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媞连连点头:“明白,正因为他们明哲保身,才给大周留了一线生机。”
“那你的意思是...”
“我要做的,是当好举帜的人,寻找几位儒士良谋,一城一府行去,说服他们!”
这倒是陈姜没想到的,她以为袁熙会找个犄角旮旯山野密处偷偷征兵练兵,挑几个薄弱点先打开局面,而后向朝廷叫板呢。原来他的计划更庞大,挨个地方去找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将官,时候一到,振臂一呼,天下景从,共襄反举。如果计划成功,杨贼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陈姜鼓励:“嗯,你的办法很好,独反不如众反。利益放开了许,到时候你登基了,挨个给他们升官,贡献特别大的,封王拜相也可以嘛!”
“我登基?”袁熙似惊诧地反问了一句,马上又侧身向赵媞方位拱手道:“殿下恕罪,臣不敢。”
你不登基谁登基?皇室可就剩下你这一个沾亲带故的外戚了,只有袁熙上位,反楚方勉强可称:师出有名。
赵媞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只要复我国号,以后挑一个孩子承继赵家香火,你做皇帝,我父皇母后不会不答应的。说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反楚要反,孩子也要生,你是袁家唯一血脉了,必要留下后代啊。”
陈姜如实转达,袁熙僵硬嘴角扯了扯,仍说不敢。
古时候帝王禅位也有三辞三让,姑且把他的反应当作谦虚吧。赵家人死光了,他牵头反楚成功,登基是顺理成章的事儿,谦虚也就仅仅是谦虚一下。
陈姜见他一身风尘,清冷的眼睛里也有疲惫之色,心头便对那近千万两的捐款释然了一些。世家子弟,前程大好,风华正茂,本该轻松过完荣华一生,却因国仇家恨再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尽把自己往难看了糟蹋,活得谨慎辛苦,也是悲催。
她让袁熙等等,回屋拿来一摞银票,塞到他手中道:“此一去山高水长,困难重重,那些整银子就等起事时用在刀刃上吧,这里还有两万多我最近赚的钱,给你当盘缠。”
“盘缠我有。”袁熙推回来,陈姜背着手不接:“行啦,给你就收着,男子汉大丈夫爽快点。刚才殿下说的话我都告诉你了,你也不能光惦记着起事,袁家香火更重要,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句不好听的,万一你要是失败了呢?连个娃儿都没有,赵袁两家可就彻底绝了户了。”
袁熙的假面皮更僵硬了,眼睛里出现了浅浅困窘,“陈姑娘说笑。”
又唠叨了几句,袁熙告辞,陈姜提着油灯,蹑手蹑脚将他送到大门外,笑着道:“我还没见过你的真面目呢,啥时候给看一眼?”
袁熙沉默半晌,突然从怀里掏出一物扔给陈姜,快速道:“待我回返之日吧,陈姑娘保重,殿下保重。”说罢他转身就走,大步流星。
“哎,这什么呀?”陈姜一手提灯,一手捂着胸口快要掉下去的东西,猛地想起袁熙那会儿说有两件事来着,这才说了一件,还有一件是啥?
可他已经走远,消失在夜色中了。
回到房内,陈姜发现书桌上放着那摞银票,他终究没有拿。
赵媞着急:“脾气这么倔呢,多拿点盘缠不好吗?”
这该死的自尊心啊。陈姜笑了笑,举起手里的东西凑近油灯,脸皮抽动了两下,“发钗?他送我发钗做什么?”
一根玉钗,兰花钗头,花心镶着一颗珍珠,通体无暇,温润光滑,质料即使是陈姜这种一知半解的人也能看出优秀来,不像凡品。
她愣了片刻,与赵媞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赵媞:“及笄贺礼?”
“他怎么知道我及笄?从哪里得知我的生辰八字?就算我及笄,他来送礼是什么意思,还送钗,这个是该他送的吗?”
赵媞察觉出了一点不对劲:“在我们大周,男子给女子送钗,好像...似乎...呃......”
陈姜是典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人,她当然知道古时候男女之间礼仪的禁忌。比如女子不能随意给男子做鞋送鞋,这是母亲和娘子才能干的事儿;又比如男子也不能随意给女子送钗,那是往头发上插的东西,隐喻求娶结发。
她露出惊恐脸:“袁熙对我有不轨之心!他他他...怎么会?”
赵媞好像突然被打通脑中关窍,眼睛一亮:“我就说袁熙怎么会突然来访,他说的那些事不告诉我们也不要紧的,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得知了你今日及笄,特地来送钗的!好事啊好事!袁熙可是我大周少年绝才,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他对你有爱慕之心,好事啊!”
陈姜拉下脸:“什么好事?我赚钱帮你家翻身还不够,还要贴上自己?”
赵媞理直气壮:“你及笄了,总要嫁人的,袁熙配得上你。”
“配个啥,他比我大好多岁!”
