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为所动,固执己见,渐渐的,他成为了人们眼里的异类,被排斥、被远离。
最终,他那微不足道的反抗起了作用——他成功迎来了自己的禁闭。
父母一边叹息着“这孩子太叛逆了”,一边失望地将他反锁在地下室里,让他好好反省。
地下室里沉闷而安静,菜叶腐烂的味道充斥鼻腔,小小的窗口外钉补的木板浸了水渍,偶尔还有一两个老鼠般的黑影从角落窜过去,消失在墙角的洞中。
暗无天日。
然而看着那从窗缝里挤进来的零碎月光,他的心情愈发宁静。
他想,或许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掌握了力量之前,一味的发声,对他人而言就犹如耳边嗡嗡不停的苍蝇,除了烦扰,什么影响都没留下。
于是,他开始收敛自己的行径,主动低了头。
父母看他“变乖了”,便将他从地下室放出,而他重获自由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到了村长。
这一回,他绝口不提和理子有关的事,只是问村长,“神女供奉”的意蕴是什么,那片瀑布,当真就是世界的尽头了吗?
随后,只听村长悠长的一声叹息,他见他意已决,便将“真相”娓娓道来。
桃源乡尽头的那一处瀑布,是千年前由神女亲手布施的结界。
那时的神女还不是神女,她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弟子,继承了师长的衣钵,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护了人间百年,百年后飞入高天原,化身神明,继续守望世间。
而他们的祖先,在平安京时期,是神女的族人。
神女并无后代,她将自己的族人搬迁到远离京都的荒野,赐予他们曾受神光的琉璃杯,开辟川涧,挪移山峦,以瀑布托起结界,自此隔绝人世。
她嘱咐族人,世代守护这琉璃杯,在它的下一个主人到来之前,绝不能让琉璃杯落入任何人手中,不论是天皇,术师,抑或阴阳师。
琉璃杯会持之以恒地为结界注入力量,然而……
“然而什么?”他忍不住追问。
村长慈蔼地笑了笑,说道:“然而,在八十年前,结界便出现了明显的衰颓趋势,在新年第一个月的朔日到来时,它会凭空消失。”
“后来我们发觉,那是因为圣杯的神性在消褪,留在污浊肮脏的人间太久,它也不免会被邪祟滋扰,进而受到污染。”
“我们无法将其净化,只能每年送上几个至纯心性的孩童,为其压制污秽。”
他又问道,为什么是理子?
明明村子里的孩子那么多,他没被选上,却偏偏是理子?
村长只是微幅度地摇了摇头,笑道:“因为理子的宿命如此。”
她的命盘,注定是牺牲。
他无法接受这个解释,他唯一的好友,那个比谁都向往星海的女孩,要为这虚无缥缈的东西,这所谓的大义而自我牺牲?
这又是哪里来的道理。
他发现,自己或许没法在桃源村生活下去了。
他对星海的向往已经萌芽,他对神女的不满已经滋生,他与他们格格不入,他已然不适合再留在这里。
于是他逃了。
他在又一年的初月朔日,在结界的力量最微弱的时刻,一举逃出了桃源村。
他终于见到了星空的模样。
他躺在草丛里,仰着头,注视那繁星点缀的夜空,久久无法合眼。
他的心底有个声音在说,看到了吗,理子?
这就是你渴望的天空啊。
他们说,她的生命属于神明,属于大义,属于众人——唯独不属于自己。
他还无法把她带出来。
没关系,在此之前,在成长到足够强大、足以将她接出来之前,他会用这双眼睛,代她看这个世界。
浪漫的童话是短暂的,在那之后,他要面对的就是冷冰冰的现实。
桃源村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管,在察觉他的出逃后,村长当即派了一队守卫捉拿他,他以一个十三岁的孩童身躯,硬生生和一帮身强力壮的青年兜了三天三夜的圈子。
他面临的不光是追捕,还有森林四处潜伏的危机,野兽垂涎,昆虫飞咬,地形不熟,随时可能迷路。
他的衣衫被划破,连同里面的皮肉,他的喉管进了毒气,短暂丧失了发声的功能,当他躲过重重追捕,逃到一个隐蔽的山洞里时,他已经精疲力竭。
疲倦席卷大脑,身体早已超负荷,唯一支撑他的大概就是信念。当他好不容易逃进了山洞里,在意识到终于可以歇口气了之后,意识便骤然断弦。
再醒来时,面前就凭空多了两个人。
也就是阿音和五条悟。
………
阿音一时哑然。
她不过随口一问,竟然套出了这么多线索。
她打量着夏油裕真,正如男孩打量她,他们的眼神一致,都充满了新奇的意味。
她见小少年此时和一个没事人一样,心里不禁暗暗思忖,这个桃源乡的人都自带鬼血免疫的是吗?
