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上一只鬼大腿——蒋淮琅
时间:2021-10-29 10:15:48

  陈姜对陈百安使了个眼色,扭身进屋躺下。
  陈百安无法,只得出门,与廖氏碰个面对面。她一副很疲惫的样子,随口问:“夜了,又往哪儿跑?”
  陈百安道:“姜儿头疼得厉害,我去请钱郎中。”
  廖氏一愣神的功夫,陈百安跑了。影子迅速飘进屋来,直冲陈姜床前,大哭起来。
  “她还要卖我!还要卖我!三叔不是人,他俩商量好了,还要把我卖给人牙子,一人得五两银子!呜呜呜!”
  陈姜静静地躺着,听影子语无伦次地哭诉。
  “赵大老爷根本不是我爹,是我娘的……奸夫!三叔骗她说玉佩丢了,还说卖了我娘就有银子上府城了,去赵府当大奶奶,再把三叔弄到府城,可以拿钱赎我,骗子!骗子!说是不会把我卖进脏地方,娘竟然就信了!三叔就是个骗子!娘啊,我是她亲生闺女啊,她为啥要这样害我!”
  喂喂,别代入了,你已经成鬼了小妞。陈姜翻了个身,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陈恩常能说动廖氏,她一点也不意外。他必定早就知道了廖氏的秘密,才能以赵府招人为由轻而易举地骗走了廖氏闺女。
  影子飘上床,拼命打陈姜:“你快起来别睡了,他们今晚要给你下药!我看见三叔给娘一包药粉,说是吃下去就啥都不知道了。你走,去京城找你爹娘,快走啊!”
  陈姜毫无反应,影子无能为力几近绝望。
  廖氏轻手轻脚走进,探头看了看陈姜:“姜儿,你头疼?”
  陈姜连娘也懒得喊了,顺着话揉了揉脑袋,皱着眉头斜睨廖氏:“卖身契要回来了?”
  廖氏眼神闪闪烁烁,笑得僵硬:“你三叔还没醒呢,娘等了一下晌,要不明天去问问。”
  陈姜不耐烦地摆摆手:“行,那没什么好说的了,明早我去县城,你叫他等着衙差来拿吧。”
  廖氏目光里恼意转瞬即逝,强按心绪柔和道:“你这孩子,头疼就别想那么多事了,娘去给你熬点粥。”
  影子上蹿下飘,狂喊着:“不要不要,她会给你下药的,你不要喝啊!”
  陈姜闭上眼不搭理。廖氏站在床前看了她好一会儿,右手狠狠一握,转身出去了。
  廖氏一走,陈姜又睁了眼,她瞪着屋顶一缕一缕垂下来的干草,长长吁了一口气:“鬼哪有人可怕……”
  太阳还没尽落,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村民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纷纷回家吃饭,大槐树村里弥散着烟火气。
  这厢钱郎中脚步匆匆地跟着陈百安去给他妹妹看病,那厢廖氏心如乱麻地在灶房里熬着粥,而老宅的晚饭早早吃完了。
  因为老三突发厥症,把万氏心疼得不行,晚上特意杀了只下蛋的鸡炖汤给他补补,今儿本该乔氏做饭,但她得守在相公床前伺候,这做饭连带饭后炖汤的活儿就交给了大房。
  稻儿在外头洗刷碗碟,谷儿在厨房里烧着火。秦氏掀开砂锅盖子用筷子戳了戳,鸡汤浓郁的香味儿飘了一院子的。
  谷儿眼巴巴盯着砂锅:“娘,有大哥一碗不?”
  “你奶说了算,她要全给你三叔咱也不能说啥。”
  “三叔喝不完那么多,大哥进学辛苦,喝碗鸡汤咋了,咱家都多长时间没吃过鸡了,天天吃咸菜饼子,哪有力气读书啊。”
  秦氏白她一眼:“你四叔也读书呢,再给他一碗,还能剩多少?你就是想你大哥有鸡汤,你也能蹭两口吧?”
