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院墙一人多高,大门旧且破,许久没有修缮,一扇斜斜往下坠着,稍用力跺一脚大约就要掉下来了。
影子在阳光下极不舒服,很久没有说话,见到了家门口,才有气无力地道:“来这做啥,去找娘啊你这傻子。”
陈姜如常无应,伸手推开了大门。
院中有人正在搬柴,这边门扇发出咯吱一声,那边就探了头,“谁啊?”
陈姜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只待那人看清她,发出“哎哟”一声,她才道:“三婶。”
“哎哟,姜儿这是怎么了?搁哪儿造了一身泥啊这是…摔啦?”
三婶乔氏疏眉细眼,脸型偏长,颊上还长了几颗麻点,五官寡淡,一惊一乍的表情倒是为她添了几分明快颜色。
她忙将陈姜让进来,放下手里的柴火,上来掸她的衣裙。泥已经干结在上面了,自然是掸不掉的。
“你从哪儿来啊?咋弄成这样,你娘呢?”
陈姜看着她的表情,讶异不假,惊吓是没有的。便道:“没啥,摔了一跤,我来找三叔有事。”
“你三叔还睡着呢……”
“有大事!”
陈姜打断她,面色沉沉。
乔氏一向不太喜欢这个不懂事的侄女,都分家出去了还跑老宅来指手划脚,听她口气不善刚想说道两句,不知咋的后背一凉。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眼,院子无异,转过来又觉得莫名其妙,暑天一大早怎么觉得阴森森的呢?
这一打岔嘴里就应下了:“哦,那我去叫。”
乔氏一抹身去了西厢,影子便从背后钻出来了,蔫头耷脑:“你想干啥啊,三叔不是好人,当心他也杀你一次,你死不要紧,别弄坏了我的身子!”
反正也没人听得到,影子图个嘴巴高兴,言辞越发放肆了。
正在此时,西厢传来一声岔了音地急吼:“啥?谁?胡说!”
隔着一扇纸糊格窗,陈恩常只向外看了一眼,立时厥过去了。
乔氏如死了相公般凄厉的呼救声响彻老宅,不明所以的家人们受到惊吓,从各个屋子奔出。
众人哭仔叫爹乱作一团,待到人抬上床了,烧水拿手巾的去了,请郎中的也去了,陈家当家老太太万氏这才腾出空问乔氏:“老三咋回事?”
乔氏惶恐:“我不知啊,姜儿来寻她三叔说有事,这一起床没出门呢,就晕下了。”
乔氏心想,老三听见姜儿来找反应忒大,可压根没碰上面,总不能硬往陈姜身上赖,说她把她三叔弄晕了吧。
万氏一听还有陈姜的事儿,怒道:“那丫崽子又来干啥?她娘俩没把老的气死不甘心是吧,人呢?!”
“院儿里呢……咦?”
乔氏并着大嫂秦氏一同往院里看,却哪里还有陈姜的影子。
陈姜听见陈恩常晕倒就离开了,以为这男人是个胆大包天心狠手毒的主儿,哪曾想竟是个不经吓的怂货。
还不知他折腾到几时能醒。在前身印象里,那老宅里万老太太,大伯娘秦氏,小姑碧云都不是好相与的,事情既然不能谈了,再留下就是徒给自个儿找不痛快。
陈姜光着一只脚在陌生又熟悉的村子里穿梭,阡陌交通,一地烂泥。这种感觉很奇妙,从没到过的地方,不需要整理记忆,一迈步就知道往哪儿走,是身体的本能在发挥作用。
在村子东南角,远离聚居区,靠近大苍山缓坡的地方,两间茅草房孤零零立在那儿,那是她现如今的家。
篱笆圈出个百尺见方的院子,院内杂草遍地,西北角搭了个窝棚,棚边搁了一口水缸,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草房门开着,显然有人在家。陈姜拉开篱笆栏,径直走进,入眼便见一张断腿垫石块的桌子边,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身穿灰蓝斜襟褂同色布裙,头发有些凌乱,手里绞着一张帕子,扭脸望向后窗,不知想着什么正出神,连陈姜进屋都没听见。
“吭吭。”陈姜清清嗓子,女人像受惊兔子似地一抖,回过头,见是陈姜,顿时满眼惊诧。
“姜儿?你咋回来了?”
这女子平眉杏眼,秀鼻樱唇,长相颇美。只是皮肤黯淡,眼角额头有了些些细纹,看得出不年轻了,正是陈姜的亲娘廖氏雪英。
陈姜扫眼屋内,后窗下放置一张木板床,也是用石块垫起来的,上头铺着灰蒙蒙的粗布单子,短了一截,露出下头的稻草。再就是破桌一张,长凳两条,屋角放置了两袋粮食。土坯糊的墙破旧不堪,地上黑糊糊的,像积了陈年灰土。
还有一扇门通往里屋,不用看也知道没啥物什,不过是陈姜和廖氏睡觉的地方。整二房分家就分到这么个地方,与其说是分家,不如说是扫地出门。
廖氏起身走近:“你咋没去赵家?你三叔呢,没带你去府城吗?”语气急躁。
大清早的家家户户都忙乎着做饭吃饭预备下地干活,这个家却是冰锅冷灶,便宜哥哥不见人,当娘的发着呆。见了女儿一身狼狈的回来,不先问问缘由关心关心,仿佛觉得人回来是件奇怪的事情,没得让人心寒。
陈姜替影子心寒了一把,影子却不会领情。她没觉得廖氏的质问有什么不对,气呼呼绕着她转起圈来,噼里啪啦一通告状,把陈恩常做的好事全抖落出来了。
廖氏听不到影子声音,只见陈姜木木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着急点了她一下:“问你话呢这孩子,咋没去府城啊?”
