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姜忍着一波一波的头痛,定住目光直视了影子,不由自主道:“你死前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
影子变鬼后暗中视物如昼,它正高兴着,突然听到这莫名的一句,察觉异样,飘到陈姜脸前,伸长脖子与她对视,忽地向后弹开几尺,大惊道:“你在看我,你能看到我!”
陈姜沉默。
影子不可置信地左右飘荡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陈姜:“你是不是能看到我?能听到我说话吗?”
陈姜猛地清醒过来,倒抽一口凉气,暗道自己越活越回去了,被头痛折磨得沉不住气就险些破功。据上世经验,一旦破功,后患无穷。
遂立即把目光放得空洞,双手合十低声道:“陈姜,我知你死的冤枉,我既占了你的身体,必帮你伸冤,今日收些利息不过小惩,以后定会叫那害你之人没有好下场。只恨我不能与你相见,不知你死前可有心愿未了,若有,便托梦于我,我定用心帮你完成。你此生家道贫寒,幼年丧命,阎王老爷怜惜你会叫你下一世投个好胎的,你且安息。”
影子傻了,它想了片刻,不死心地飘回陈姜眼前,盯住她的双眼。陈姜往左看,它往左移,往右看,她往右移。只可惜,陈姜的目光再也没有聚焦过。
窗户咔咔被敲了两下,陈百安的声音响起:“姜儿,三婶来了。”
陈姜起身,自然且没有一丝停顿地穿过挡在她面前的影子,走去窗边道:“如果是送东西来就接了吧,你收着,但凡少了一样,咱们等会就去找村长,我头疼,不出去了。”
“哦。”陈百安离开,不大会儿篱笆栏发出吱扭一声。
外头人在说话,影子也没心思去看笑话了,它全然沉浸在与陈姜视线交汇那一瞬间的惊愕中,纵然有后头的那番补救之言,仍很难打消影子的疑惑。就像溺水之人抓浮木似的,管那浮木是真的还是幻想出来的,拼命抓了再说。
于是陈姜便为自己的失误付出了惨痛代价——一整晚,影子都在手舞足蹈喋喋不休地妄图引她再看一眼,愿望托梦什么的压根没想过。
头疼,演戏,失眠,被折磨了一夜的陈姜阴云满面,天没大亮就起床,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挂在眼下。
她站在里屋门口,盯着一夜没有回屋睡觉正趴在桌上打盹的廖氏,目光极其阴森。
陈百安倒是早早醒了,不是睡够了,而是饿醒了。
他看见陈姜先是吓了一跳,妹妹从来没起这么早过,再看她的表情更是心惊,好像要把娘吃了似的。
他默默起床披衣,从枕头下面摸出几样东西,蹑手蹑脚绕过他娘,递到陈姜跟前。
一块玉佩,玉质通透,温润细腻,佩体雕了个大蘑菇……也许是灵芝,好料子好雕功,拿去当当应值不少钱。
一张卖身契,上头鬼画符似的写了两列文字,陈姜辨认半晌才终于看到一个认识的繁体陈字,契上按了手印,不用说正是廖氏的。
二两银子,不过是小小一块银疙瘩,黑乎乎脏兮兮的,与她想象中的大不一样。
陈姜抬手一扔,将那玉佩扔在桌上,啪地一声响,惊醒了廖氏。
她昏昏然直起腰,揉揉眼睛,抹抹嘴角,定睛一看,眼睛顿时亮了。
“我的玉佩!”她扑上去抓在手里。
大约是刚睡醒的缘故,那失而复得的喜悦,那视若珍宝的抚触,如看见情郎般娇羞的笑容,就这样毫不避讳地展示在儿女面前。
陈百安看不明白,影子却是懂了。再不提自己是赵大老爷女儿的话,嫌恶地瞪着廖氏。
陈姜耐心地等待她这波喜悦劲儿过去,彻底清醒过来,再换上一脸惊慌地回望儿女。
陈姜接着把二两银子也抛到她跟前,看着她一颤,冷漠道:“留,或者走,你自己选吧。”
“姜儿……啥意思?”廖氏心噗通噗通地跳,慌得不行。
“留,咱仨还像以前一样过日子,只是这玉佩得交给我保管,钱也是。”
廖氏蓦地扣紧了手心,把玉佩死死攥着,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却也料不到陈姜一清早就来发难。
“走,二两银子给你了,你想去哪儿去哪儿,家里写个断绝书吧,我和哥从此与你无关,生老病死贫贱富贵再不相干。”
“啥?”
“不行。”
廖氏和陈百安一起叫了起来,一大早来自陈姜的暴击把俩人彻底击懵了。
“你不能这样,她是我们的亲娘啊,你要把她赶走这是大不孝!”
“姜儿你为啥……你要把我逼死啊!我的天爷……”
“听我说完再哭行不行。”陈姜饱受一夜折磨,心情极差,口气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奶奶到现在都没有打上门来,你还不知足吗?”
