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有些难看,四年前缩手缩脚到处赔笑脸虚以委蛇的情景又出现在脑海中。当了太子后,得罪过他的,钳制过他的,给过他气受的人统统都见阎王去了,除了他父皇,他就是大楚第一人,说一不二的未来天子,此时却仍不能完全随心所欲,何其屈哉!
陈少监在他面前大放厥词百般不敬,他也不敢轻易处置。且不说这样的高人会不会留有什么古怪手段暗中加害于他,单父皇那一关,他就过不去。父皇可是很看重小丫头的,还说过几年要给她升官呢。
“那几人不会办事,惊扰了少监,孤自会惩罚。”
陈姜看太子脸色时阴时晴,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松松往椅子上一靠:“行,既然是太子殿下的人,就由殿下管教吧。殿下请讲,叫我来何事啊?”
太子眼睛一抬,彭昌颐知机退下,几个内侍和护卫也隐去身影,厅内只留了他与陈姜二人。
他此番到瑜州来,是奉皇命监察中原一带水利大防的,可刚落下脚,他一不忙着跑现场,二不忙着听汇报,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找了陈姜。原来是想算命,但又不肯说出卜算方向,只说让陈姜帮他随意算算。
“父母,子女,妻运,家宅,学业,前程,健康,寿限,都要给您算一遍?”
太子含糊:“可以。”
“那得两千万两银子。”
“什么?”太子一惊,“你...你推算国运得银五百万两,孤只是算命,何以收取两千万?”
陈姜一副吃大亏的模样,叹道:“殿下,若是早知堪一次天机要了我半条命,我怎么也不会只收皇上五百万两,但是一言既出覆水难收,只好自认倒霉。这不到两年功夫又要堪,您还要堪这么多样,没有两千万我真的压不住命啊,死了怎么办?”
皇上算命也要给钱,太子敢说不给?他不敢,可是若他爽快拿出两千万给陈姜,一旦被父皇知道,他这太子就当到头了。
犹豫片刻,太子道:“算前程吧。”
“两百五十万两。”
“......好。”
“生辰八字写下,明日这个时候,您的前程就在此处候着您。”
陈姜当晚留宿公院,夜半时分师焱带着赵媞飘进她房中,陈姜披衣起身,与赵媞交谈后挑灯夜战奋笔疾书。天蒙蒙亮时再度睡去,一觉睡到了半下午。
待洗了脸吃了饭悠哉悠哉走去前厅,护卫站了一院子的,太子早在那处等得心急如焚。
行礼后,她手里捏着一张折起来的宣纸晃了晃,太子迫不及待伸手来接。陈姜缩回:“殿下,我要压命。”
太子一摆手,两百五十万到位,宣纸也交到了他的手中。
怀着激动的心情,缓缓展开一瞧,太子愣怔片刻:“这是什么?”
陈姜抛着又一个小印章:“这就是殿下的前程啊,我不能说,说了要遭雷劈的,全画在上头了,殿下自己看吧。”
太子又仔仔细细将画看了一遍,越看脸越黑:“何意?这是何意?”
陈姜道:“卦相所现,我如实画出罢了,至于什么意思,我不懂,也不管。钱画两清,我这就告辞,殿下以后若再派人去找我时,请客气一点,不要再吓着我娘,否则我可真动手了。”
她转身要走,太子疾呼:“陈少监慢着,此卦可有解法?”
陈姜失笑:“这可是我耗费心力为殿下堪天机堪出来的明卦,明卦不需解。”
直到她离开很久之后,太子仍拿着那张纸苦思难安,不住地自语:“是他,为何会是他?”
返程马车上,赵媞总算提起了点精神,问陈姜:“为何不画二,要画三?”
陈姜随意道:“二没有惊喜,三才出人意料。你管他二还是三呢,把水搅得越浑越好。”
赵媞想了想,对陈姜拜服:“有理,你又做了一件好事。”
陈姜嗔她一眼:“我做的哪件不是好事?但凡有点机会总不忘起事大业,事事处处都在为你着想,只盼你别再拉着个丧气脸,成天给我脸色看了。”
赵媞点点头:“嗯,有你和袁熙默契应对,杨贼必死无疑。好了,又赚二百五十万两,我们现在去青州给郭大人送钱吧。”
陈姜:......连个化整为零,偷摸吃回扣的机会都不给吗?
