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姜不跟她吵,仍平静道:“作不作数得问村长,可是房地契已经落了我哥的名字,您想卖,也得我哥答应吧?”
“他敢不答应!我打不死他!”
陈姜笑笑:“那行,只要我哥同意,我和娘没啥话说,反正房子田地也不是我们的。”
万氏说不出陈姜态度有哪儿不对,但胸口就硬是憋了一股火,她恨恨喘气,又把枪口转向廖氏:“钱呢,拿出来啊,还愣着干啥?”
“啥...啥钱?”
“你做生意的钱!”万氏吼起来,“偷偷摸摸赚钱,还送三郎去了学堂,得多少钱我心里没数吗?别想藏着掖着,都给我拿出来!”
廖氏一脸苦相,又求助地看向闺女。
陈姜只好再提醒万氏一遍:“奶奶,我们分家了,您不用再管我们吃喝拉撒婚丧嫁娶,爹不在了,作为孙辈每年孝敬您一两银子,这都是文书上写好的。赚钱这个事,我家从来没偷偷摸摸过,全村人都知道。不多,送了哥念书也就刚够糊口,您要想借,我把这次卖花样子挣的五十文都借给您,再多,就没有了。”
万氏怒火冲天:“五十文?五十文你打我脸呢?口口声声分家了,你不还是腆着脸回陈家要吃要喝?不分了!分家不作数了,都给我回家住去!”
陈姜摇摇头:“不是那么容易吧?要不您去问问村长?我听说这但凡涉及房屋田地的分家,都会送到县衙公署里存档备案,您要想把分开的两家再合到一起,恐怕还得到衙门里跑一趟办这个事。而且......如果两家有一家不愿意合,大概也是办不成的。”
万氏头晕,一是因为天热,一直在院里被西晒的太阳烤着,人又急又燥;二是因为陈姜始终用不紧不慢,风轻云淡的口吻说出快把她气半死的话。这臭丫头现在怎么变得这么难缠?若是从前,她早就三耳刮子两鞋底上去抽她了,可自从臭丫头抓了老三的把柄后,她就有点发怵,一看到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就总不自觉联想到老三杀人的事情,骂起臭丫头来都不能痛快!
她冲陈姜鼻子甩手指:“行,我现在就去村长家把分家文书撕了,我让你跟我犟!”
陈姜微笑:“奶奶慢走。”
娘俩继续拾掇,万氏则跟陈碧云撕拽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把她拽走。但陈碧云也说明了她就在二嫂家,哪儿也不会再去,万氏没办法,想想大孙子的事更着急,只好自己咿咿呀呀哭着往村长家去了。
她现在一心筹钱,什么馊主意都能往外蹦,人又处于昏头的状态。只能先把她糊弄走,关于八百两的内幕,暂时没来及问。
陈姜不知道大楚户律对分家是怎么规定的,往规范了说就为唬住万氏,想起舅奶奶曾经说过万氏和村长眉来眼去的老八卦,她很担心村长不能秉公处理。
如果真的要再合家,房子和地就不要了,她一定会带着廖氏和陈百安离开这个村子,这个镇,这个城,去别处生活。跟那一大家子搅合在一起,别说挣钱,呼吸都困难。
陈姜给两只排排飘看大戏的鬼子使眼色,眉毛往老宅方向一挑,影子心领神会飘了出去;往万氏离去方向一挑,赵媞视若无睹,非得她指指远处的师焱,才不情不愿动身。
给师焱派个什么任务呢?陈姜想了想,还是算了,财神爷就在家里好好供着吧。
中饭晚饭作了一顿,廖氏满腹心思,做饭很是敷衍,随意蒸了点窝窝煮了点杂粮粥。碗只剩一个,给陈碧云用了,娘俩用缸里的舀子转着喝了一份粥。
夜幕低垂,陈碧云和廖氏睡上一张床。家里多了人,话不好摊开说,就让廖氏再难过一阵吧。陈姜在外屋坐着做手工,师焱飘在她身边默默观看。纸张和竹料子被糟蹋了很多,幸好她的工具和笔墨没遭毒手,还有廖氏的玉佩,她一直收在荷包里,要是被老三发现,可有得扯犊子了。
灯油即将燃尽时,两只鬼一前一后回来了。
赵媞的汇报短小精悍:“你奶奶说要拿回分家给的房地,村长说须得你爷爷和你哥重写文书,再拿去县衙换存,你奶奶胡搅蛮缠,被村长媳妇赶了出来,回家一直哭骂到现在。”
陈姜没敢松气,虽然手续繁琐,但如果万氏强逼陈百安,以孝道和救堂兄弟的名义压之,他未必能撑住。
影子的汇报掺杂大量私人感情:“你猜大郎哥把人咋了?把人命根子打断啦!啊哟娘啊,我听大伯说得都吓死了,说人家现在还躺在医馆里没睁眼呢,能不能活都不一定!这样一想八百两一点都不多,这是买了人家一条命呀!要是谁把大郎哥命根子打断了,奶奶非拎刀杀人不可!”
