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
这时,火光忽而闪灭,禅院惠抬手虚拢住火烛,起身将窗扇合上,只听门外传来了三声叩响。
“请进。”
禅院惠添了烛火,回过头时,面色略有一点不自然。
在这个时间,会无端来拜访他的只有一个人。
书屋的门缓缓打开,迎面走来的是一位面目和蔼的中年男子。
甫一进门,他便开始长吁短叹,看向禅院惠的眼神里不免有愧疚和痛惜。
“这么晚了,还在劳碌案牍……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惠。”
禅院惠扭过头,有刻意回避来人目光的嫌疑。
他表情僵着,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不必,这是我应担的职责。”
“比起这些,您前几天刚刚回家,该好好休息才是。”
中年男子笑了笑,环顾书屋,面露些许怅然和怀念,对于禅院惠的疏离也不在意,他长叹一声,给禅院惠沏了杯茶。
“可别这么说,弄得我心中更有愧了。”
“看你这般劳碌,我怎么也安不下心来睡觉,便想着能不能帮上你什么忙,可别嫌弃我太老了不中用啊。”
“哪敢。”
禅院惠的周身都像是形成了某种气场,无声将他不愿接触的人排斥在外,尽管他语气礼貌到了极致,每句话都用上敬语,但也疏离到了极致,比面对陌生人时的表现更甚。
他垂眸,客套的言辞张口就来:“我只是忧心您的身体欠佳,毕竟您长久没有音讯,想必漂泊在外经受诸多风霜。既然终于回到了家族,那就请您安心修养。”
换言之,你自己一边休息去,别再来插手他的事务了。
“大可不用牵挂家族事务,如今我已是禅院家主,自然会认真对待自己的职责。”
“惠啊……”中年男子的眼神复杂极了,“你真的长大了。”
“我知道你可能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但没关系,这本就是我应得的惩罚。”
中年男子抚着下巴上的胡须,嘴角扬起的弧度,满是嘲弄:“守护不了自己的妻儿,徒有家族之名却因失忆流浪漂泊,二十多年了,我对你不闻不问,该尽的职责半点没有尽到……呵,惠啊,如今你就是怎么恨我都不意外的。”
“当初把你丢下,放任你一人面对家族内忧外患、时局险恶的人是我,逼迫你过早成熟操劳族务的也是我,我简直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不称职的父亲了。”
“现在你还愿意认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待中年男子的这番抒情而发的演讲完毕,禅院惠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头。
“说完了吗?”
黑发的年轻家主淡淡地说道:“夜深露重,请回吧。”
中年男子:“……”
戛然许久,直到禅院惠直起身,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他终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半佝偻着腰背,一步步走出了如今已不属于他的书屋。
禅院惠没有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木质的门后。
时间变迁,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
更况论,那是人的一辈子中,最为重要的童年啊。
若是三言两语就能抵消这二十年的缺席,“父亲”一词也不会如山岳般巍峨壮阔、可镇瀚海天穹了。
禅院惠闭了闭眼,将这些烦心事抛在脑后。
许是方才的小插曲影响到了他的思绪,他再提笔时,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宣纸上的笔迹一动,述说着他近些日子的经历。
【还有……在阿音不在的日子里,禅院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几乎轰动了整个家族——乃至于咒术界。
禅院家的上一代家主,也就是我的父亲禅院千鸣,在失踪了二十余年、咒术界普遍默认他的死亡后,突兀地现身于禅院家外围结界,惊动了当日值班的守卫。
说实话,我现在很庆幸,你当时并没有在场。
否则若是让你看到了我失态的一面,该如何是好?