他方才灌进嘴里的可不止50cc,正常人早就被撑爆了。
夏油裕真的想法和她大同小异。
只不过和阿音只放在心里吐槽不同,他直接问出了口。
“你们外界的人……”他瞅了眼阿音,又看了看五条悟,迟疑道,“都是白色头发的吗?”
“不哦。”五条悟轻快地说道,“大多数人和你们还是一样的。至于我们嘛,嗯……听说过咒术师吗?”
黑发男孩的眸光一闪。
他当然是听过的,即使是从村长的口中,轻描淡写的一语道过。
在村长同他述说神女的故事时,不免就要提到咒术界的存在。
术师,咒术,咒灵。
他忽然间瞥到了什么东西,表情顿时一僵,“……这个东西是什么?你们咒术师的宠物?”
他指着的正是阿音的丑宝。
蚕宝宝状的咒灵趴在阿音的手底下,享受着主人的顺毛手法。
感受到主人的手忽而一顿,它还疑惑地扬起头,用脑袋拱了拱她。
阿音诧异道:“你看得到咒灵的?”
她猛地转头,看向五条悟。
五条悟也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他不再遮着眼睛,一把扯下布条,将黑发男孩的面孔纳入六眼。
五条悟紧盯着夏油裕真,他凑上前,很快就超过了社交安全距离,后者略不自然地一仰:“怎么了?”
“神奇,这个也太神奇了……”五条悟抚掌惊叹,猫儿一样地睁圆眼瞳。
他站起身来,退后几步到阿音的身旁,在少女迷惑的目光里,拍了拍她的肩膀,满脸的不可言说。
“恭喜阿音,你有儿子了。”五条悟手指一转,朝向一脸懵逼的夏油裕真,“你看他如何?”
阿音:??
夏油裕真:??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啊五条阁下!我哪来的那么大一儿子?!”
“我有爸妈的,你在说什么瞎话??”
两人几乎同时大声反驳,五条悟唇角噙着迷之笑意,充斥了搞事的蠢蠢欲动。
“阿音不能干了事不负责啊。”他语重心长地说道,“那孩子体内都流着你的血了,术式都从你这里继承过去了,还说不是你儿子?”
阿音一呆。
“你再说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有小天使猜测杰哥是不是阿音的后代,我……嗯……
四舍五入,算是?:)
第52章 神明之眼
阿音霍然扭头去看夏油裕真。
男孩的形象不复初见的糟糕, 在这段期间内简单打理了一番。感谢什么都有的百宝箱·丑宝,清水洗去了他身上的脏污血迹,绷带包扎了他感染发炎的伤口, 破烂的衣衫——由于阿音并没有随身携带男孩子的衣服, 她只能在原有的衣料上给他缝了几个补丁。
如今的夏油裕真看上去不算光鲜亮丽, 好歹是干净整洁了。
此时, 他那一头还未晾干的头发湿漉漉的,发尾滴着水, 望向阿音的眼神也像是添了水润的光泽,无辜得宛如一只小鹿。
阿音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小少年扯近了, 仔细打量着他。
她没有五条悟的六眼,她靠的是自己的感知。
正如原著的下弦之五·累能够以血液为媒介,传递自己的血鬼术, 乃至于改变“家人”的外貌。
这位误打误撞接受了她的血液的黑发少年, 难保没有发生同样的事。
阿音的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在夏油裕真有些懵逼的目光中迟疑地说道:“你的身体,真的没感觉到任何异样吗?”
这不应当。
鬼血具有多强的侵略性, 在连鬼舞辻无惨都死绝了的如今,没人比阿音清楚了。
她被封存在记忆深处的画面, 还残存着强制接受鬼血的巨大痛楚。
鬼血的确可以传递血鬼术,然而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
首先就是接受血液的人需要具备特殊的体质, 不会在鬼血改造身体的时候因为承受不住而嗝屁。
即便承受住了,这继承过来的力量也会削弱一大部分,阿音不确定这份力量能不能随着锻炼而增长,她在记忆里找不到答案。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能——她也不可能让这孩子去吃人啊!鬼变强的途径是什么, 不就是干饭吗!
