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番话说出口,完颜洪烈竟然奇异的感觉不到丝毫耻辱,好似完成一个承诺甩掉身上沉重的负担般让他只觉心中某块大石安然落地。
“等建成了,再把那些家具分门别类安置好,务必和故居一模一样。如此也好抚慰王妃思乡之情。”
“……是。”
长使赶忙应下,出了院子就挑选了几个伸手敏捷的侍卫,将王爷命令传达下去。
而后长使翻身上马,带上人手快马加鞭向牛家村赶去。
不出一个月功夫,包惜弱的院子里新添了一间茅草屋,紧临着她的卧房。
乍眼望去,枯黄矮小的茅草屋跻身在亭台楼阁、水榭回廊之间,显得怪异而不协调。
包惜弱在屋子建成的那一刻,不顾丫鬟婆子的阻拦强硬的搬了进去,望着熟悉的摆设,她伸手摸着生锈的红缨枪,眼眶含泪。
杨铁心的音容笑貌浮现,她回忆起昔日夫妻恩爱与如今的寄人篱下,眼泪潸然而落。
狠狠哭过一场,她转过身给完颜洪烈跪下。
“王爷的大恩大德,惜弱来生结草衔环、做牛做马必会报答王爷。”
“不必行此大礼。”
完颜洪烈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如往常般出手将她扶起来,而是任由她跪在地上,语气淡淡道,“你喜欢就好。报答就不必了,以后也莫要提起。本王不过是在履行承诺而已。”
“多谢王爷。”包惜弱感动不已。
“谢就不必了,本王知道你在本王面前很是不自在,既然本王让你如此不安,日后会尽量减少出现在你面前的次数。”完颜洪烈说道,“你也无需有寄人篱下的担忧,你与本王有救命之恩,就当是本王在偿还这一份恩情。”
“王爷,您是个正人君子。”包惜弱热泪盈眶,连连磕头。
完颜洪烈不由哂笑。
君子吗?
他完颜洪烈哪里是什么君子,也做不得君子。他分明是个彻头彻脑的真小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眼下不过是有恩在前,他虽狠毒却也知道好歹,待这孩子成年,他与包惜弱之前自然恩散而情份皆无。
包惜弱哪知道他心中计较得失的筹谋,许是太过激动,她忽而感觉小腹隐隐有坠痛之感,哎呦一声捧着肚子,面色刷白。
完颜洪烈一愣,立刻朝外头喊道“来人!快找府医来!”
丫鬟和婆子纷纷跑了进来。
有经验的婆子一看便道:“这是羊水破了,王妃要生了!”
“那还不快去去叫稳婆!”
完颜洪烈说道。
“是是是!”
当下,立刻有小丫鬟提裙跑了出去。
剩下的丫鬟婆子神色匆匆将包惜弱送到了产房里。
完颜洪烈站在原地犹豫片刻后,跟随其后踱步到了产房门口。
“王妃忍着些,宫口未开,还得等等才行。”接生的稳婆查看了情况说,“先去给王妃端碗参汤来,喝了参汤等会儿才有力气生孩子。”
产房内痛楚声隐隐约约传出,提着热水、端着脸盆汗巾的丫鬟来回往复。
完颜洪烈坐在院子里,神色莫名,看不出悲喜。
这一坐便从黄昏坐到了第二日的旭日东升,当朝霞染红天际的那一刻,婴儿呱呱落地的声响伴随着稳婆惊喜的喊叫声传来。
“生了!生了!”
“王妃生了个小世子!”
报喜的稳婆冲出产房。
完颜洪烈心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情绪复杂难言,他的脸上毫无半分喜色,平静冷淡的宛如寺庙里头的泥菩萨。
稳婆脸上的欢天喜地僵住了,不知该作何反应。
“赏。”
好在完颜洪烈随即就反应过来了,他低头深深望了一眼刚出生的婴儿,“好生照顾着。”
不等稳婆应下,他深邃的目光在产房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了婴儿身上,神色恍惚了几分。
这是包惜弱的孩子,却并非他的骨血。没了爱屋及乌的牵扯,这孩子与他何干?
不期然,他脑海中浮现出如月般动人的身影,隐隐期盼起来。
若是他们的孩子也不知会是何等模样?