他的回归太突然了,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包括我。
后来我才从他口中得知,原来阿音你们前不久获知的圣物情报,正是由我那位漂泊多年的父亲在记忆复苏后,第一时间传递回来的。
据父亲所说,他在寻找圣物的途中,误入了远古大蛇的巢穴,触动陷阱,险些被蛇毒杀死,尽管用尽手段逃出生天,他的大脑却因受到强烈的冲击而失忆了。
他没有保护好母亲。
他也忘记了我。
独自在外流浪二十年后,才在机缘巧合之下恢复记忆,把失忆前最后寻到的一点圣物线索传递回来,这才终于愿意回家。
我知道我不该怪他。
他尽力而为了,寻找圣物是他的任务,触动陷阱只是意外,平白失忆更非他所愿……我的理智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正常的,情有可原的,他甚至因此流浪了二十多年,饱尝辛酸。
他的额头上有一条赫人的缝合线,据说是当年和远古大蛇缠斗时,险些被利齿切开了脑子。
他的体内还留有残毒,因失忆错过了最佳诊疗期限,早已落下病根。
我不该责怪他,他已经受了这么多苦累。
可,我无法不去怪他。
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心情……我也不知道该和谁诉说,思来想去,竟然只在寄予你的信纸上才能显露一二。
若不是他执意要找寻圣物,若不是他抛下了年幼的我和腐烂不堪的禅院家……
我不会在幼年就失去母亲,我不会在记事之时,就被迫学起了尔虞我诈,虚与委蛇。
如果不是他……
我或许,至少能有一个完整的童年。
我不知道这些想法是从何而来,自己品味时也觉得十分可笑。我还以为我早就放下了对他的怨和爱,以及孩童时深埋的憧憬。
今年已二十有余岁,竟还会像个孩子一般感到委屈。】
当人有了倾诉的对象时,不知不觉就会变得话痨。
禅院惠看着满满一张纸的墨迹发愣,心说他原来是这么能说的人吗?
最让他诧异的是,自己居然意犹未尽,还有想要对阿音诉说的话语。
【既然对阿音写了这么多,那再多说两句,也不怕笑话了。
其实,我偶尔会羡慕五条悟那家伙。
他和我相似,却又大不相同。
他是诞生起就被人期待,万众瞩目的六眼之子,他的天赋无人可及,地位赫然不可动摇,偌大的五条家族,都是他一人的保护伞,从上到下,没有不对他心生向往之人。
当然,大家族的孩子,童年必不单纯。
可他偏偏是个例外。
五条悟是有亲人爱他的。
虽然记忆久远,但我印象中,依稀是有这么个人在的。
不论身份,不论血脉,不论天资。
她像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姐姐,对她的弟弟倾尽全部的爱,却己无所求。
只可惜我的记忆磨损了太多,童年时光的回忆大多也模糊不清,那人的音容笑貌,她的结局如何,我皆已忘却。
……抱歉,和你提了这么多无关的事情。
我只是想说。
快回来吧,阿音。
我想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信息量够大吧(斜眼笑
因为钥匙丢了差点回不来的我也是头一个了,还好母上救助及时,成功把我送回家,顺带也拯救了今天的更新……(趴
第68章 樱花之约
“阿音, 还是打算回禅院家住吗?”
眼见阿音收好了信笺,五条悟仗着身高一下子把她从座位上提溜起来,双手托着她的腋下, 来了个标准的举高高姿势。
阿音满头问号,捏在手里的信纸差点掉落。
她徒劳地踢了踢空气, 佯怒道:“喂, 放我下来!”
“唔……”白发青年很是无辜地眨眨眼, 突然松开了手。
阿音扶住了桌角,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又来了。
这一路上, 五条悟简直是三百六十度全方位不停歇变着花样在她耳边洗脑,目的只有一个, 劝她搬家, 最好一回去就马不停蹄地收拾行李去五条家住。
阿音就想不明白了,他图啥?