陈姜起身到里屋门口看了看,陈碧云已打起微鼾,廖氏应该也睡着了。她回头轻声道:“你知道命根子是啥吗?”
影子懵懂:“不知道,是头里的东西吧?像我一样摔了头,命根子断了就死了。但是李瘸子家老二也摔过头,他就没死,所以这个人也不一定死。”
“嗯,你说得对。”
赵媞无语地撇撇嘴,师焱凑近听得津津有味。
陈姜白天觉得八百两不可思议,这会儿又觉得不可能这么便宜。命根子断了,那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先前苦主还放言不要私了,一定上告,怎么两天时间就同意要钱了?要么没断,只是伤着了?
“老三那边有啥动静?”
影子像三姑六婆似地拍了拍手:“哎,三叔别提了,就知道骂。骂娘,骂你,骂小姑,还骂奶奶,我听得都烦死了,去东厢待了会儿,这才知道大郎哥的事儿。”
“他骂小姑奶奶啥?”
“还不就是嫌家里穷,没钱救大郎哥嘛。说小姑外向,没嫁呢就向着张家,说奶奶偏心,钱都被大郎和四叔用了,现在拿不出来干着急。哦对了,他还骂大伯和大伯娘,说他俩一点用没有,借一圈就借了十两银子。”
陈姜听出点滋味来,老三有意思啊,他这是关心大郎呢,还是关心钱呢?
“去,今晚你别回来了,老三房里蹲一夜,明天早上我要一字不漏地听到他都说了啥!”
影子刚想抗议,陈姜就道:“喜欢我这式样的衣裳吗?干得好,我给你烧一套。”
老宅里,万氏和陈老爷子吵了一夜。这老爷子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干点农活,喝点小酒,对家中一切事务不闻不问,全交给万氏做主,把自己养得精神矍铄,心宽体健。闺女出嫁风波,孙子伤人事件,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来不发表意见,万氏说啥就是啥,需要他站出来当家长时,他就说两句场面话,不需要时他就不出声。打成亲起,他就这样听媳妇话,几十年如一日,从没改变。
他听话,但也不顶事,万氏有时跟他说难处等于白说,他左耳进右耳出,没到吃不上饭的地步,他才不发愁。可是这一回,他不但发愁,还发怒了,因为万氏想卖掉他的祖宅。
老爷子出人意料的倔强,万氏想干啥都行,卖房卖地绝对不行。因为这是他爹留给他的财产,说好了要一辈一辈传下去的,他还活着呢,当着他的面卖房,他无颜去地下见祖宗。
无论万氏怎么哭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抬出长孙性命攸关的大旗来,老爷子就是不同意。他说这房这地卖不了八百两,二百两顶天了,他愿意为了孙子豁出老脸去问族里借二百两,当然能不能借来另说,反正卖房不行。
陈家人分布在附近好几个村子里,虽然有族祠,但陈老爷子不是会维系关系的人,除了一年一度开次祠堂祭拜祖宗之外,平日走动很少。万氏知道他们全是穷鬼,根本借不来钱。但老爷子这里说不通,逼狠了,就两手一背真的出门借钱去了。
天大亮陈姜来的时候,万氏还在东屋寻死觅活,连着几日没黑没白的折腾,她快去了半条命。
老三陪在她旁边不住声地劝,越劝万氏越上火。
陈姜敲了东厢门,胡子拉碴憔悴不堪的陈恩举开门:“姜儿来了,啥事?”