来来往往的行人,在他们眼中就是面包在走路啊!
阿音忧心忡忡,意识到出了这一茬事故,她便是和五条阁下完成了任务,也不可能把这孩子放生了。
即便是无意的,这也是她的责任。
阿音的表情很是诚恳,奈何夏油裕真本人的记忆不太靠谱。
他当时的意识都是半清醒状态,现在回想起来更是梦一般的迷幻,给予阿音的描述添了太多的主观感受,参考性不大。
“我的感觉……就是刚开始的时候,好像身体里灌了岩浆一般又烫又痛,起初是喉咙,很快就流到了胸膛、小腹,最后全身都被扔进了火坑里烧,痛得说不出话。”
“在那之后,我的意识就有点模糊了,直到痛楚消退,才勉强恢复过来……”
他对自己的状况也是一头雾水的。
阿音满脸复杂。
根据这孩子能看见咒灵的事实,和五条阁下告知她的真相,阿音再不情愿也只能摸着鼻子认了——她阴差阳错之下,真的多了一个继承人。
当然,不至于叫“儿子”,但肯定和她关系匪浅了。
需要确认的东西还有很多,可惜不是时候。
阿音幽幽地叹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旁看够了好戏的五条悟拉到一边,她趔趄了一下,耳畔擦上了白发青年的嘴唇。
她听见了对方嘴唇翕张时吐出的气音,混着气流滚入她的耳膜。
“阿音,小心些。”
“今天的事情,除了禅院阁下之外,不要告诉任何人。”
“不要让第五个人知道你的术式可以通过血液继承……你会很危险的。”
五条悟难得这么认真一次,听到他对自己的嘱托,阿音还颇感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阿音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
她没告诉对方的是,鬼血的制约性是极强的。
鬼舞辻无惨尚且可以通过血液的咒缚,掌握着所有下属鬼的行动,一个不爽就让人当场暴毙。那么她呢?
阿音目前还没有测试过,想必差距和上任鬼王不会很大。
作为鬼血的来源,她理应对受血之人具有绝对的命令权。
倘若真有心怀不轨之辈盯上了她的血,想利用她的血来制造更多的“鬼”……这是在给阿音平添羽翼啊,她就笑纳了。
………
根据裕真的说辞,瀑布结界之后就是桃源村,村内的后山神庙,封印着他们的任务目标,御三家流失的圣物琉璃杯。
三个人商讨了一整晚。
夏油裕真被他们说动,愿意为他们带路返回桃源村,作为交换,阿音和五条悟承诺,会帮他的友人理子逃离庙宇。
“结界的力量在朔日最为虚弱。”夏油裕真此时冷静得不像一个少年人,“我们可以等到下个月的朔日,想办法突破结界。”
其他俩人觉得没问题,都颔首同意了。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们商量行动细节了。
而有了五条悟在,他们也完全不用担心被村子的守卫追捕到——要是在没有丝毫咒力的普通人身上翻车,五条悟觉得自己干脆换个世界生活算了。
“村子极其排外,村长不可能让两个外人介入其中,也不会让你们光明正大地接近神庙。”
夏油裕真尽心尽力地提供着情报。
“我能以反省的名义主动找上村长,再用思念朋友的说辞,拜托村长带我去神庙里看一眼……”
神庙里的人终生不能下山,但是在某些特定时日,村民是可以上山看望家人的——这里仅限于“纯洁的、不会引起神女不满的”孩童。
好在夏油裕真还未脱离孩子的范畴。
“上山的路布了迷阵,没有引路人的话,任何人上山都只会迷失在云雾里。”
夏油裕真一锤定音。
“你们不要现身,随便藏在哪里,等我上山的时候,跟在我身后就好。”
五条悟捏着扇柄,笑眯眯地点头。
彼时,他们早已逃脱了追兵的捉捕,来到了附近的某个小镇,这镇子阴森破败,满打满算不过十来口人,与其说是镇不如说是村。
小镇只有唯一的一间茶水铺,没得挑,再破也只能坐下了。
五条悟心绪浮动的时候抿了一口茶,接着细眉一抖,面无表情地放下了茶水,将其推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