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意识摇摇欲坠, 离被吞噬只有一寸之隔。
白发的青年家主茫然地驻足于原地, 虚扶着少女瘫软的身躯,他的眼睛能让他看清萦绕在阿音周身的、浓重到与她融为一体的诅咒气息, 这已然无法剥离,唯一的方法便是连同少女一起斩杀。
她很明白这一点。
被她暂时压制在体内的, 是能给人间带来巨大浩劫的灾厄化身。
但是……她在说什么啊?
“对不起, 悟。”她的眼角是干涩的,却像是流尽了泪水,满是歉疚, “对不起……”
“一而再再而三的, 让你看到我这副难堪的样子……”
又一次逼迫你,对不起啊。
半弧状的“帐”隔开了两个世界,外面是喧哗而吵嚷的, 里面是死水般的寂静。
御三家的长老们见危险暂时脱离, 也不顾及被禅院惠的结界阻挡在外的、窥伺中的诸多咒灵,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扯开了嗓门, 群情激愤,试图将“人类的未来”、“咒术界的安危”此等天大的责任, 悉数压在唯一突破了“帐”的年轻家主身上。
“五条悟,你在犹豫什么?!”
“没听到吗,快点动手!不要错过这个时机!”
“再不动手就晚了, 这是唯一能杀死两面宿傩的机会!”
“你想让全人类都为你们陪葬吗?!”
口舌吐出的言辞,比箭矢还要锐利,扎在人血肉做成的心口上,血淋淋的疼。
“动手,杀了她,五条悟——!”
又是这样。
五条悟半托着阿音的上身,他头颅微垂,散落的刘海投下大片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每次都是这样。
职责,使命,重担……以大义为要挟,一次又一次让他退后、让步,为之妥协。
上回他妥协了。
其结果是什么?
唯一爱他的五条音长眠于墓底,樱花铺在她的身上,好似枕席,久久不散的馥郁花香中,她沉沉睡去,安详而恬静,像是做了一场不会醒来的梦。
他的樱花,已经凋零过一次了。
这一回,他们又要逼着他……妥协吗?
——不,不对。
五条悟倏然惊醒,身后长老们受击的惨叫声在耳畔回响,禅院惠眉宇间尽是嫌恶,凌厉的咒力尚未散去,温驯有礼的禅院家主,头一回在众人面前显露出隐藏极深的桀骜不驯。
“给我闭嘴。”
恍若实质的杀气扼紧了他们的咽喉,人们噤若寒蝉,不敢再大放厥词。
威胁完这帮老不死的长老们,禅院惠当即一掌拍向了结界,然而尖锐的咒力冲击只在其表明溅起一圈涟漪。“帐”的威能只强不弱,在它的施放者主动收起、或是毁坏其锚点之前,“帐”都不会被外力强行破坏。
禅院惠的眉头皱得更深,见无法闯入“帐”内,他只能押注于言语的作用了。
“五条悟,阿音,你们先冷静一点!”
“事情一定还有转机……不用牺牲任何人,这件事还有幕后黑手,你们不用……!!”
禅院惠陡然噤声。
他看到了。
白发的少女抬起头来,对他展露出了何等破碎的笑颜。
一个艰涩的笑容,却让他像是被人正面打了一拳,狼狈地低下了头,再说不出一句话。
她的眼神是干净的,从未被邪祟所污染。
多好啊。
在这个世界,可以收获如此真挚的情谊,一个人和一个世界的天平上,仍有人愿意在她这头压上砝码。
这样就足够了。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身体里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不能放出来。
绝对不能……再让他出来。
“不、不要……”
禅院惠再也维持不了方才的镇静了,他的瞳孔微颤着,抵在“帐”壁上的手缓缓收紧。
他看懂了阿音的表情。
【谢谢你啊】——她是这么说的。
他低着头,声音支离破碎:“不要,阿音,求求你……”
禅院惠看明白了,五条悟又何尝不是呢?
比起相隔一层结界的禅院惠,五条悟与阿音近在咫尺,看见的也就更多。
她在内疚。
她的嘴唇嗡动着,吐出的气音被烈风撕扯得七零八落。
“对不起……”
——是这样啊。
真正逼迫五条悟的,不是咒术界,不是权势,不是力量……
让他一次次妥协的,从来都是她一人。
曾经的“五条音”,让他甘愿接过家族的重担,将自己终身束缚于“五条”的姓氏之下。
现在的她,想让他一生都活在手刃她的梦魇中,不得解脱吗?