“大伯,大伯娘在吗?”
“她今早带着稻儿谷儿去府城了,后天才能回来。”
估计是去找她哥借钱去了,可听陈碧云说她哥也就是在木匠铺里做工,能有多少钱?
“哦,我来问问大郎哥的事儿,四叔认识的那个卫差能帮上忙吗?”
陈恩举灰心丧气:“那个何卫差这几天不当值,当值的就一句话,没过堂不给见。”
“咦,听奶奶说苦主不是要八百两吗?怎么还要过堂?”
“七天内要是能凑上,就不用过堂了,凑不上还得过。”
“苦主跟你说的?”
“嗯。”陈恩举点头,又摇头:“也没跟我说,我都不敢进去看,跟你三叔说的。”
陈姜嘴角牵起极淡的一丝笑容:“大伯,苦主是谁,家在哪儿,是干什么的,因为啥事跟大郎哥动了手,你知道吧?”
“镇上的人我哪认识,说是姓刘。你三叔去谈的,都给人跪下了,好说歹说才答应八百两赎人。”
“这么说你跟大伯娘,还有奶奶,四叔,都没亲眼见过苦主?”
陈恩举愣住:“呃......你奶和稻儿娘没去,你四叔也不能老离了书院,就我和你三叔去的医馆。人家伤得那么重,我不是怕......那啥,你三叔常在镇上跑,又会说话些。”
陈姜觉得好笑,这同一窝子的兄弟,性格品性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她靠近陈恩举低声道:“大伯,没见到大郎哥,事情不能由着那家说了算啊。谁先动手的,他是不是本身就有毛病,这都不一定。我怎么觉得开口就要八百两有点讹人的意思啊?你们光急着筹钱了,怎么不想着打点打点卫差问问详细呢?我反正不相信大郎哥会把人往死里打,肯定有内情啊,咱们弄清楚了,就算将来上堂也有话说。直接把钱给了,万一大郎哥是冤枉的呢?”
陈恩举仿佛突然开窍:“冤枉的?大郎说不定是冤枉的!”
陈姜煞有介事点了点头,心里却想,才怪。
第49章 别咒人全家死
陈恩举性格跟他爹像,素来愿听老娘媳妇的话,只要有一个人在前顶着,他能不出头就不出头。可事关长子安危前程,他近日来也很操了一番心。此时听到陈姜提醒的可能,不由精神大振,转念间几乎就认定了大郎是被冤枉的,忙不迭想去告诉娘与三弟。
陈姜拦住他:“大伯,昨日我瞧奶奶三叔脸色都不好,想是为了大郎哥日夜揪心,吃睡不安,消息不定就先别说了,让他们好好歇一天吧。我正好要去镇上送东西,不如你同我一道,卫所的那几个差哥上回跟我说过话,也不是很凶。咱们陪着小心,不行就塞点碎银,总不至于一点人情不讲。”
陈恩举没主见,听陈姜说的有理便答应,当下没吭声就与她一同去了镇上。待老三发现大哥不在时,还以为他又出门借钱去了。
路上陈恩举还夸了陈姜两句,说她分家出去后懂事多了,老宅有事也知道关心帮忙。陈姜把养家糊口论搬出来,惹得他一阵唏嘘,虽然不敢对抗娘的决定,但心里却产生了一丝对二弟的愧疚。
两人到了卫所,陈姜坚决把他拖起入内,不用他开口说话,只要带耳朵在一边听就好。
当值的还是那日两个卫差,态度也如之前强硬。陈姜苦兮兮哀求许久,最后抠抠索索拿出一两银硬塞过去,卫差终于松口。
“实话告诉你吧,人犯的确伤了人,指定不能让你们见。现在县衙里积的案子多,不知啥时才能轮到你家,苦主只要不开口,这人就得一直关着,关到明年开春也不是不可能。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伤也没到要命的份儿,但你们来这儿真没用,得去找人家求情。不过这苦主不是一般人家,不缺钱不图钱,估摸着就是想出口气,你们上门试试去吧。”
陈姜看看呆呆的大伯,道:“苦主是什么人啊?听说姓刘?”
