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箱子里扒拉半晌,拢共三四套能见人的衣裳,除了补丁棉衣就是补丁褂裙,连一件齐整的都挑不出来。整个夏天,也只有身上这一套袖子补过,裙边补过的青色薄布衣能穿出去。家居服嘛,就是一身廖氏给做的短褂长裤,在家换洗可以,不能见外人的。
新买的尺头是有,现做也来不及,陈姜放弃了。只把衣裙整了整,细细梳了两个丫髻,没有挽成包头,而是编成辫子垂在两侧,选了一粉一黄两朵绢花,一边戴上一朵。
装扮完毕对着水缸一照,十分满意这等土俗的形象,跟廖氏打个招呼,端着木盆棒槌就往溪沟子去了。
半路遇见同去洗衣的杜春儿,浓眉大眼个矮微胖,是前陈姜玩得最近的小村妞之一。之所以说玩得近而不是玩得好,是因为这俩人凑一块编排别人时就要好如亲姐妹,彼此发生矛盾时撕破脸打架对骂也是常有的事。
杜春儿一见她就咋呼起来:“姜,好几天没见你了,去哪儿了?”
陈姜冲她露个笑脸,一手揽着盆,一手做作地摸了摸头发,“没上哪儿,天热,在家躲太阳呢。”
杜春儿目光定在陈姜脑袋上,咯噔一下不吱声了。
两人一同朝前走着,杜春儿始终偏着头仰着脸,牢牢盯住陈姜头上那两朵绢花,嫉羡神色不加掩饰。
水塘边已经汇聚了不少媳妇子女娃儿,嘻嘻哈哈笑着说着,棒槌砸得水花四溅。陈姜端着盆刚要过去,被杜春儿拉住了。
“姜儿,你头上的绢花谁给的?”
陈姜斜她一眼:“谁会那么大方啊,我自己买的。”
杜春儿不信:“少骗我了,就一朵素的还是那个陆小姐赏的呢,这样添了色绣了花的咋可能是你买的,你一文钱都没有。”
陈姜嘿嘿一笑,“你就说好不好看吧,如果你有钱想不想买?”
杜春儿嘟着嘴道:“好看,真好看,黄的那朵最好看,瓣瓣上绣的是个啥?桃子么?我要有钱我也买,买比你这还好看的。”
陈姜满意了,挣开她的手,径直朝洗衣队伍走去,扬开嗓子高声道:“你说好看我就放心了,实话跟你说吧,这绢花是我家做来打算到镇上去卖的,你想买,我便宜点卖给你嘛!”
塘边听见话音的女子统一转过头来,就见到陈家二房的那个坏嘴小丫头甩着两条小辫子,戴着两朵俏绢花,轻盈盈地走过来了。
“哟,姜丫头今儿也来洗衣裳,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冯家媳妇余氏快人快语,张嘴就讽了陈姜一句。
几个女子低低笑起来,其中包括老宅的大堂姐陈稻。
前陈姜懒得很,不催着骂着从不主动干活,以前在老宅,万氏骂她懒驴上磨屎尿多的类似言语,村里人或多或少都听过一些,也都知道她是真懒。例如洗衣服这种经常“露脸”的活儿,妇女们就从来没见她做过。
陈姜挂着微笑,也不回嘴,找了个空儿蹲下来。泡上衣裳,拎出一件来搁在平石上,学着别人的样子用棒槌使劲捶砸。
没有皂角,有人用的是草木灰,看着糟邋得很。大部分人还是纯水洗,棒槌捶捶清水荡荡就算洗干净了。陈姜昨日买了胰子,可那小小一块就要十几文,她暂时舍不得拿来洗衣裳,于是也入乡随俗地“清”洗了。
她不搭腔,余氏却不打算放过她,又道:“你娘呢?病啦?不然咋舍得让你这精贵人儿出来干活?”