  谷儿咽下口水,嘻嘻笑了。
  秦氏点点她脑门:“晚上没吃饱咋地?你以后可得持重点儿,别学姜儿那眼皮子浅的,看见啥好东西不要命地抢,带出去尽丢老陈家的人。”
  谷儿漂亮的丹凤眼一翻:“我才不学她,她烦死人了,来我屋里乱翻我姐柜子。奶奶把她家都撵出去过了,她还老往咱家跑要吃要喝的,不要脸。”
  “不准瞎说!”秦氏脸一板,“不要脸这种话是你一个姑娘家能说的吗?姜儿咋样咱们管不着,有她娘呢,你烦她以后就少搭理她,明年你就十三了,跟她吵起来对你名声没好处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谷儿瘪瘪嘴,嘀咕道:“就她那样的,以后看谁敢娶她。”
  秦氏又想生气又想笑,半晌摸摸谷儿脑袋,小声道:“跟她比跌份儿,我们谷儿可是小脚……”
  娘俩这儿正说着小话,忽听院子里传来一声惨叫:“哎哟你个王八羔子,敢打我!”
  秦氏赶忙放下筷子,出去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院中只见老三陈恩常穿着中衣中裤,外衣掉了一半儿肩,趿拉着布鞋,捂着脑门子弓着腰,形容狼狈。
  陈百安提着根棍子站在西厢门口,眼睛通红,对着他怒目而视。
  乔氏在二人身边拍着巴掌哭喊:“不得了啦,快来人啊,侄儿打叔叔啦!”
  老陈家一家子又受到惊吓,从各房奔出,见此场景,纷纷愣了片刻。
  万氏看清人物,率先扯着嗓子高叫:“三郎!安崽子,作啥妖呢!打你三叔要翻天啊你是!”
  一向万事不理的陈老爷子陈忠和也出来了,皱着眉毛背着手,粗声粗气喝道:“三郎,你拿根棍子干啥呢?”
  陈恩常看见爹娘,捂着脑袋一通叫唤:“这小子忒狠了,进门二话不说就给我一棒子,疼死我了。”
  早上晕过一回,晚上又挨一棒子,万氏心疼都疼不过来了,气血上涌,怒气冲天,几步上前抬手就打陈百安:“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出门几天就不认长辈了,敢来我眼皮子底下打人,我先打死你!”
  陈百安被她挥了几巴掌,连连后退,边躲边叫:“奶,奶,你问问俺三叔都干啥了,你问问他我为啥打他!”
  “我管你为啥,为啥你也不能跟长辈动手,廖雪英那丧门星不教你好,就教你来祸害家里!我早知道她不是个好东西,闺女闺女又懒又馋,儿子儿子闷屁不放一个就敢行凶打人。天爷啊,娶歪个女人坏俺一窝子孙,我可怜的老二,到死没过一天好日子,你睁开眼看看你儿子啊,今天打他三叔,明天就要杀俺两老了,都是廖雪英教的,她心是黑的啊……”
  万氏打着骂着想起二儿子,悲从中来又怨到廖氏身上了,连环巴掌扇得陈百安没有退路,只能举着手臂硬扛着。
  老四陈恩淮听见了陈百安的话,上前替他拦了拦万氏,“娘,消消气,事出必有因,咱先听三郎说说。”
  “说个屁!我不听,老四你给我揍这丧良心的东西……”话一吐口,万氏猛然意识到不对,忙得转向东厢,指着站那看戏的大房一家六口,“老大,你就看着你弟弟被打?给我过来打断这小兔崽子的腿!”
  说罢手一拉,把老四拉到自己身后,摆出惯常的护犊子姿势。
  秦氏看着婆婆的举动,撇撇嘴,朝大儿子陈百年递了个不屑的眼神。
  老大陈恩举万分不愿,慢吞吞地朝当央挪动:“娘,还是问问咋回事吧,三郎这孩子糯着呢,啥时也没见他跟人红过脸打过架啊。”
  万氏听着极不顺耳:“咬人狗不叫,你没见他上来就朝你弟弟头上舞的?这是奔着要命来的!”