给太子的那副所谓天机之画,属于赵媞与陈姜共同创作。画面既简单又复杂,一座山,一条路,一个人,向着山顶一条卧龙攀登而去。
山路中段,一只巨大的吊睛白额虎拦住去路,虎头上的“王”不是“王”,是“三”。
赵媞告诉陈姜,杨贼有三个儿子,大子精明稳重,曾在大周户部任盐使,也就是现在的太子;二子行伍出身,在北疆做过几年守备;三子年纪与赵媞相当,当年公主及笄大典之后,皇帝还曾有意将其选为驸马,是赵媞和袁皇后极力反对,杨贼也不甚积极才作了罢。
如今想来,杨贼那会儿已在筹备篡位,怎么可能会让儿子尚主。
这个老三年纪比哥哥们小得多,出生就是官家子弟,锦衣玉食的长大,成日里只会读书,不比大哥精明,不比二哥勇武,用赵媞的话来说就是个庸碌之辈,却偏偏最得杨贼喜欢。而且老大老二也不吃醋,因为他年纪小,才能平庸,无需防备。
杨贼五十岁左右,才做了四年皇帝,若大楚不乱,起码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吧。太子为何此时就要算前程,显然是有了危机感。
这个危机感十有七八来自老二,据说他从小练武,早年参军,跟外族作战甚是勇猛,不拼爹也给自己挣了个好前程。后来他爹造反,调军换防什么的,都是交予他去办的。现在手里的军权比太子多得多,可见杨贼对他的信任。
有没有表露过要争位的心思不知道,但太子未雨绸缪,已经警惕上了。
让他去对付一个早就开始防范的人有什么意思?两个人就算打得两败俱伤,还有老三坐收渔翁之利。既然要推翻大楚,杨贼的崽崽当然是一个也不放过,全拉进来一起趟浑水才好。
反正这就是“天机”,太子爱信不信。
光阴似箭,波澜不惊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到了陈姜及笄的这一年,相识之人的命运似乎都在发生变化。
陈恩淮去年就考中了秀才,当时老宅连摆了三天流水席,放了数不清的鞭炮,陈老爷子带着一家老小去河沟村开祠堂敬告祖先。万氏比以往遇到任何烦心事时哭得都狠,差点把眼睛哭瞎。擦干眼泪就开始为大龄青年陈恩淮的婚事操起心来。其他的事统统放在一边,她不想管,也没有精力管了。
比如她的宝贝孙子陈百年,连续两年参考都倒在第一关。比他小好几岁的少年都成了童生,他还在浪费着钱财,往狗肚子里塞文章。时不时回家发一顿没有娶到美娇娘的脾气——陆小姐已经嫁给了李二少爷,他连边也没沾上。
乔氏这两年愈发不修边幅,懒得出奇,不干活吃得还多,身子像气吹一样胖起来。娘家姐妹组队来问她讨债,她就往脖子上绕根草绳,顺地一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谁又能真要她的命呢,姐妹们只能臭骂几句愤然离去,从此再也不和她来往。
苗儿这个曾经被她娘寄于厚望的小脚姑娘,现在成了老宅干活的主力队员,除了不能下地外,家里所有的活计基本上都落在了她头上。不干不行,不干娘打,奶奶骂。
稻儿生了个女儿,公婆疼夫君爱,小日子过得十分顺心。谷儿却一言难尽。
整整半年,在秦氏不断要求下,邱卫长终于让她见了谷儿一面。一个俏生生的姑娘如今形销骨立,脸上身上都有伤,门牙也掉了一颗,见了娘竟只会哭,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一场见面如同剜了秦氏心肝,叫她吃不下睡不香,夜夜噩梦。
秦氏想带闺女走,邱卫长不同意,那是经了官媒纳进来的妾,不但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钱,还有正经的纳妾书压在衙门里呢,想带走没那么容易。
秦氏肝肠寸断了不知多少回,去前山村找稻儿也不知找了多少回。可稻儿不理,尤其是那些日子她怀有身孕,婆婆把她当宝贝供着,压根不让母女相见,三言两语就打发秦氏出门。
她急了在邱家门外骂稻儿,婆婆就搬个板凳出来跟她对骂,把她的小算盘扒得干干净净,说她贪心不足尽想美事,小闺女落这个下场是自作自受。
秦氏崩溃了,陈恩举不顶事,万氏又甩手不管,她病了几日回娘家哭诉,不知听了谁出的主意,一纸诉状将邱卫长告上了县衙。
没死人的案子不会立断,只好排着期,让谷儿在邱家老太爷的那个小院儿里一天又一天的熬着,秦氏继续肝肠寸断。
陈姜及笄,是按影子出生日算的,立秋后白露前,七月末的一天。这一天陈百安回来了,廖氏替她梳了头,盘起发辫,上了发簪,欣慰地对她说,长大了,该许嫁了。而后亲手做了一桌好菜,一家人温馨安静地吃了一顿饭。
到了夜深人静时,陈姜悄悄拿了些手工去院中烧掉。
于是一天都有些郁郁寡欢的影子发现身周出现了一件流苏长裙,一双精美绣鞋和一支簪子,抓起来道:“给我的吗?”
“嗯。”陈姜微笑看着她:“今日不是我及笄,是你才对。虽然你做了鬼,但年岁还在长,以后就是大姑娘了。这根簪子是我特意为你做的,看看喜不喜欢。”
师焱和赵媞也飘在她身边,师焱和蔼可亲,赵媞忧伤感慨。
影子心情好些了,拿了簪子细细瞧:“啊呀,这簪头好像是个人?”
“剪影,此簪名曰少女的祈祷,你看它像不像一个少女双手合十正在许愿?”
