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郭纯嘉来青州上任,同年底就纳了十九岁的林娘子,据说除了没穿正红没走正门外,一切都是按照娶正妻流程走的,可见四十多岁的郭同知是多么喜欢这个商户小娇娘。
作为一个妾,林娘子在郭府的待遇可和那蓝女鬼大不相同。陈姜跟着她入府,一路遇到的下人个个毕恭毕敬,统一称呼她:二夫人。若不了解内情,还以为郭纯嘉排行老二,她是正头娘子呢。
同知府按规制建造,不属于个人所有,换届后就会留给下一个同知使用,相当于员工宿舍。面积不大,房院中规中矩,勉强算得上古朴典雅,跟奢华沾不上边。唯独林娘子的小院,砖新瓦亮,梅蕊飘香,庭中还置了一架秋千,看得出用过些心思。
这是翻新后的院子,进屋便能闻到一股清漆的味道。陈姜在外室坐下,林娘子进内室换了身舒适衣裳,出来道:“陈天师,我身子不便,就不陪你了,让丫头带你四处转转,老爷不在家,你尽可放心查看,不过......东边的锦绣园,可以在外头瞧瞧,就不要进去了,大夫人在那处礼佛,不喜人打扰。”
陈姜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又是东院,又是大夫人。拥有两个及以上女人的家宅,大概永远不会得到真正的安宁。
而且,这回的问题,还就是出现在大夫人身上。
凭着出色的理解能力,陈姜完全掌握了师焱传递的信息,她装模作样地在同知府里转悠了一圈,回来就对林娘子道已找到祟源。
林娘子早听小丫头回报陈姜在锦绣园外站得格外久,楚楚眉目间有一缕压制不住的喜色:“是何邪祟害我?”
陈姜高深莫测地吐出锦绣园三字,林娘子已按捺不住站了起来:“果真如此,果真如此,陈天师厉害,我就猜到......”
她咽下半句话,顿了顿又道:“陈天师可敢断定?或者说有何凭据?这件事若关系到锦绣园,我是做不了主的,只能到老爷面前说分明。”
陈姜挂着成竹在胸的笑,说话又轻又慢:“没有凭据,我敢开价千两么?神棍门从不做那等欺世盗名之事,接了你的生意,就务必做到让你满意为止。”
她一副小女孩外形,但从入府到现在没表现出一丝对官员的惧怕敬畏,见了林娘子房里精致的摆设更无半分艳羡之色。眼神与神态如成人般淡定沉稳,口气意味深长暗含机锋。
林娘子微微一怔,与陈姜四目相接,眨也不眨地盯了她半晌,蓦然笑道:“好,好一个冰雪聪明小天师,前前后后请了几拨,独你一人能解我忧困。若叫你随我到老爷面前回报,你可敢去?”
陈姜不屑地哼了一声:“林娘子,怕是你没有听过我神棍门的大名,可知我曾做过谁的生意?”
“谁?”
“你家同知老爷见了也要跪着的那位。
林娘子吓得花容失色,额上现出冷汗,陈姜得意地瞥了师焱一眼,瞧见没?你有真本领,我有唬人计,强强联手,无往不利。
前朝时,郭纯嘉见了赵媞可不得跪着嘛,她也不算唬人。
中午留在林娘子院里用饭,饭后陈姜学了王七婆的打坐避人大法,在偏房跟师焱讨论接下来的事件走向和如何将本次生意做到利益最大化的方法。一人一鬼探讨得很融洽,因为基本上都是陈姜在说,师焱只需同意就好。
未时末,郭纯嘉下衙回家。林娘子先去知会了一声,大约是被骂了,红着眼回来请陈姜。
同样是在书房,郭纯嘉派头十足地接见了陈姜,见是个孩子满心不快,当着面又瞪了林娘子一眼。林娘子一撅小嘴,一红杏眼,一捂小腹,他又硬生生压住了脾气,耐着性子听陈姜说话。
很快,他就被陈姜不卑不亢的态度,玄妙精绝的专业术语,以及对其家宅不宁的判断给......激得怒不可遏。
“胡闹!”他猛拍桌子,山羊须气得一抖一抖,八字眉倒竖,小眼睛怒光外射:“你是哪里来的诓儿,小小年纪做这种坑蒙拐骗之事,竟骗到我府上来了,不怕本官把你抓进大牢吗?”