  陈恩举还是慢吞吞的,转向陈百安教训:“三郎不懂事了啊,咋能打你三叔呢?有啥过不去的应该先跟你爷你奶说,进门舞棒弄棍的叫人看见说俺老陈家没家教知道不?”
  陈百安眼睛充血,满脸悲愤,若说两刻之前他对陈姜的唆使还心虚不已的话,此时却是发自内心的愤怒了。
  “大伯,三叔他黑了心肝,我是来报仇的!”
  在场的人皆是一惊,万氏大怒,举手又要打:“你胡咧咧个啥!”
  陈恩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头也不捂了,撸着袖子步伐矫健地窜了出来:“小王八羔子跟长辈动手,大哥不动家法,我亲自动,今儿还就不能饶了你!”
  “你下砒.霜,害了人命了!”
  陈百安颈爆青筋大吼一声,变声期的嗓子嘶哑难听。
  砒.霜?人命?每个人都觉得耳膜嗡嗡,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目光数道唰地转移到陈恩常身上,万氏也震惊地看着他,乔氏靠着西厢门抖了起来。
  陈恩常千料万料,压根没料到他会喊出这句话,众人一看他,他从昨天到今天运转过度的脑子瞬间抽了,下意识张口就是反驳:“放屁!那是蒙汗药,咋会吃死人!”
  陈百安浑身水洗似的,热汗淋漓,听到陈恩常的话,他一直提在嗓子眼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小妹猜得没错,他果然承认了。
  “原来是蒙汗药,跟钱郎中说的一样,我还以为是砒.霜呢。”他道。
  钱郎中…怎么会冒出个钱郎中?下药的事儿被外人知道了?陈恩常像被点了穴似地一动不能动,撸袖子的动作都还保持着。
  万氏一把揪住陈恩常的衣襟:“老三,啥砒.霜蒙汗药的,你干啥了?”
  “没啥没啥。”陈恩常含混言语后悔不迭,反应过来恨不得扇自己俩大耳刮子,他不敢看他爹娘哥嫂,伸手就来搂陈百安的脖子,“三郎走,咱们出去说。”
  “让村里人来评评理吗?”
  一句话就让陈恩常顿住了脚步。
  秦氏在一旁看戏心里却琢磨开了,三郎这孩子平时软和得跟面团似的,谁眦他两句都不带还嘴的,今天这一出连打带喊,可像变了个人。老三又干什么坏事了?
  陈百安气鼓鼓的,也不管老宅众人表情如何,他牢记陈姜的交代,只对着陈恩常一个人把话说完。
  “姜儿说了,都是亲人,不想咋地你,你按下晌我娘跟你说的那样办,这事儿就算结了。如果少一样,今晚戌时我们和钱郎中一起去村长家,明天去县城。”
  说罢他把棍子一扔,转身拉开大门,想了想回头又加一句:“姜儿让你莫打别的主意,昨天的事,今天的事,都有证据,一告一个准。”
  陈恩常的脸唰地白了。
 
 
第7章 写个断绝书吧
  除了蒙汗药,其他的话可以说是相当隐晦了,怎么跟老宅的人解释,那是陈恩常的事。
  从小到大性子沉闷不讨喜的陈百安,第一次得到了全家人的关注。虽然这关注是以忤逆长辈得来的。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腿颤膝软,几次打了趔趄,激动与难受的情绪交杂在胸间。
  激动是方才场面的余韵,不事到临头他也不会知道自己还能爆发出这么大的脾气,更不知道自己能记住那么多话,一句都没说错。也是小妹教得好,今晚发生的一切,竟都被她料中了。
  难受是对亲情的失望,三叔真是黑了心肝啊。看他心虚的样子就知道小妹说的都是真的,卖她,活埋她,要害她,都是真的。老宅并没穷到要卖儿卖女的地步,三叔何至于此?更何况要卖为何不卖他自己闺女?陈百安想不通。
  更想不通的,是他娘……
  两刻之前,陈姜当着廖氏的面,让钱郎中去看她殷殷端来的粥,只说闻着有怪味儿。钱郎中一闻一尝,立时断定里头掺了蒙汗药。
  当时钱郎中看廖氏的眼神,小妹唇边讽刺的笑,和他娘手足无措的模样,都深深刺痛了陈百安。
  愤怒集中到了给三叔的那一棍子上头,可是娘呢?第一次卖小妹可说受了三叔蒙骗,今日下药又是安了什么心?
