个字顿住,慌忙将脸侧了侧,“你怎么来了?”
十余年不见,这是分别最久的一次,她连那个“兄”字都喊不出来。他还是那么年轻貌美,她却老了。
“怎的只你一人?”师焱看着她躲避的眼神,魂体的胸腔里也感觉到些微的疼。
陈姜听到熟悉的声音,眼底一热,几乎要流下泪来。她勉强咧咧嘴:“”娘过世了,我陪了她七天,把她送走了。”
“田娘子呢?”
“早去跟着小冬过了。”
“你哥哥呢?怎留你一人在此?”
师焱不知为何有点生气,这就是你要的俗世红尘?这就是你要的烟火气?把所有人送走,孤零零地度过余生,这就是你要的人生?
“他......”
话音未落,院子大门打开,陈百安声音响起:“小妹,小妹?”
“哎,我在这儿。”陈姜答应了一声,又低道:“他带着大郎二郎去给娘烧七了,我今晚送娘,就没有去。他不是留我一人,五七烧完,我会跟他上京。”
“上京做什么?”
“办喜事。此时不办,就得耽搁三年了。”
“什么喜事?”
“嫁人。”
师焱神色一凛:“谁嫁人?”
陈姜发现他这次上来话变多了,问题一个接一个:“当然是我侄女嫁人,难不成是我?”
师焱缓和了眉目,微微一笑:“那自然不是,你已嫁了,又怎能再嫁?”
第117章 是个谜
大侄女嫁人后,陈姜拒绝了陈百安的挽留,坚持回到大槐树村居住,每年只上京一次。
村里老人死了一拨又一拨,新生儿落地了一茬又一茬。与她同龄的那些丫头小子有的已经做了爷奶,她还是孤身一人。
家里的新房子变成了旧房子,村学里的孩童来来去去,夫子也换了好几任,她还是孤身一人。
虽然她梳着妇人发髻,可是从没人见过她的丈夫。村里新一辈儿的三姑六婆们传说,陈天师当年招了个上门女婿,成亲当日就死了,她便一直守寡,好可怜哟。
也有人说,可怜?人家是一品护国天师,有的是钱。皇上发俸禄,私田有出息,月月还有人捧着银子请她去净宅安家,想嫁人五十岁也嫁得出去,才不是可怜,是痴情才对。
更有人言之凿凿,当年见过她把一个男子留在家中数日,后来更与他一道消失了半年之久。别的不论,单论长相,这辈子就没见过比那人更好的了,亲近过那般天姿,还能看上谁啊?陈天师定是在为他守节。
总之说来说去,陈姜就是守寡了。
只要不问到她面前,她也懒得管人舌头往哪边歪,以她的年纪和身份,已不适合再与人争高低长短。村里的生活安宁自在,有人定时给她送粮送菜送各种收入,也有人定时上门给她看诊保健,她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一个人照顾自己,守着老房子,深居简出,修身养性。
四十岁的时候,邱家不知哪辈儿的孩子吓了魂,请陈姜帮忙收惊,与谷儿见了一面。彼时她不过四十二岁,已然两鬓斑白,老态毕现,行为举止畏畏缩缩的。陈姜问她,走吗?我带你回村。谷儿摇摇头说,爹娘死我都没回去,如今哪儿也去不得了,这辈子就死在邱家了。
四十五岁的时候,侄子大郎考过会试,赐进士出身,她去给廖氏和陈恩贤上坟报喜,遇见了一个久未谋面的人,陈百顺。他也老了,穿得很体面,看起来这些年过得不错,正卷了袖子拿一把小锹翻山土。陈姜说,百顺哥,你干啥呢?陈百顺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来,说哦,是姜儿啊,好多年没见着你了,我回来给冬娟重新做个坟。
他坦然说着冬娟的名字,哪怕身后站着他二十多岁的儿子。
陈姜下山的时候心情挺复杂的。世间狼心狗肺者众多,痴情人却也比比皆是。相比较那些爱而不得,遭现实所迫埋葬深情的人来说,她是多么幸运。至少,他又在身边了。
从十一岁到二十一岁,师焱陪了她十年;从三十七岁到四十七岁,师焱又陪了她十年。中间没有他的那十六年是怎样过来的,陈姜忘记了,从他再次出现的那一刻,熬过的日子就全然忘记了,往后日日心安。