林娘子这会儿倒不敢撒娇卖怜了,她看出老爷是真的生气,只好委屈地看着陈姜。
“不怕。”陈姜道。桌上的宣纸都被他拍飞了,可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她冷笑一声,“我一不作奸犯科,二没坑蒙拐骗,你连证据都不看,张嘴就要抓我,凭得是哪条大楚律啊?同知大人的官威可真不小。”
她镇定且轻蔑的态度让郭纯嘉怒火中烧,正想叫人来把她叉出去,林娘子急碎步走到他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郭纯嘉一愣,随即小眼睛眯出怀疑之色:“神棍门,没听说过。你污蔑本官夫人,单这一条就可将你入罪!”
“方才对话,我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贵夫人,只说锦绣园有异,污蔑从何谈起?”陈姜悠闲背起手,左右踱了两步,“要说污蔑,也是同知大人你污蔑我神棍门才对。自我入世以来,一直以除魔卫道为己任,驱邪除祟从未失手,本门派的尊严不容挑衅!当然,我也明白,我年纪小气势弱,同知大人不信也情有可原,不露几分真本事,怕是大人永远不知天地有眼,鬼神可敬的道理。那我就让你亲眼看看,贵府是否真如你想得那么干净。”
郭纯嘉惊了:“怎么看?”
“给你开个天眼吧!”陈姜满不在乎地道。
一柱香后,书房外的空地上,五六个带甲兵士排成两排,护在郭纯嘉身前。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同这小姑娘一起胡闹,许是林娘子趴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动摇了他的心意。
老骗子倒是见过不少,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敢吹出这么大的牛?朝中有律,官员之间无需行跪拜礼,能让他跪着的人,莫非是......作为一个政治嗅觉非常灵敏的官员,这种杀头的话,他不敢信,也不敢不信。
“好了没有?”陈姜看他如临大敌的模样不觉好笑。
“开,开吧。”郭纯嘉面上稳如老狗,内心慌乱起来,不会真看到什么古怪的东西吧。
铜壶出,鬼影飘,耳边逐渐聒噪,陈姜一个眼色飞给师焱,师焱却道:“触其身。”
嗯?说好他给开眼的呢?陈姜皱皱眉,师焱对她鼓励地笑笑:“触其身,默念其愿,去吧。”
自己在前树立更高大的天师形象,其实他会在背后动手是吗?陈姜想了想,也不错,就绕过士兵走到郭纯嘉身边,按上他的手臂,默念:郭纯嘉见鬼!郭纯嘉见鬼,郭纯嘉见鬼去吧!
一条白影风一般刮到郭纯嘉眼前:“老爷,我跟了你几天,你终于能看到我了,我不是上吊的,是林之兰害我,林之兰害我!”
接着一条蓝影又扑了上来:“哎呀姑爷,还记得我吗?我是林家的九姨娘啊,我和我的孩子都被之兰给害死了!你可要给我做主啊!”
郭纯嘉如被点穴一言未发,两只鬼一左一右挨近时,他两眼一翻直挺挺后仰倒下。
第64章 愚蠢的撒钱冲动
林娘子高声尖叫,在场的长随小厮抬人请大夫乱作一团。被兵丁团团围住的陈姜淡定看着他们慌乱,还有闲心提醒眼前的一个小兵:“枪尖拿远些,别戳着我了。”
几杆钩枪齐齐对准她的胸口,虽不知前情,但兵士们亲眼所见是被这小姑娘摸了手臂之后,郭大人才突然晕厥。邪法?妖术?不管是什么,他们作为府兵,只能先控制住她,一切待大人醒后定夺。
所幸郭纯嘉昏迷的时间并不久,大夫还没赶来,他就被长随一通掐捋揉拍给顺上了气。睁开眼颤着手指向门外:“快请天...师...”