女子们又笑,陈稻埋下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陈姜略微回忆一下就明白了余氏难为她的原因。只不过是有一次余氏的五岁小女儿兰花穿了双姥姥给做的新鞋,前陈姜看了眼红,上去踩了一脚,还挖苦小姑娘乡下土丫装精贵人儿,被余氏听见上门去闹了一场,万氏因此打了陈姜两巴掌。从那以后,她除了懒名远播,眼皮子浅也成了标签之一。
陈姜暗叹,影子成为一个没家教的丫头子,廖氏功不可没啊。
捶完衣裳,放进水里清着,陈姜努力让自己笑得纯善,抬头对余氏道:“余婶子说哪里话,原先家里奶奶利落,伯娘婶子堂姐们都能干,我仗着自个儿年纪小眼里没有活儿,也不咋会干活。如今我们分家出来,啥都要靠自己了,我娘再心疼我也得为生计操心啊,我要还跟从前似的,不替她分担些家务活儿,就太不孝顺了。
一番话说得软和又周全,听者无不讶异,前几天还看见这丫头在村口跟二妮叽叽喳喳吵架呢,一转眼咋变这么懂事了?
余氏尤其惊奇,打量着陈姜像不认识她似的。一时间塘边除了哗哗水声,竟没人说话了。
只有杜春儿不关心这些,她硬挤在陈姜身边,衣裳也不洗,一个劲伸手去摸陈姜头上的绢花,小声嘀咕着:“真的假的,这么好看的绢花是你家做的?”
陈姜可没忘了她来干活的目的,轻拍了春儿的手道:“别摸了,都跟你说了这是我娘做的,一会儿你去我家看看,有喜欢的我便宜卖给你。”
杜春儿不满:“自家做的还要我钱啊?”
“当然了,”陈姜又提了声音,“针线布料都是花了本钱的,我娘晚上绣花,不睡觉眼睛都熬坏了,我要了两朵戴都被我娘好一顿说斥,就指望到镇上能卖俩钱,一家人要吃要喝,还要给我哥哥攒着娶媳妇呢!”
她故意说得天真烂漫,毫无心机的样子,果然引来些年纪大的妇人善意的笑声。年纪略小的听到娶媳妇,纷纷别了脸作羞涩状。
不过,这些人的目光也都被成功吸引到陈姜的头上。陈稻远远看着,心中疑惑,这个好吃懒做泼皮似的堂妹,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房家进门不到半年的新媳妇刘氏眼睛一亮,脱口便道:“这花样的没见过,好别致哟。”
陈姜取下右侧的黄底金边缀桃心的绢花,隔着一个人大大方方递给刘氏,道:“嫂子是说这朵么?”
刘氏赶紧擦擦手接过来,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哎哟,是好看,婶子绣活真好啊,瞧这一圈小桃子绣的,别致,这是咋绣的?”
她身旁的另一个妇人也探过头眼睛不眨地看着,艳得很,年纪大一大都戴不出去,可女人们谁都不会承认自己配不得这艳色的。
陈姜笑道:“这些绢花的样子别处买不到,只有我家才有。嫂子想学就到我家去,叫我娘教你,我是不会的。”
刘氏手顿了一下,忙把绢花递回:“我手笨,学不会,这是你家用来卖钱的,也不能教人。”
陈姜笑意更深:“没事的,我家花样子多得很,教出去几样不妨事。”
绢花可不是什么长久的生意,这年头的绣娘稍微带点钻研精神就能模仿出来。陈姜肚子里的花样再多,也不可能永远奇货可居。
这时候余氏又插话了:“姜儿,你家咋要做生意了?分家你奶没给口粮吗?”