  陈百安觉得一天之内好像所有事情都不对劲了,平日空空如也的脑袋像是被人强行塞入了大量问题,让他面对,让他思考,混乱不堪,要崩溃了。
  草房灯火如豆,盏里的灯油快用尽了,小小的火苗忽明忽暗,桌边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忽短忽长。
  廖氏呆呆坐着,脑中同样混乱。
  她慌张之际是想了很多说辞,或推脱,或装傻,甚至决定闺女如果大闹便以孝道压之。就是要卖你了,相公死婆婆赶,家里太穷吃不上饭,兄长过两年就要说亲,卖一个闺女成全家里又如何?村里也并不是没有先例。
  可惜,她的理由没能派上用场。
  事情一败露,愤怒的儿子去老宅了,钱郎中摇头叹息着走了,闺女在床上躺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硬生生叫她憋出内伤。
  婆婆若是知道此事……廖氏打了个寒颤。老三至多挨顿骂,最后有事的一定是自己,那老太婆一向护短,又对她早有不满,会不会借此机会休了她?
  不可以,她不能被休,被休弃的女子就是品行有失,就成了那鞋底的泥,无论如何都不配再走到瑞郎身边。瑞郎的媳妇死了,自己的相公也死了,俩人合该是要在一起的。只是如何才能让瑞郎知道自己的相公死了呢?
  府城太远,赵府又是大户人家,托谁去传话都不妥当,一不小心就要赔上名声。她倒是想自己去,可田契地契分家时都写了儿子的名字,娘家嫂子视她为眼中钉,她身无分文啊,不卖女儿还能怎么办呢?
  廖氏低低的啜泣声穿过薄墙传进里屋,陈姜的头又开始疼了,烙烧饼似地翻来翻去。
  “大爷的。”她咒骂了一句,对头痛毫无办法。
  钱郎中把了脉也检查了脑袋,结论竟是头风。如果不是他一鼻子就闻出了蒙汗药,陈姜差点要认定他是个赤脚庸医了。
  若说是前陈姜死时摔了脑袋所致,满头查了一圈,却无肿也无伤,应是里面的毛病。可这头疼并不持续,而是时疼时不疼,疼时也并不尖锐,隐隐的,闷闷的,就像是三天没睡觉还被人在耳边念叨个没完的感觉。
  令人失望的是,陈姜熟悉这种感觉,曾几何时,她也这样头疼过,不是伤不是病,是命运。
  她知道命运没那么容易放过自己,只是没想到连个喘气的功夫都不给。
  “新生活,我去你大爷的!”
  坐起身,再次狠狠咒骂一句,陈姜就瞧见一道绿莹莹的影子横冲直撞地从窗户里怼进来了,急不可待地对她道:“三婶来了,三婶来送卖身契了,还有玉佩,还有银子,我看见了!是三婶的私房钱,她还跟三叔闹呢,哈哈,二两银子,真的是二两银子,你真厉害。”
  影子欢呼雀跃,陈姜面无表情。
  黑暗的屋子里,绿影的光幽暗混沌,不细看,几乎看不清鬼脸的模样。它在挥舞手臂,咯咯笑着,是真的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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