陈姜瞅她一眼:“去府城干啥?”
廖氏一愣,提了帕子按按胸口:“说啥呢?不是你自己要去的吗?昨儿恨不得一时一刻都不耽误,咋今儿就回来了,你三叔呢?”
许是真的摔到头了,昨夜还不觉有恙,这会儿却是痛起来了。陈姜慢慢走到桌边坐下,揉了揉额侧道:“三叔在老宅呢,反正回来了就是回来了,你有不明白的就去问他吧。饿了,能给我做点饭吃么?”
廖氏对着闺女左看看右瞧瞧,觉着她不对劲,很不对劲。昨儿说要去府城那个叽叽喳喳的高兴劲头全没了,可要说受了什么打击却也看不出来。陈姜非常平静,不悲不喜的,坐在那里目光浅淡得不带半点情绪。
可就是这平静让她觉得不对劲。
影子看出了廖氏的疑惑,兴奋叫道:“娘!你好好看看,那不是我!快去找王七婆婆收了这个鬼啊!”
看了半晌,廖氏还是没想明白,倒是后知后觉地发现了陈姜身上的污脏。小脸抹得花瓜一样,看起来挺可怜的模样,忙补救道:“呃…衣裳咋脏成这样?是跌跤了吧?快去歇着,娘给你做饭。”
影子鼓着眼撅着嘴,看着她娘就这么放过了陈姜,失望极了,飘出去又飘进来,乱喊乱叫拳打脚踢地发了会子疯。
陈姜只作未见,揉着额头进了里屋,从床底拽出个木箱子,打开扒拉了件干净衣裳换上,甩掉仅剩的一只鞋躺上床,脑袋虽然还在作痛,但困累袭来,很快就眯眯噔噔睡了过去。
第3章 养儿天然法则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没人喊她,睡得香沉。醒来时精神尚好,陈姜伸着懒腰走出里屋,见桌上放了一碗黄水,端起来闻闻,是某种米粥。米搁得太少,放的时间又长,已经澄底了。
捧了碗边喝边溜达到院子里,看天色过了晌午,哥哥没回来,廖氏不在家,影子也不见了。
阳光明亮炽烈,正是一天中最热之际,难为它这时候还敢出去瞎逛。
陈姜才不在意她们去了哪里,喝完稀粥,先不客气地舀了缸里的水洗了头脸,再把碗涮了,拿进那个作为厨房使用的窝棚里。
窝棚低矮狭小,垒了简易灶台,做饭必须弯腰曲背,十分不便。贴着锅台的地上搭了长条木板,放了个盐罐,碗盘摆在旁边,连条布巾也没有盖,柴灰草壳子很随意地落在碗里。
没油没糖,没葱没姜,没肉没蛋,什么都没有。
记忆中老宅人口众多,日子也不富裕,可隔俩月的还是能吃上一回肉。这分家一个月了,娘仨儿顿顿喝稀粥吃野菜,物资极度匮乏,营养严重不良,竟无一人打算打算未来,改变一下局面,不可谓不神奇。
廖氏是个什么样的娘,前身陈姜没有总结过,这鬼丫头的记忆零散而混乱。记得清楚的除了家里发生过的重大事件外,便是堂姐妹间从小到大无休无止的争抢,攀比,斗嘴,战争。
她对于去府城当丫鬟这件事的全部思考,仅仅停留在“去大户人家吃好的穿好的,让稻儿谷儿苗儿眼红死”的层面上。
十一岁的村丫,不能指望她思考出什么深度来,陈姜表示理解。只是有一点很古怪,廖氏对待儿女的态度。
记忆中大伯家的稻儿谷儿,三叔家的苗儿都学了女红,技艺不算精,绣个帕子荷包补个衣裳纳个鞋底子什么的不在话下。这三个堂姐妹也都早早跟着各自的娘下厨练手,若是大人想偷偷懒,她们也能顶上一顿茶饭。
男尊女卑的时代,女人的理想自然只能狭隘到嫁人上来。嫁个好人家,生个带把儿的,已然是她们的人生巅峰了。俗话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媳,想嫁个比自家强的人家,闺女自然得有高嫁的本钱。
女红,茶饭,不过是必备技能罢了。
稻儿外貌普通,秦氏除了教她女红茶饭外,农活也没让她落下,里会喂猪养鸡,外能下地沤肥,累着累着就培养出合格的农家主妇来;谷儿长得好,秦氏就给她裹了小脚,满心期望她能跳出农门,嫁入大户。三房乔氏有样学样,把苗儿也给裹了。残忍是残忍了点,能否实现梦想也未知,但足可见母亲之心,为女计深远。
这样一对比,二房陈姜,简直就是个废物点心。
她什么也不会。是的,能数得出来的女人本事,她一样也不会。
同样身为母亲,廖氏与她的妯娌教养孩儿的方式却大相径庭。她本人身无残疾,脑筋正常,会女红会做饭,里外活计都是好手,可是她从没教导过儿女半分,无论是技能还是做人。
陈姜想,廖氏大约是信奉天然法则的,为了不压抑孩子的天性,放养就好了。