堂姐陈稻微微抬眼瞄了过来。
第18章 这生意做得
陈姜没有半点怨怒愤恨的表情,自若地道:“给了啊,奶奶可没亏待我家,该给的都给了,要不然哪来本钱做这绢花嘛。我家劳力少,光指着田地吃饭肯定不行,以后总有许多用钱的地方,我娘说苦累不怕,娘仨儿一起好好做活儿,能攒一点是一点。”
妇人们交头接耳说起小话来,议论些什么陈姜听不真切,不过从神情上看,她们是在赞同她。
甭管廖氏在村中风评如何,毕竟是死了相公的可怜寡妇。两个孩子没长成,孤儿寡母的就被老陈家扫地出门,村中人大多对他们是抱有同情心态的。比起陈姜平日的“没家教”言行,众人背后议论更多的,反而是老陈家。
陈姜今天两番言辞,使得许多妇人对她改观,同时暗暗感叹,看来分家后陈家二房的日子不好过啊,这吃过苦头的孩子不用大人教,自己就懂事了。
陈姜展示绢花的目的已经达到,快手快脚把几件衣服洗净拧干,端起盆先对杜春儿道:“你去不去我家看绢花,明天可就要全拿去镇上卖咯。”
杜春儿忙道:“去去去。”
陈姜又冲众人点头:“婶子嫂子姐姐们,你们洗着,我刚学做饭,前天还做了一顿夹生的,今儿得早些回家备一备。”
这回几个妇人没有遮掩地笑出声来,王家婶子打趣道:“姜儿可别把灶房烧了。”
语气是不带恶意的,陈姜就顺她们的意作害羞状跑了,身后更是笑成一片。
待她跑远,王婶子感慨道:这孩子也是个苦命的……”
有人使了个眼色,王婶子就不言声了。陈稻低着头一声不吭,手下的衣裳快被她搓烂了。
那天下午,杜春儿顶着烈日炎炎,忍着满身大汗,执着地在村里窜了一大圈,在每一个有女性的家庭里停留,嘚瑟,骄傲离去。只为了展示她发鬓上那朵粉底银边褐蕊的三瓣绢花,和手腕上一只轻纱托素蓝布的腕花。
是腕花,虽然她认为和头上戴的差不多,可陈姜非说这是腕花,只有京城贵人家的小姐才会戴的稀罕物。
杜春儿脑子不咋好使,但爱慕虚荣的劲头和前陈姜是一模一样的,一听京城小姐立刻晕了头,也不管和她同为村妞的陈姜是如何得知的,只管兴高采烈地戴上,热情十足地串门儿去了。
廖氏心疼地道:“那两尺纱就六十文钱,裁下来做不了几十朵,还得抛费些边角,你就白白送她一朵?”
陈姜没个正形地跪在床边,腿边放着化墨的碗,捏着毛笔在草纸上画了只蜻蜓,“这是一种广而告之的手段,以后你就知道厉害了,她那绢花不是给钱了么。”
“绢花你也没收她几个钱,原先你不是说卖十文,咋地五文就卖给她了?”
陈姜看着廖氏手下不停地绣着边,嘴里还在不住唠叨,轻笑:“五文她都不知是怎么从她娘那儿骗出来的呢,听说还挨了几巴掌,乡里乡亲的,别太黑了。”
廖氏叹口气:“这素花看着是不值钱嘛,料子也差,可是按你说的绣点东西,衬个纱托,一下就变样了,我看镇上卖的也没咱这好看,我自个儿做的我都舍不得卖便宜了。”
陈姜朝床后的墙壁看了一眼,道:“一文工钱嫌少不?”
廖氏立刻摇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挣钱你掌着就是,娘没有想要。”
墙壁上,一个绿莹莹的鬼脸慢慢探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看看陈姜,又转眼看到廖氏手上正做着的黄绢花,鬼眼里两团小绿火蹭地燃烧起来。
“娘啊,这么漂亮的绢花,我要,我也要啊!”
陈姜对着房顶翻了个白眼,黑狗血半天就失效了?
影子飘进屋来,趴在廖氏膝盖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绢花,气鼓鼓地道:“为啥要给杜春儿那个大傻蛋,她长得又黑又矮又胖,根本不配戴那么好看的花,居然还戴了两朵,你们脑壳都坏掉了,有好东西不自己留着,给那丑鬼戴出去显摆,气死我了!”