赵媞掰着手指:“没有好多,他比我大一岁,今年二十有四。”
“大九岁还不叫好多?”
赵媞嘲讽:“你顶了个少女的皮,不会真以为自己就是少女了吧?你到底多大,心里没数吗?”
陈姜被堵得哑口无言,是啊,她三十几了,这么一算,袁熙更吃亏呢。
啊呸呸呸!什么吃亏不吃亏,压根就不是这么档子事!
“扯哪儿去了,谁跟你论大啊小的,我不喜欢他,不能收他的钗子!”
赵媞冷笑:“那是因为你没见过袁熙的真实长相,若是见到了,怕是哭着喊着要嫁呢!当年京中多少贵女趋之若鹜用尽手段,只为博他一笑。每回出门绣帕子香包都能收半车,未满十五岁就有女家主动上门求亲,被我母后当作笑话来说,我父皇称他为天人之姿,轮得到你嫌弃!”
是吗?长得那么好看?大周第一美女夸大周第一帅哥,俩人还是亲戚,可信度高吗?陈姜抓抓脸,凭空想象起来,袁熙有多好看呢?比建国还好看吗?
回到闺房,把赵媞赶出门,那根钗子就不尴不尬地扔在案上,陈姜没有睡,托着腮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通袁熙会看上她的理由。两人初次见面她才十一岁,衣着简朴貌不惊人,谈论的尽是神鬼之事。要说袁熙一见钟情了,那他指定是个变态。后来相见更少,一隔就是一两年,话题不是起事就是殿下,她也总是一副老气横秋霸气侧漏的感觉,能对他产生吸引的点在哪里,陈姜很迷惑。
难道是折服于她大手笔的捐款,全心全意支持他起事的态度,让他觉得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那可太糟糕了,报恩婚姻,大多是悲剧。等他以后当了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人,年轻貌美的女子应有尽有,恩人咋办,供起来?
陈姜胡思乱想了大半夜,说不清心中感受,肯定不是喜,却也不是怒。不管怎么说,袁熙费心打听了她的及笄日,赶在子时前送来礼物,有心了。毕竟两辈子加一块儿,她收异性礼物只有两次,建国算一个,袁熙是另一个。不是没有追求者,而是她总在躲避,不给回应,那个世间里,她只配一个人踽踽独行,不想害了别人。
这个世间就不一样了,有师焱助她无往不利,什么鬼都不须怕,更不用担心它们害了自己亲近的人。感情的事可以考虑,可惜......
她仰头望着师焱:“师兄,你说我可以嫁人吗?嫁个男子,给他生个孩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从袁熙进门起,直到他离去,师焱都飘在陈姜身边三尺内,默默不发一言。此时仍陪着她,看着她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浅笑,一会儿又目露哀怨。此时听她发问,师焱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般,道:“此人不可。”
陈姜知道他说的是袁熙,心里涌起一股窃喜,装作不明道:“为什么?他挺好的啊,如果他以后当了皇帝,我嫁给他不就是皇后了吗?”
师焱道:“寿短,难伴终生。”
“有多短。”
“袁熙,寿三......”
“等等,不要说了!我错了我错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问任何人的寿数,你也不要主动告诉我。”陈姜忙打断他,可还是听到了一个“三”字。也就是说,袁熙只能活三十多岁?那寿数是短了点,少年亡国灭家,青年奔波反楚,到了该享受胜利果实封妻荫子的年纪,嘎嘣死了,这命运也太坎坷了。
下回见他,还是得催婚催生,不留个后过继给赵家,再留个后承自家香火,他下去得被亲戚给撕了。
暗暗同情了袁熙一阵,陈姜的思绪又回到自己的感情问题上来,继续问师焱:“及笄的女子就要考虑婚嫁之事了,我不考虑,总会有人替我考虑的。师兄你说,如果不嫁给袁熙,那我嫁谁合适呢?”
师焱似乎认真思量了会儿,道:“嫁心悦之人。”
早前跟小鬼说的那番爱情论,他还是听懂了呀。陈姜心头酸酸的,慢慢开口道:“我有心悦之人,而且是久伴生情,他助我良多。我崇拜他,也爱慕他,离了他我日子就没法过了。我很想嫁给他,可是他不想娶我。”
师焱沉默许久,突然道:“本君?”
近一两年来,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义愤难平,总是为了魂魄合体的事忧心。本着过一天算一天的原则和他相处,尽量不胡说八道,不暴露内心。他不想让自己靠近,那就不靠近,不想听她酸溜溜地说起前世,那就不说。一人一鬼配合赚钱,越发默契,不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就安静地飘在身边,旁观着她像天下所有普通人一样的处理琐事,过烟火日子。
比起影子,师焱更像她的影子。
陈姜初衷是想以少交心,保持一定距离来淡化他给自己带来的影响,可是没料到,天长日久的相处,他毫无怨言的相助,让崇拜加深,让依赖加深,让陈姜更深刻地体会到“不能没有他”的感受。
为什么一想到嫁人就想到了师焱,因为他一直在照顾她,陪伴她,为她付出,四年多了,按照他的承诺,还会继续一辈子。这世间有哪个男子能做到这般地步?程度之严重甚至到了陈姜偶尔想到自己会嫁给别人,她都替师焱觉得亏大发了的地步!