廖氏咯噔一下住了声,眼泪就此收了回去。
“三叔既然没跟奶奶交代,我也懒得再去找事,但我实话实说,我心寒,寒透了。卖儿卖女的事儿我听过,那都是走到绝路的人家才能干得出来。如今无灾无祸,你有家有田有公婆有伯叔,走这一步让人想不通,尤其是一次不成再来一次,你是不把我害死不甘心啊。”
廖氏听着,耳朵烧得厉害,慢慢地垂下头,把玉佩攥得越发紧了。
“你心里怎么想的我没兴趣知道,我就是觉得你不配当娘。”说着陈姜呵呵笑了两声,“大概你也不想给我们当娘。”
陈百安耳闻此言,怔看廖氏,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的细节忽然在脑中一一浮现,那些村里其他娘亲的样子,对孩子的态度,以及廖氏对兄妹俩的样子,态度……
“不是这样,姜儿你听我说……”
“你听我说!”陈姜打断她,抖开卖身契:“都无所谓了,愿不愿意当娘都无所谓了,从你在这张纸上按下手印,我俩母女的情份就断了。后面你与三叔合谋,给我下药啥的,都无所谓了。”
卖身契拍在桌上,陈姜单手按住,冷然道:“是你,亲手害死你闺女的。”
廖氏再也忍不住悲戚,眼泪珠子一串串往下掉。影子在一旁听着看着,同样哭得一抽一抽。
“要走,就痛快些写了断绝书,我们兄妹还要想着赚钱穿衣吃饭过日子,没空陪着你转歪心思。”
廖氏愣愣站着,眼泪水止不住,心头却在天人交战,喃喃道:“我不能走,走了你俩就没有娘了,以后人家会看不起你们的,你奶奶也会怪我……”
陈姜嗤笑一声:“放心,分家了奶奶管不着咱们,这个家就是哥哥来当。断绝书不拿出来,谁也不知道你干啥去了。你的名声有损于我们也没好处对不对?毕竟走亲戚走死在外头也不是没有的。”
“姜儿!陈百安再也忍不住了,大吼一声,对陈姜瞪了眼。
陈姜耸耸肩:“好吧,我不说了,反正就这么个事,让她自己想吧。”说罢收起卖身契叠巴叠巴塞进怀里,出门洗漱去了。
第8章 唬唬小鬼头
陈姜出去,屋里的压抑感似乎瞬间减轻许多。廖氏定定盯着桌上的银子,表情复杂。
“娘!”
陈百安看出她的举棋不定,心慌意乱,噗通跪了下来,“娘,小妹在气头上,你莫怪她说话难听。她不是要撵你走的,她还是个孩子,当不得家,撵不得你。”
俗话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若有哪家长辈被个十一岁的丫崽子连讽带骂的事传出去,也是有悖孝道的丑闻一桩。可廖氏母子此刻竟全没顾上思量陈姜的放肆言行,钱乱德,情乱心,一个陷入走与不走的纠结,一个陷入亲娘离家的恐慌。
给出了选择,陈姜便不想再在此事上多费心思。找了半天才在草房侧墙边找到了木桶木盆,去灶房捏了点盐漱口,又大肆舀水洗头洗脸。过夜水清凉凉的很是舒爽,洗完头疼都不明显了。陈姜索性脱了鞋子,卷了裤脚,把腿脚也冲了几遍。
“哥,你出来!”陈姜冲着屋里大喊,“缸里快没水了,你去挑水,我来做饭。”
屋里没有回应,许久之后,陈百安眼眶红红地出来,闷不吭声拎了木桶就走,一眼没看陈姜。
陈姜也不在意,靠着大水缸席地而坐,伸直了腿晾她的脚丫子。
院子里的地是平整的,只是少走人的地方长了许多杂草,堂屋西边那一块空落落,拔了草种些菜倒是不错。东北角可以垒个鸡圈,养几只鸡下蛋吃也好;灶房顶子要加高一些,糊上土坯就不会再往下掉脏东西;屋里屋外得添置一些用具,最基本的起居才能得到保障;还要去看看自家的地,种了些什么也不知道……
陈姜拔了根草叼在嘴里,眯着眼盘算以后。前世土生土长一城市姑娘,庄穑农稼一窍不通,投了这小村丫的身,难道要学种地,以后就土里刨食为生?