她只能把额角暴出的青筋摁了下去,耐着性子同他解释。
“禅院阁下待我很好, 我在禅院家住得也很舒心, 这几个月来已经习惯了那边的氛围,并没有搬家的打算。”
“而且,”阿音晃了晃手中的信纸, “禅院家出了点变故, 在他需要我的时候,我更不能放任不管, 冷眼旁观啊。即使我这个外人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禅院家的父与子, 那是只能由他们自己解开的心结。
外人无法插足。
但是禅院惠——那可是性子沉敛的禅院惠!他居然为她写了这么一封长信,字里行间的情感与平日的游刃有余截然不同,他能冷静应对来自他人的恶意算计, 却对失而复得的亲情束手无策。
阿音当场就有点坐不住了。
他愿意向她倾诉,证明她在他心中是占据一定分量的,是可以分享心里话的友人。
他把她看得这么重,期待她的归来,阿音却在这个紧要关头说搬家?怕不是良心被玉犬吃了。
五条悟的视线转到了那张信笺上。
他的语气变得意料之中:“啊,也是呢。”
“即便是我,也没料到传回圣物情报的居然就是禅院家的前辈……那家伙的处境,现在想必十分为难吧。”
阿音点头,缓声说道:“我会回禅院家,裕真也要跟在我身边,”这孩子可是她名副其实的继承者,不贴身指导说不过去,“至于理子,就麻烦五条阁下另作安排了。”
来到咒术界的时间不短也不长,阿音多多少少也摸清了一些这存续千年的腐烂泥潭。
如果条件允许,她希望理子能远离那个世界,永远不要搅这一趟浑水。
不过这一切,都要看那小姑娘本人的意思了。
“我想帮上大家的忙,也不愿和朋友分隔开来。”理子的答案给得毫不迟疑,“我知道自己没有术师的天赋……但至少,请不要将我驱赶出去,拜托了。”
经历过神庙那一桩事后,这个女孩子也成长了许多。
曾经的天真烂漫逐渐沉寂,她的眼睛里装下了更多的现实。
阿音闻言,看向了五条悟。
她知道,在场唯一一个有资格定夺这孩子去处的,就是这位白发的青年家主。
他微微弯腰,亲切地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唇角扬起:“我知道了,那理子就来五条家暂住吧。”
女孩长长地松了口气,对面前的男人深鞠一躬:“非常感谢您,五条阁下。”
阿音的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意,随即就见五条悟话锋一转,忽地瞧向了阿音。
“不过我平时很忙的,大概抽不出多少闲暇时间照顾外来者。这好歹是你带来的孩子,阿音可要负起责任来,帮理子酱好好打理一下住所环境吧?”
此话一处,阿音还没有什么反应,率先吓到了理子本人。
“那、那个!”小姑娘连忙摆手,支支吾吾地说道,“哪里好意思麻烦阿音姐姐,我没问题的,我自己来就可以!”
五条悟微笑着,声音平缓,字正腔圆:“你不可以。”
遂又扭头:“阿音不会想做一个不负责任的大人吧?不会吧,这里可是有两个孩子在哦,不能立坏榜样。”
阿音麻了,她吊着半月眼,敷衍道:“好了好了,我会去五条家的。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如此执着。”
五条悟摇了摇扇子,笑而不语。
他们踏上回家的旅程时,春天的徐风也携来了百花的清香。
时间掐得多好啊,正值春季,不回去一趟岂不是可惜?
他记得,家里那两株樱花树,早已迎着春日的讯号,如约盛放了。
………
京都的繁华昌盛,霎时间镇住了两个孩子,他们眸中异彩连连,不时惊叹。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吗?”
阿音笑着回道:“这只是冰山一角。”
“在这个城市之外,还有星罗棋布风俗不一的城镇大街。在这个国家之外,更屹立着泱泱大国,传承悠远绵长,文化璀璨绚烂,用你们的双眼去看,恐怕一辈子都看不完。”
“真的吗——”
活泼好动的小姑娘一蹦三尺高,兴奋不已:“我就说吧,外面的世界超级广阔!总有一天,我要走遍这个世界,即使用一辈子!”
“嗯,很棒的理想。”
“裕真呢?”理子忽然扭头,去询问自己的小伙伴,“你以后想做什么?”
他们是一同挣脱了牢笼的飞鸟。
可理子从不认为他就该和自己走同样的道路。
真正的自由应当如此,是无拘无束的探寻,也是释然祝福的放手。
裕真少年双眼明亮,他看着走在前方的两道身影,仿佛看见了一道未知神秘的大门对他敞开。
“我想留在咒术界。”他这么说道,“也许以后我会回归普通人的生活……但至少现在,我想在里世界扎根,不能浪费这份幸运的‘天赋’。”
后头的两个孩子聊得火热,约莫是心态作祟,阿音看着他们,竟是内心徒生感慨。
“真好啊……孩童这个词,本身就代表着无限可能,是已经定型的大人无法获得的东西呢。”
五条悟好笑道:“说得好像阿音已经老了一样。”
“嗯,相对而言嘛。”
“若说无限,在我看来,只有阿音才配称得上‘无限’吧。”五条悟放轻了声音,像是羽毛落下了音符,轻飘飘的捕捉不定,“脱离人类的躯壳,同时逃脱了时间的拘缚,换来的是近乎无穷的寿命……你可是活着的长生的传说,当之无愧的‘无限’的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