“像!”陈姜一说影子就看出来了。
“今日也是你的生辰,送你一根许愿簪,你尽可将心底最大的心愿许出,及笄有喜,一定会实现的。”
影子想了片刻,双手合十将簪子夹在掌心,虔诚祷告:“天老爷,请保佑我快快去投胎,做鬼好没意思,我不想做鬼了。”
陈姜抿了抿嘴唇:“嗯...你不想再要点啥吗?”
“啥?”
“衣裳首饰,金银珠宝,大房大院什么的。”
“想,可你不是说最大心愿吗?我最大心愿就是去投胎。”
“你不是想嫁给陆少爷吗?要不然我给你做个跟陆少爷一模一样的纸人,送他和你作伴。”
影子嫌恶:“啥呀,我才不要,我也就是想想,杜春儿还说要嫁给他呢,嫁得了吗?”
陈姜又试探:“最大心愿是不是想让杜春儿李二妮她们来看你显摆?”
影子摇头:“是想,不过也没很想。”
“那你到底想啥呀?”
“我想投胎呀!”
陈姜无语了,试探了几年一无所获。最难猜的就是这种心思单纯的小鬼,她想要的很多,每一种却都算不上执念。曾经以为是贪婪,可影子拥有的已经很多,多到现在对华贵的东西都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曾经以为是嫉妒,可家里发了财,老宅两个小脚姑娘过得都不好,她还是没有投胎。
想不出只活了十一年的小鬼能有什么执念。莫非,她并无执念,只是身为前世的一魄,被强行绿化,留在她这个魂的身边,以备将来合体所用?
陈姜发现自己成了个阴谋论者,凡是想不通找不到答案的事情,她不自觉就会拐到师焱的“阴谋”上去。
丧气叹息,陈姜道:“及笄是大事,请师兄和公主殿下做你的主宾赞者,替你簪笄唱祷,我就观礼好了。”
影子不知道主宾赞者是什么,傻乎乎把簪子递给了师焱。他笑着接过,刚抬手,忽然转头往院外看了一眼。
“有人前来。”他说。
“谁?”
十几息后,一条黑影窜上了高高的围墙,刚立稳身形,就见黑乎乎的院子里,陈姜正仰着头望他。
“呃。”黑影站在墙上有点尴尬,顿了一阵才身轻如燕地跳下来,落地无声,嗓门更是压到极低:“陈姑娘,还没睡?”
陈姜眼睛亮晶晶的,好奇望着来人:“你半夜爬我家墙头干嘛?”
赵媞欣喜地扑上去:“袁熙,你怎么来了!”
第97章 你是一颗蛋
两年多不见,袁熙连个招呼都不打,半夜爬墙进了陈家。
陈姜经常夜里不睡觉,一个人在院子里搞七搞八自言自语,田娘子和廖氏不是没发现过。她说她在吸收天地灵气,听起来有点鬼扯,但时日久了就都习惯了。她是当家作主的人,愿意干啥就干啥。
独自一人没关系,多了个男的就不太合适了。一家子女性,男子声音再低,在这寂静夜间也显得突兀。陈姜本想把袁熙让进自己闺房说话,想想还是算了,她打开陈百安的书房,把袁熙带进去,又回屋取了油灯,顺手拿了些糕点。
“没烧热水,就不给你上茶了,吃点心吧。”陈姜给他搬了把椅子放在书桌外首,自己绕去对面坐下,“你怎么来了?”
袁熙又换了一张脸,蒜头鼻厚嘴唇,一对又短又粗的眉毛煞是喜感,头发在头顶绾成一小坨,看起来就像个跑码头干苦力的汉子。只有那双眼睛还是清冷冷的,与形象很不相配。
“陈姑娘,你怎能次次认出我来?”
他若不说话,陈姜还真不一定能认出来,可师焱自从见过他两面后,即使隔着老远,也能分辨出是“身藏魂符那人。”
“我认不出来,不还有殿下呢吗?”
陈姜往他身边一指,袁熙立刻站起,转身行大礼:“臣见过殿下。”
赵媞:“快起来快起来,坐下说话。”
陈姜拿腔捏调:“免礼,赐座。”
赵媞狠白她一眼,陈姜嘿嘿笑了。袁熙没有坐,又向她深作一揖:“陈姑娘,在下前来是有两件事,一是再谢你解囊相助,郭大人已经将钱如数交给在下。今日起,在下将西行至疆界,寻几位故人,商议起兵事宜,一别不知又是几时才能相见,特来告知你与殿下。”
陈姜皱眉:“从边疆募兵往中原打吗?太艰苦了,那得打到何年何月才能打进京城?”
袁熙道:“兵,不需募,在四年以前,所有的兵士都是我大周兵士,所有的将领都是我大周将领,他们的父辈,祖辈,都出生在大周,他们自从军起,便清楚自己是在为大周而战。这种国朝血脉,岂是短短四年就可清洗干净的?不过是杨贼用了非常手段,窃国称王,很多人尚未知悉就已变天。大周皇室被屠戮殆尽,他们能怎么办?即使心有不满,亦不能举帜造反,因为师出无名啊!所以,他们会选择明哲保身是正确的做法,在下理解,相信殿下也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