“王爷,快到早朝的时辰了。”
长使见完颜洪烈出神的模样,忙提醒道。
天边曙光微现,丝丝缕缕的霞光涌现。
时辰确实不早了。
“走吧。”
完颜洪烈回了趟正院,换下常服穿上早朝的王爵蟒袍,穿过连通后院与前堂的拱门,走向王府大门。
守门的侍卫屈膝行礼,缓缓拉开朱红色的正门。
完颜洪烈走出大门口,踩着人凳的后背坐进马车,车夫一甩长鞭,枣红马嘶鸣着哒哒跑向皇宫。
皇宫门口,等待朝会的官员们和几个成年的王爷相互寒暄着。
完颜洪烈跳下马车,他的几个兄弟们相互见礼。
“六弟,听说你昨夜你府中新添了嫡长子,恭喜恭喜啊。”
“恭喜六弟后继有人啊。”
得到消息的兄弟们纷纷上前恭贺弄璋之喜。
“哪里哪里。”
完颜洪烈虚与委蛇,脸上真切的笑意让人无从察觉到他的真实心情。
“咱们六弟对王妃果然情深意重,特地为了讨王妃的欢心而把王妃的故居都搬到了王府之中。”
“咱们六弟素来大度,倒真叫我等兄弟自叹不如啊。”
完颜洪烈脸色隐隐泛出了青色,眼瞅着他生怒,几个兄弟拍拍他的肩膀,见好就收。
与这一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兄弟寒暄完,转头又对上前来恭贺的官员,完颜洪烈勉强应付了几句,便听太监高声唱喊道:“早朝开始。”
所有人皆敛了神色,按照官位身份有序的进入朝堂。
好不容易熬到早朝结束,完颜洪烈顺着人群刚走出朝堂,便被元妃宫里的总管太监拦住了去路。
“王爷,元妃娘娘有请。”太监总管甩着拂尘谦卑道。
该来的躲不掉。
“带路。”
完颜洪烈调转步伐,大步朝后宫走去。
第17章
啪——
刚走进元妃的寝宫,迎面一只青花瓷杯盏从空中直直砸来。
完颜洪烈微微侧头,杯盏擦身肩而过顺势砸在了门口,顿时四分五裂,这动静惊得守门的粗使太监反射性的抖了抖,死死的压低了脑袋不敢多瞥一眼。
“母妃好大的火气,不知是哪个以下犯上的宫婢惹了您不快?”
完颜洪烈看着撒了一地的茶水和瓷片皱眉道,神色之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完颜忒邻,你可真是好样的啊!看看你做的好事!为博王妃一笑的佳话可是人尽皆知了!你让我这母妃的颜面往哪儿摆?”
“既是佳话,又如何会让母妃颜面尽失?”完颜洪烈冷着脸,语气生硬道:“本王倒是不知自个儿的王府竟然跟个筛子似的到处漏风,府中家事被传得满城风雨。若叫本王知道哪个嘴碎的搬弄是非,定拔了他的舌头。”
说着,他的脸色徒然阴沉了几分,压迫的气势大开,“不过是我府中小事,既不曾劳民伤财,算得了什么?往小了说不过是夫妻情趣,也值得母妃大动肝火?”
心里却给几个兄弟狠狠记了一笔,琢磨着什么时候连本带利还回去。
然而想到包惜弱,完颜洪烈却是隐隐有恼意生出,他当时怎么就昏了头,竟然会想出予以正妃之位,替仇人养子的想法来?
要知道郭杨两家的灭门之祸皆出自于他之手,他当时怎么就鬼迷了心窍提出娶包惜弱为妻?要对她腹中的孩子视如己出呢?
亲生的和别人家的孩子如何能一样?
如今思及前尘,竟觉得自己脑子空空,如同失了智了般飞蛾扑火,一门心思都落在了旁人之妻身上,当真叫人怪异的很。
“亏你还有脸说!”元妃怒气冲冲。
“你眼里还有没有本宫这个母亲?行,你的家事本宫可以不插手,但两个庶妃之事又如何说?”
元妃越说越来气。
“长者赐不可辞,按理说长辈跟前的猫儿狗儿都比其他人来得尊贵些,可你呢?你行事可曾顾及过本宫这个母亲?本宫且问你,本宫赐给你的两个庶妃好端端的怎么就碍了你赵王爷的眼,不是被你丢入永巷就是被你禁足,你这是何意?你这分明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若非顾忌着完颜洪烈的脸面,又担心母子失和惹来竞争对手看好戏的目光,元妃压根不会忍到风头过了才来兴师问罪。
“金氏无状!”
提起金氏,完颜洪烈的脸色黑如锅底,活似生吞了苍蝇般恶心。
“她如何无状了?”
元妃冷笑连连,完颜洪烈把如丢入永巷为的是哪般,不说她这个亲娘一清二楚,翻遍整个皇宫怕是都找不出对此毫不知情的人。
这几日元妃被其他妃嫔指桑骂槐的挤兑,偏生还要给儿子各种掩饰擦屁股,真真是气得心肝疼,倒叫人看了好大一场笑话。
元妃素来受宠,二十年如一日,莫说是后宫那些妃嫔,便是皇后也不得不避其锋芒,偏生在自个儿生的孽障身上栽了一次又一次,受尽奚落,当真叫她火大得很。
“她……”完颜洪烈咬牙切齿,“不知廉耻!哪有半点儿女子的贞静之美?便是窑子里的姑娘也没那般饥渴难耐,见到个男人便走不动道的!”