陈姜明白了,影子是看见杜春儿在村中嘚瑟受了刺激,这才不顾狗血威胁愤而归家的。
无论影子如何不甘嫉妒,绢花也没她的份。舅奶奶不跟来唆使,陈姜也无心再把她赶出去,放任她跟着自己诉说杜春儿的种种劣迹。
陪廖氏做了一下午手工,听了一下午的坏话,放出去的杜春儿不负她望,在傍晚时分就引来了好消息。
第一个上门的是李二妮,影子的另一个臭味相投的小闺蜜。她双眼红肿却难掩兴奋,一枚一枚艰难地数了五文钱,买走了一朵和杜春儿一样的绢花。
第二个上门的是房家媳妇刘氏,她对陈姜今天展示的那朵艳黄绢花情有独钟,八文买走了。
绢花只有黄蓝粉三种素底,陈姜放出来的都是直接用绣线简单点缀的,另有几朵她亲自动手剪了新尺头配多种颜色的,准备留待上镇再卖。
晚饭前后,偏僻的茅屋陆陆续续有人过来串门儿,有人听了陈姜关于不挣熟人钱的鬼扯,喜滋滋地掏钱买了心仪的;也有人就只是过来瞧瞧,打探打探他们如何兴起做生意的念头。
廖氏受了陈姜嘱托,做绢花时并不背人,谁想看就给谁看。闲话家常时只言自家事,半句不提老宅。
晚上睡觉时,陈姜给廖氏算账:“一朵花两文底,一文针线,一文工钱,就算四文本钱,卖出去六朵,送出去一朵,少的挣了一文,多的挣了四文,一共挣了十七文钱。”
廖氏欣喜:“六朵就挣了十七文,还有二十四朵,这生意做得。”
陈姜摇头:“太少了,我就没打算挣村里人的钱,卖个好而已。把做生意贴补家用的风声放出去,省得我以后出来进去的有人说闲话。”
廖氏一想是这个道理,忙道:“姜儿,你一个姑娘家不好抛头露面,不如明日叫你哥去卖绢花吧。”
“他是这块料么?”陈姜不同意,“各人有各人的分工,我已经想好了,你们听我安排就是。”
影子一下午功夫又恢复了本性,在一旁听得直撇嘴:“听你安排,你算老几啊你。”
廖氏没对陈姜的霸道作出回应,却见她突然站起来大声道:“我的黑狗血呢?睡前必须泼一泼!”
影子尖叫一声,嗖地从窗户里飞出去了。
翌日阴天,太阳没有露脸,清风徐徐难得的凉快,陈姜与陈百安背着二十几朵成品绢花去了镇上。
虽不如逢集那般热闹,小镇日常的人流也不算稀少。主街道路修得平整,两侧店铺摊档如常营业,镇中居民买菜的遛街的唠家常的一派祥和景象。
凤来镇二十几年前还不叫凤来镇,这改名典故源于前朝,亡国皇帝的继妻袁皇后祖籍就在这里。据说袁皇后在京城长大,也没回过故里,只因当了皇后,除了袁氏一族鸡犬升天外,家乡也与有荣焉,前朝皇帝亲自下旨给改了“凤来”的名字,以示尊荣。
陈姜和陈百安一人抱着一只大肉包子啃,专注地听铁匠铺的年轻铁匠齐师傅唾沫横飞侃大山。
两人找了半天,没发现合适的空档,只有铁匠铺两边还有摆摊的地儿。
斜对着张记粮铺,右边被个卖包子菜粥的早点摊占了,他们就想占住左边。虽然打铁炉子刀勺铲斧的和绢花一点也不相配,可陈姜觉得这种反差感更能衬托出绢花的美。
买了四个包子,送给齐师傅两个,他大手一挥表示随便摆,于是三人就愉快地一起吃了早饭。基层劳动人民没什么食不言的习惯,齐师傅吃着包子聊着天,应陈姜的提问,顺便就说了说凤来镇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