付出这般心力与时间在一个女子身上,能顶得住的都是变态!她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
“嗯。”陈姜低下头,轻轻哼了一声。默默念叨,是你自己问出来的,不要生气,不准生气!
师焱没有生气,他只是飘在那儿若有所思,良久后抬起手,做了个抚摸陈姜头发的动作。而后道:“有些事,你须知晓。”
不就是拒绝吗?陈姜埋着脑袋自嘲一笑。窗外光影朦朦胧胧,天就快要亮了。前半夜开桃花收及笄礼,后半夜遭无情打击,这就是成年礼,这就是人生。
“可知你如何,有这双眼睛?”
陈姜不吭声。
“前世,你是一颗蛋。”
陈姜耳朵一动,倏地抬起头来:“什么?不是人?是蛋?”
师焱点点头,漂亮的建国脸上现出淡淡忧伤:“你父,乃神鸟重明,双瞳,可视万物本源。三界大战身死,独留一蛋。此蛋可飞可跳,本君战魔时,亦可助力。”
陈姜脸颊抽搐得要抽筋了,什么鬼?前世是一颗鸟蛋,还是能蹦能飞能打架的鸟蛋?鸟蛋怎么打架,硬撞吗?那画面太美,不敢想象。
“蛋魂魄俱全,然万年不破,直至一日,斗魔自爆而亡,魂魄四散。本君追下冥府,已难寻踪迹。便请为冥君,守轮回九万年,待你归来。”
太感人了,一个关于守候的故事,虽然等的不是女人而是个蛋......还是很感人,可是为啥呀?陈姜眼巴巴看着他:“三界大战什么的,肯定死了很多人,蛋爆了就爆了呗,转世投胎重新活了,你为什么非要等呢?”
“本君与你父,幼年相识,乃至交好友。他化烬前,将你托付于我,立心魔誓,必护你周全。”
什么蛋不蛋,周全不周全的都不是重点,陈姜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你的意思是......你跟我前世的爹是好朋友,是一辈儿人?”
师焱道:“本君是你叔父。”
作孽啊!陈姜心中狂啸,强笑道:“辈分的事儿你不懂,我给你解释一下,论起来,你的确是蛋的叔父,但不是我的。”
“你即是蛋。”
“我不是蛋,我是人。”
第98章 德不配位给个妃
陈姜在种族问题上跟师焱扯了很久的皮,极力说服他不能把转世后的人和前世划等号。师焱坚持认魂不认人,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陈姜口干舌燥精疲力尽,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说不泄气是假的,她终于明白,师焱初见她时的诡异不是诡异,是兴奋和欣慰;看她时目光的复杂不是复杂,是对老友的怀念和对晚辈的慈爱。至于什么隐藏的男女之情,都是她自己脑补出来的,在师焱眼中,她就是个蛋,谁会对蛋产生男女之情?
陈姜做了个梦,梦见天空中挂着四个月亮,照得大地亮亮堂堂,月下一座荒山黑气缭绕,师焱身穿银色盔甲,手持长戟威风凛凛站在高岭之上。身前是变幻出奇形怪状的魔众,身后站着各式各样的族群,有穿着布衣的凡人,有白衫染血的仙士,有铜牙铁爪的古兽,也有金翅虹羽的凤鸟。
师焱高举长戟长啸一声:“来战!”
她就崩出来了。是的,不是跑不是跳,而是不知从哪个草窠子石头缝里突然崩了出来,像一颗飞弹射向天空,没头没脑没手没脚,圆鼓鼓的身子激动地连连翻滚。而后蓄力,又像一支小炮仗似地带头冲向魔众。
没梦到打仗的情景,陈姜就被吓醒。幸亏转世了,否则一颗悍不畏死的蛋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的“雄姿”恐怕也传不成什么佳话。
师焱还在一旁云淡风轻地飘着,告知了陈姜前因,他隐隐有些释然之感,看她醒来痛苦甩着酸痛的胳膊,不加掩饰地露出长辈微笑。
陈姜去洗漱路过他,不怀好意道:“我叫你一声叔叔好不好啊?”
“好。”
“想得美!”陈姜白他一眼,“没有血缘关系,你算哪门子叔叔?”
“本君与你父......”
“我上辈子的爹叫陈红军,这辈子的爹叫陈恩贤,下辈子转世投胎还会有爹,如果每个爹都来个托孤,那我得有多少叔叔了?你把那些老掉牙八百万年前的故事硬往今人身上套,合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