正房正厅,上好的云雾茶,精致的小茶点,陈姜靠在宽大交椅上,翘着二郎腿,悠哉地吃吃喝喝。
重新梳洗换衣的郭纯嘉被长随扶进厅来,一见陈姜就拱手:“天师救命,速速收了宅中妖孽!”
他皮肤本就白皙,此时连嘴唇都失了颜色,一脸病态。小眼睛在左肩右肩不住地瞄睃,生怕又见恐怖鬼影,再无丁点官吏威风。
陈姜也不回礼,漫然笑道:“郭大人信否?”
“信。”他本不想信的,之前想过这小丫头是不是会几手江湖骗子玩的幻术,还打定主意就算凭空出现个什么异像也要稳住心态,哪知扑到他面前的是他那位刚死没几天的老通房。这女人早无亲人,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没见过外人,陈姜怎能幻出她的样貌?
那熟悉透了的瘆白的脸,那眼角鼻下的血迹,那拖在嘴边半截的舌头,和她口口声声说着跟了他几天的言语,无一不让郭纯嘉吓得魂飞九天。还有林家的什么九姨娘,他虽想不起此人,但当她抱着个半透明的鬼娃娃,脚跟不沾地飘向他时,他觉得自己该晕过去了。
“郭大人,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不强求。但请大人对这世间万物常存三分敬畏,七分善意,日后必得福报。毕竟世间广阔,万物极丰,大人不知不明之事,可多了。”陈姜又端起高人风范,不轻不重呲了郭纯嘉几句。
他连连点头:“是是是,天师所言极是,在下受教,不知在下这府里的妖孽......”
“天眼,我已经给你闭了,以后不必担心再看到那些东西,如常便是。”陈姜站起身来,微微点头:“那我就告辞了,大人留步,不需送了。”
说罢便向门外走去,郭纯嘉急着站起:“天师!你不能走啊!那鬼,我家那位,如何是好呀.....”
陈姜缓步,回头笑道:“这是她的家,她不在这儿呆着,还能去哪?你府上的鬼祟可不止她一条呢!我本是应二夫人之邀前来除祟,但我神棍门的规矩向来都是办事收钱,郭大人可知我为何不先收定金?”
郭纯嘉寒毛直竖还没说话,她又道:“因为一旦遇上像大人这样的人,我随时可以取消交易。想请我出手安宅的都已经排到后年了,若不是看在那林家与我姑爹有几分交情,你当一个小小......呵呵,总之,疑我师门的人,我不会做他的生意。”
说着她诡异地一弯眼睛:“那些鬼只能跟着你,伤不了你,没事,别老想着就好了。告辞!”
郭纯嘉又害怕又委屈,心说我什么时候疑你师门了?拢共见面说了没有几句话,出来就放鬼吓唬人。活了四十多年第一次见鬼,以前听都没听过神棍门的名号,总得给人一个适应过程,给人一个尊敬的机会吧!
陈姜不给这个机会,大步流星走得飞快,等到林娘子又换了身粉红袄裙赶来正厅时,人早都出了府去。
郭纯嘉想了半晌,一拍扶手对林娘子道:“你这回总算请来个有真本事的,这个小丫头要是能笼络住,以后对我大有用处。你去找她,无论她开出什么价码,务必把人给我请回来!”
林娘子不知她老爷开天眼后看见了什么,但闻言也暗暗高兴。那小天师很会来事的模样,有了老爷支持,定能解她心忧。
她刚要走,郭纯嘉又低声道:“之兰,阿桂是怎么死的?”
林娘子面上慌张一闪而过,转头满眼无辜:“阿桂?她不是跟那马夫相好,被人发现后上吊了吗?”
“我只是说关起来,没说要处死她,她连一句话都没跟我留,就上吊了?”