她不是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一个人照顾自己,师焱陪着她呢。关上大门,就是一人一鬼的世界,三餐饭食四季衣裳,她给自己做,也给师焱烧;把自己前世的经历编成段子说给他听,也缠着他问九万年前的故事;偶尔接下路途遥远的生意,与他同赏山水同赚钱;写写不完的字,画画不完的画,做做不完的手工,一天又一天,丝毫不觉乏味。
更多的时候,他们沉默相对。陈姜专心于手中事,师焱陪在身旁,她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像以前一样。
敏感的话题,诸如嫁人,钟情,死后归宿之类再未谈起过。陈姜觉得没有必要了,活了大半辈子想开了,人还是需珍惜当下,只有当下的感受才是真实直观的。过去正因为想得太多,生了许多不必要的气,徒增许多不必要的烦恼。
就这样,一直到死吧,挺好。
四十七岁生辰前,陈姜生了一场病,不知是不是近来常常饮酒又常常熬夜的缘故,她发热胸闷心悸,昏沉沉好几日没下得了床,总觉得自己时有灵魂出窍的感觉。她跟师焱说,不会吧,我才四十七,不会就要死了吧?
师焱道:“嗯。”
陈姜:“......你是知道我活不长了才上来陪我的?”
师焱道:“初见你时,便知大限。”
意思是早知道她的寿数了,并不会为此心生怜悯什么的。
陈姜又问:“那是为什么上来?”
师焱却不说话了。
陈姜笑了笑,撑着病体下床,跌跌撞撞走到书案前,在脚下一个不起眼的木画筒里抽出一卷画纸,边咳嗽边将它在案上展开。
“你现在就附个人身,去京城给我哥报丧,交代他我的钱财都留给三个侄儿侄女。这些字画就烧了,都是我的心血,做了鬼也要带着,舍不得给人。唯独这一幅画,不要烧,随棺下葬就好。”
画上的人红彤彤的,穿着大红喜袍,戴着暗红玉冠,胸前还挂了一朵大红花。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朝前探出,做着邀请的姿势。有别于这时代画作的泼墨写意,符合陈姜一贯的写实风格,从衣饰到发丝到身材到手指的轮廓,无一处不画得精致入微,一个正在成亲的新郎形象跃然纸上。
只是,这个新郎没有脸。或者说,他的五官被墨涂黑了,混沌沌一团。
陈姜不住地咳嗽,揉着胸口道:“你那时说,我已嫁了,想必是袁熙告诉你的吧。没有错,我嫁了,嫁给这幅画,跟它拜堂成亲,挨了我娘好一顿数落,呵呵。所以它是我的夫君,不能烧掉,只能合葬。”
师焱皱眉:“为何无脸?”
“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啊,一个幻想出来的意中人而已,没有具象。”
师焱沉默片刻,道:“本君数十万年,样貌从未改变。”
陈姜喘着短气躺回床上,笑着挖苦:“我说画中人是你了吗?自作多情!好啦,前后活了六十多年,我也够了,不想再投胎带着这双眼睛与尘世格格不入了。这条魂从此归你,希望你早偿夙愿。”
生辰当日,陈百安快马加鞭赶回大槐树村,然没能见上陈姜最后一面,就在他踏进家门的那一刻,陈姜咽气了。
师焱报完信后,瞬移回陈姜身边,亲眼看着她在几日内陷入昏迷,看着她气息渐消,看着她生机断绝。
他取出铜壶,想将魂灵带回冥府,却半晌不见陈姜飘出肉身。
放出神识一探,师焱大惊,躯壳里的灵魂竟不知何时消失了!他念起法咒,追踪魂印,片刻后睁开眼睛,罕见地失声喊道:“陈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