脑中顿时浮现出沧桑的脸膛,黝黑的皮肤,干裂的嘴唇和粗糙的手掌。“噗!”她吐掉嘴里的草,否决了这个想法。种地是不可能种地的,这辈子也不可能种地的,当地主还差不多。
虽然眼下一穷二白,赔了二两银子还未可知去留;虽然她不会种地不会酿酒不会绣花,厨艺也马马虎虎;虽然她的“特长”很难作为谋生工具……但她聪明啊,有手艺啊,前世二十多年斗智斗勇的生活可不是在吃白饭的,只要肯动脑子,泥腿子也必定会有光明的出路。
陈姜头不疼了,心情好了,开始盲目自信起来了。
影子从堂屋飘出来,恰好看见陈姜姿势不雅地坐在地上,脸上正露出怪异的笑容。
她亲眼目睹这位“贵人小姐”回家一天的时间,治怂了三叔,吓坏了她娘,把那闷成葫芦的哥哥挑唆得敢去老宅耍棍子,最后啥事没有还得了二两银子。这样的口舌手段气势,真真让她大开眼界。同时又想到自己,若是昨日自己回来,敢这样讨公道吗?除了哭闹告状,自己还有什么招数?娘哄一哄,三叔赖一赖,怕是也就妥协了吧,然后再被他们卖掉。
她蹲在陈姜身边,看着她的笑发呆。人的命真不一样,我要是生在贵人家,我也能像她一样吧?影子想。
陈姜磕磕鞋子穿上,爬起来去堂屋拿粮食。路过廖氏时,感觉到她的僵硬和防备,漠然无视,抱了个饱满些的袋子进了灶房。
布袋子里的确是杂粮,褐色的是…灰色的是…好吧,她全不认识。抓了三大把放进海碗,先舀水淘洗一番,再把铁锅涮干净,下米,加水,盖盖。
烧火时陈姜又犯了愁。柴火是有的,火器也是搁在灶口的,可她拿着那斧头似的玩意儿实在不知如何下手。
脑中竟然毫无印象,陈姜瞄着身边垂头丧气的影子,哀叹一声:“唉,这位陈姜姑娘看来是从不做活的,烧火都不会,我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就更不会了。”
影子猛地抬起头:“谁说我不会?我在老宅隔几天就要烧一次锅呢!把那艾绒拿出来,用镰子打火石,几下就着了嘛。”
陈姜故意翻来看去,引得影子着急指导了好几遍,这才磕磕碰碰擦出火来,搁在一撮干稻草下头,吹几口气,火苗就窜了出来。
接下来如何加柴,如何控火,影子不请自教。陈姜总要与她反着干几次,再按照正确的手法操作。火势渐大,水蒸气嗖嗖冒了出来,陈姜笑了。
“啊,我真聪明,没人教也会了,这就叫无师自通。”她说。
四个字的词影子听不懂,撇撇嘴,倒没反驳。
柴火哔哔剥剥,一人一鬼安静下来。陈姜发现影子情绪低落,拿烧火棍挑了挑炉膛,开口道:“唉,昨夜陈姜姑娘托梦与我,要我赶走她娘,也不知如今她满不满意,可能安心。”
影子一震,立刻精神起来:“胡说,我啥时候托梦给你了?你……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陈姜又道:“这廖氏虽然心生外向,对儿女冷情,可与我却有生身之恩,我占了人家女儿的身子,不回报一二也说不过去,可陈姜姑娘偏要我赶走她,真叫我好生为难。”
影子忙叫:“我没叫你赶走她,没有,不是我!她是做错了,可她是我娘。你骂她呀,骂醒她,叫她不要再想那个赵大老爷了,三叔三婶都知道她的事,她要是走了,我和我哥在村里就抬不起头来了。”
陈姜暗想,小村丫倒是不糊涂,廖氏一消失,无论怎么编理由都堵不住群众的脑洞和攸攸之口,这对陈百安日后婚娶影响很大。
“也是我心肠太软,不忍心把事情闹大直接把她赶出门去,眼下她要是自己选了离开,我也就不必揪心了。”
影子皱起小鬼脸:“她要是真走了,我就再也不认这个娘,我哥也不认。”
“若是她选了留下,我又辜负了陈姜姑娘的嘱托,这可是她最后的心愿啊,真是为难哪为难。”
影子十分无奈,看来这位“贵人小姐”昨夜与她的对视只是误会吧,她根本看不见自己。于是有气无力地道:“我没有托梦给你,我不想撵我娘走,我最后的心愿是……我哪知道我最后的心愿是啥嘛!”
说着又生起气来:“啥最后心愿啊,说得我好像死了一样,你只是暂时占我的身子,等你回了京城,就找你自己的身体去,我还要活的。”
陈姜再次双手合十,喃喃念道:“陈姜姑娘,回魂夜未到,你定是还在阳间徘徊。有一件事我必得告知与你,你是横死之人,死前最后一个心愿若不得偿,便是留了一丝妄念在人间,扰乱人间阴阳秩序。七日期一到,地府鬼差就会前来锁你魂下黄泉,你将受尽七十二道酷刑,剥皮,油煎,腰斩,凌迟,种种叫你痛不欲生,再打入十八层地狱苦熬三百年,转世投胎也只能为牲为畜。而得偿所愿之魂则可顺利过奈何桥投胎为人,你同我有缘,我看不得你受这样苦楚,若你有灵,请今晚入我梦中,告诉我心愿这样完成是否满意,不满意的话,我们再商量。最后的心愿一定要完成,不然你就要遭大罪了,切记切记,今日已经是你死的第三日了。”
影子的鬼眼珠子险些瞪掉下来,整个鬼都慌了:“你……你说啥剥皮油煎,那么吓人!我会被抓走吗?咋会这样啊,今天第三天,我哪有死那么多天啊!我……我的最后心愿到底是啥啊我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