林娘子眼珠子转了一圈,冷笑:“铁板钉钉的事情,好几个人看见了,她还有脸跟老爷说什么?”
“马夫还没找到?”
“谁知他逃哪儿去了。”
郭纯嘉深深看了林娘子一眼:“听说你家九姨娘也死了?”
林娘子一愣:“这事老爷怎么知道?她...前两天难产去了。”
郭纯嘉面无表情,看不透在想些什么,只似感叹般道:“这几日死的人可真多啊,都不好好去投胎,为何呢?”
他当然不知道为何,因为还没到头七嘛!
陈姜一出门就忍不住向师焱炫耀:“知道欲擒故纵的意思吗?这一招还是我从那些老神棍身上学来的,越想要,就越要表现得不在意,保证主动权始终掌握在自己手里。在玄术界混,首先就要熟练掌握欲擒故纵,其次就是要把身价往高了吹。这门生意不像其他,可以从无到有慢慢积累名声,一开始就要把高端大气的名号打出去,管他听没听过,没听过就是他孤陋寡闻。把腰板挺直,无论对方怎么质疑都不能露怯,从头到尾鄙视之,懂不?咱们得营造出这样一种氛围才行。”
师焱默默无语,陈姜看看他:“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赚钱路子太复杂,太麻烦?那我只能说冥君大人你也孤陋寡闻了,说赚一千两就赚一千两不是本事,说赚一千两最后能赚来一万两,才叫本事!”
师焱偏头:“一万两?”
陈姜眨眨眼:“我就是打个比方,这单未必能赚一万两,看老林家肯出多少钱吧,当然......我这些本事都是表面肤浅唬人的,真正要赚钱,还是得靠师兄你,毕竟说的再热闹,办不了实事,人家也不会傻到给我送大钱。”
师焱扬起嘴角,眼中除了纵容还有一丝无奈,道:“同他一样,坏。”
陈姜心里咯噔一下,同谁一样,他?它?她?大概率是“她”吧!
质问已到嘴边,又死咽活咽地咽了下去。她不要问,不想听到有关前世的一点点故事,那跟她无关。
玩了一手好欲擒故纵的陈姜回到客栈,晚饭草草吃了几口,倒下就睡。任三只鬼在床前飘着,八卦的八卦,讥讽的讥讽,沉默的沉默,她整夜面壁,一次也没回过头。
廖氏以为她在外做生意累了,早上便没有喊她,哪知陈姜起床后精神很振奋的样子,拉着廖氏和陈碧云再次逛街去了。
她雇了一辆板车跟在身后,带着娘和小姑一条街一条街地逛。离新年没几天了,府城里的年货早已备齐供人选购。各种腌制的豚鱼鸡鸭,各种造型的面食甜点,新衣新鞋,锅碗瓢盆,米面粮油,菜蔬酒水,小孩儿的玩具,待客的零嘴儿,包括春联年画,香烛供品都应有尽有。
陈姜大买特买,撒银子如撒纸钱,看见什么新鲜的都叫人往车上搬。陈碧云心慌地给廖氏使眼色,廖氏扯了陈姜好几回,她就说:“娘,这是小钱。”
姑嫂二人见她一副骤然暴富不花不快的模样,都猜测她昨日是不是又挣了大钱回来。可是再有钱也不能胡买,一个夜壶要一两银子,买来供着吗?
廖氏很快放弃劝她,加入理性购物行列,有理有据地给陈姜分析哪些该买哪些不该,果然缓解了她愚蠢的撒钱冲动。
板车快满,陈姜不再买小东西了,直奔大铺子而去。布庄挑最亮堂的进,进去也不问价格,看见喜欢的颜色就上手,一口气买了十几块料子;银店选老字号,拍着柜台对廖氏陈碧云说:“只管挑,看中了我付钱。”姑嫂二人在店铺活计热切的注视下瑟瑟发抖,一人挑了一副耳坠子就想赶紧走,陈姜往架子上一扫眼,一人又多添了一对镯,两根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