元妃顿时哑口无言。
这话她颇为认同,可不就是饥渴得很么,那一对招子见天儿得往圣上身上黏糊,要不是她眼疾手快把人丢进了儿子的后院,还不知道后事如何呢。
不过这不是重点。
她是来兴师问罪的,不是来跟儿子讨论金氏作风的,就算这人再不济,处置之时不看僧面也该看看佛面啊!
“金氏有过暂且不谈,那李氏呢?”元妃咄咄逼人,“据本宫所知,那李氏自入了王府可是安分守己得很,不知道哪儿惹了你赵王不快,禁了她的足不说,还不准人出现在你眼前?”
完颜洪烈脸色由黑转红,跟条变色龙似的,脸色青紫红白来回交加,一双鹰眸里竟然透出心虚之色来。
提起李氏,他的思绪散乱,脑子里不受控制的浮现出皎皎如月般的出尘美人、白皙如玉的肌肤,凝脂般的触感、纤细诱人的腰肢以及他压在身下时,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
身体隐隐有了反应。
意识到身体的变化,完颜洪烈的脸刷得黑如墨汁,赶紧把满脑子的乱七八糟得东西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怎么?无言以对了?”
眼见完颜洪烈半天没反应,元妃冷哼道,手指头不雅的戳着儿子的额头,“亏你还是个王爷呢,也真是出息啊,竟然被个女人给钳制得要死要活!”
完颜洪烈连忙后退两步,掩饰住满身的异样,冷傲道:“母妃您多虑了,不过是本王看不上那等庸脂俗粉罢了!
元妃嗤笑:“在你眼里除了那个汉女,天下的女人又有哪个不是庸脂俗粉?”
“母妃此言差矣。”完颜洪烈皱眉,语气颇为不耐烦,“各花入各眼,母妃又怎知儿子没有中意之人?母妃何必事事扯上包惜弱?与她有何干系?本王知道母妃不喜她,自然不会将她带到您面前碍眼,且让她安心在府里呆着便是。”
闻言,元妃愣住了。
“你这又是闹哪一出?”
元妃确实不喜欢出身卑贱的寡妇做儿媳,可事成定局,她不过是抱怨几句,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再把人废了,少不得要好好教教宫中规矩,把那些民间带来的粗鄙和小家子气都给掰回来。
身为赵王妃,那么参与宫宴与妯娌间的交际是必不可少的,谁也没听说过把个正妻娶回来放家里当摆设的?
既如此,那当初又为何寻死觅活的要娶她?
完颜洪烈语塞。
虽然他也奇怪自己先前荒唐的行为,但救命之恩在先,总有几分情分在。更何况他虽非君子,但也重诺,不至于转头翻脸不认人。
“你可真有种啊。”
元妃被气笑了,前几日还对汉女情深似海,扔了赵王之位都要娶,到手之后没几日就变了脸。
这男人的深情跟纸似的一戳就破,薄情如斯,她也真是昏了头了,竟然真的相信这儿子会是个痴情种!
跟他那个皇帝亲爹一摸一样,面上倒是把她当成宝恩宠不断,可暗地里还不是一个个往宫里头添新人,身边又何曾少过娇艳如花的新面孔?
但那又能如何呢?
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难不成还能再把他塞回肚子里回炉重造不成?
“也罢,你既然不打算让王妃插手内务,本宫给你挑个性情温柔、身世显赫的官宦千金作侧妃。”
“不必了。”完颜洪烈毫不犹豫的拒绝,“王府中养不起闲人。”
这怎么的?侧妃还变成闲人了?
这是有多看不上他亲娘安排的人?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是迟来的叛逆期吗?就喜欢和她这母妃对着干?
“滚滚滚!你给我滚!”
越想越气,元妃头疼欲裂得抚着额头。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哦,这辈子生了这么个讨债鬼?
“行,本宫不管你了!你爱如何便如何!本宫就看你以后怎么收场!”
第18章
回到王府,已是夜深人静之时。
完颜洪烈在侍女的伺候下洗漱沐浴后,躺在了床上。
明月窗前照,床边月光如霜。
完颜洪烈翻来覆去半却没有丝毫睡意。
白天被勾起的心思萦绕在心头,睁眼闭眼都是令人惊艳的眉目,就连照在窗前的月光都让他不期然想起另一个如月华般耀眼的身影。
自上次新婚之夜的变故后,完颜洪烈再也没有踏入过清漪院一步,甚至还有些刻意的将此事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