夫君没死夫君管,夫君死了婆婆管。吃穿自有人费心,淘气自有人管教。至于陈姜的野蛮骄纵,陈百安的沉闷寡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正没长成歪瓜裂枣就行。何况万氏当家一把抓,又不算老,无论如何都是会把孙子孙女的亲事安排好再死的。
这不是陈姜的猜测,而是记忆里廖氏确确实实在儿女面前表达过的意思。原话是:“有你奶呢。”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夫君一朝病死,娘仨被扫地出门。即算不待见廖氏,可陈姜陈百安是万氏的亲孙子孙女,依然没有一丝怜惜,两亩薄田两间草房就打发了。嫌弃的意味如此明显,由此可见万氏在二儿子没死之前,是忍得够够的了。
廖氏没反抗,逆来顺受地接受了不公正分家,带着儿子闺女搬到此处。两亩田没下过几次,可着分家给的粮食吃,偶尔挖点野菜。大多时间都一个人坐着,目光空洞地发呆。儿子夜不归宿,闺女去老宅蹭饭吵架,一概不管。
这样的娘,除了有古怪,陈姜也给不出别的评价了。
前几天陈恩常来谈事的时候,廖氏似乎是难得一见的高兴。陈姜晃晃脑袋,记得不太真切,这丫头心里除了自己没别人,哪怕是她娘。
此时篱笆栏有动静,陈姜钻出窝棚,与来人打了个照面。
半大小子驼着背,缩着肩,瘦得像个大虾米。竹青色的斜襟衫敞了半怀,乱糟糟的头发扎了个小揪,五官倒是端正清秀,可双眼无神,一脸菜色。
这人全身上下尽在传递着“闷”的气息,多看他一眼,立马儿会觉得心情压抑——没有少年朝气。正是陈姜亲兄弟,十三岁的陈百安。
陈姜看他,他却不看陈姜,勾着脑袋朝屋里走,进去一会儿又出来了,蹲在门口咕哝道:“没做饭啊。”声音低弱,只是自言自语,并不需要有人回答。
陈姜自然不会接茬,她又舀了一瓢水,站在草房檐下,慢慢地喝。一碗稀可见底的粥是不当饱的,她也饿,但她头疼,不想做饭。
兄妹俩一个蹲一个站,没有对话,各自神游。
陈百安在想娘什么时候回来做饭。
陈姜在想自己这半路出世是不是就算尘埃落定了。
习惯黑暗的人都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意料之外的事情经历多了必然麻木。上辈子她做人的心得体会就是,命运不接受反驳。哭闹和怨怼只能是情绪的宣泄,永远不可能成为对抗命运的手段。在命运的重压之下摸索出一条相对有利的道路来走,已经算是生而为人的成功了。
所以她接受骤死,也接受穿越,带着前世的记忆穿越,带着前世的“天赋”穿越。
不明时空,古老山村,丧父贫家,幼稚女童和一个全新的未来,这是命运给她的补偿,还是另一个恶意的玩笑,且行且观便是。
“姜儿,你去做饭吧。”
不知神游了多久,陈百安突然开口,从乱发下露出一只眼睛,抬头瞄了陈姜一眼。他用手捂住肚子,咕噜的声音隐隐约约。
“也容易的,米放进锅里,烧火就行了。”他道,“你做吧。”
这小子当真是饿极了,久不见娘,连明知从来不进厨房的妹妹也想抓个壮丁。陈姜觉得好笑,便道:“我不会,既然容易,那哥哥给我做吧,我也饿着呢。”
“嗯…呃…”陈百安挠挠头,又捂住肚子,吭哧半晌憋出一句话:“君子远庖厨。”
陈姜先是一愣,继而真的笑起来了。看着这个蓬头垢面,补丁衣裳都穿不齐整,脏脏的布鞋快被两个大脚趾顶出破洞来的少年,作懵懂状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陈百安垂下头盯着地面,声音倒是很有底气道:“男子不该进灶房的。”
陈姜想说这解释的也太肤浅粗暴了,话到舌尖又咽了下去,转而道:“君子远庖厨,听起来是比男子不要进灶房好听些,谁教你的?”
陈百安没有进过学堂。陈家是有两个读书人,但大部分子孙还是以务农为主。
“大郎哥,”陈百安对于妹妹夸奖了这句话感到很高兴,抬起脸来露了一丝笑容,“大伯做饭,大郎哥说的,我问他啥意思,他说就是男子不该进灶房。”
“那进了会怎样呢?”
陈百安没想那么多,听妹妹这一问便呆了呆:“会,就不是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