“姓李。”
两人出了卫所,陈恩举一言不发,脚步飞快地走去另条窄街,在一家医馆门口停住。呆怔半晌从腰里摸出两粒碎银:“姜儿,一两银还你,这一两你拿着,进去问问是不是有个伤了......下半身的人在这治病。”
陈姜接了一两,“大伯,问这个事不需塞银子,你同我一起,亲耳听听。”
两刻之后,陈恩举遭受重大打击,比他儿子被羁押还重大。他蹲在医馆旁的墙根下把头发揪得乱糟糟,不时迷茫地问一句:“你三叔,老三他......为啥?”
陈姜没回答,再老实木讷也是活了四十多岁的人,不会不知道为啥。可能陈恩举的疑问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他要这么多钱为啥。
据影子回报,老三昨夜临睡前把乔氏也哄了一通,说让她回娘家以同样的名义挨个问姊妹借钱,跟陈家这边两处凑一处,凑个整数最好。拿到钱后带着她与苗儿离开大槐树村,到府城安家,做点小生意,以后在府城给苗儿说个好人家,从此幸福富裕的过日子。乔氏高兴地咯咯笑,两夫妻美滋滋地入梦,没一人替爹娘兄弟想过半分。
陈姜分析,老三也不知陈百年会突然伤人被押,早有预谋的可能性不大,更像是临时起意。陈碧云不当寡妇就不会处处受娘家摆布,张家的钱离他太远。恰遇大郎出事,爹娘哥嫂六神无主之际,他突发奇想,利用这个机会撒下大谎捞一把就跑。
为啥?外债?虚荣?家外有家?没人知道。但老三之前连侄女都想卖,对钱的渴望显然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他拿到钱会带妻女一起走?陈姜表示不信。
陪着陈恩举怀疑人生好一会儿,他终于恢复了点精神,起身道:“姜儿你去做你的事,我回村。”
“大伯,”看着这张和陈百安有三分相似的脸,陈姜又动了点恻隐之心,儿子惹事弟弟骗钱,他也够倒霉的,便再次提点他:“来都来了,去苦主家看看吧,买些糕点什么的,从出事到现在连个赔礼也没有,人家对大郎哥的气只会越来越重。你得让人家消消气,就说愿意赔,愿意治,人家不缺钱那是人家的事,咱们诚心要摆出来啊。说不定人家看咱乡下穷人挺可怜,就放大郎哥一马呢?”
陈恩举再次被陈姜说服,他觉得这个侄女说的话句句中听,句句在理,比老三张嘴就是命根子断了啊苦主报仇啊蹲大狱啊啥的听着舒心多了。
当然,陈姜的意思也是想让他直面苦主,彻底断了老三狡辩的路。
买了两包糕点,伯侄俩一路打听着找到了位于镇南的李家。说来巧合,这家人也住在春光巷,和赵媞先前赁的房子毗邻。这条巷子宽敞可行四驾马车,单排不过四五户,多是数进大宅,属赵媞赁的那套小。家家灰瓦白墙门宽阶阔,有的人家悬了宅匾,有的人家搁了石兽,外头看起来颇有些富贵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