他的眉眼微微弯起,是极浅极淡的弧度:“太过分了,阿音。”
他比阿音要高出一个头,少女如今上身失却了支撑力,他只能单膝跪在地上,扶住她的肩膀,以此直视她的双眼。
他的手抚上阿音冰冷的脸颊,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
“阿音,我们都先冷静下来,好不好?”
不要再逼我了。
在场的人们从未听过五条悟用如此温和低柔的语调说话,像是对最亲密的恋人的耳语。
尽管他吐出的话语,是机械人冷冰冰的审判,让人脊背发寒。
“我们现在,有两个选择。”
“第一个,是把阿音杀掉,以此救下咒术界。”
“第二个……是把咒术界的其他人都杀掉,阿音就能活下来了。”
他抬起阿音的脸,逼她正视自己,把他的期待死死地烙印在她的眸底。
“选一个吧,阿音。”
拜托,不要再逼我了。
阿音愣愣地注视着那对苍蓝的眼眸。
她平生第一回 ,看懂了深藏在那对眼睛之下、早已濒临破碎的灵魂。
阿音苍白的唇瓣轻启,最后的判决轻飘飘地落地。
“我选第一个。”
那只贴在她脸颊上的手,怆然落下。
“咒术界很糟糕,我知道,但是……”
她提起了微薄的气力,搂抱住了身前的男人。
“只要想到,你和他都是由这片泥潭孕育而生的,我就舍不得……”
你们是淤泥里盛开的不败之花。
而她只是一个匆匆过客。
权衡利弊,孰轻孰重?
这不是“大义”,这只是她的“私心”。
不忍让自己最重视的两个人的家园被摧毁。
回家可归的感觉,她早受够了。
………
夜风凄然,呼啸而过,草丛、树林、夏蝉、星月,自然万物,皆无声地铭记这一刻。
最漫长的夜晚。
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
五条悟蓦地笑了:“这就是你的愿望吗?好,我知道了。”
“帐”外的禅院惠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然抬头,眼瞳不住地睁大。
“等等,不要——!”
倘若“帐”壁有实体,他的指甲想必早已深深嵌入其中。
用力到指甲崩断,血肉模糊。
人们都道十指连心,疼起来钻心刺骨。
可却不知,世上还有一种疼……是它的千百倍。
禅院惠丢掉了所有的仪态,他的嗓音甚至带上了哭腔,嘶哑的,破碎的。
“不要,停下……”
“算我求你了,别动手,别杀她……五条悟!”
“住手,停下……求求你,不要对她动手……”
泪水从眼眶里溢出,然后顺着脸颊淌落。
在地上晕染开来,融进了黝黑的土里。
他以为,自己的泪水在童年时就干涸了,在意识到哭泣无法解决任何难题时,他就停止了这种无意义的行为。
原来,它的温度是这般滚烫。
烫得好像,要把眼睛灼伤。
没有用的。
他们已经听不到了啊。
跪坐在少女身前的白发男人,轻轻地捧起了她的脸。
温热的触感转瞬而逝,像蜻蜓点水,像花瓣飘零。
这是他第一次,丝毫不掩藏自己的情意。
任由那恋慕满载眼瞳,再顺着眼廓溢出来。
再也没有嬉皮笑脸作为伪装,所言所思皆出于本心,最诚挚的、钻石般的情谊,不见半点杂质。
“不会痛的。”
他在她耳畔低语,叹息。
“不会有一点痛苦,我保证。”
看吧,他永远会对你妥协。
缱绻缠绵的嗓音,似翩跹留恋的蝴蝶,飞绕于一束花间,不肯离去。
“然后,阿音,你要记得……”
飞鸟在她的笼中驻足,天空为她蒙上乌云,他的眼睛里干净如洗,海水滔滔,碧波荡漾。
“等到了那边,一定要等我。”
你要等我啊。
带着死亡味道的吻,沾染了血的猩红。
五条悟对咒力的操纵,着实细致入微。
剥离她的心脏时,当真没有给她带来一点痛苦。
她像是自己亲手制作的一个个人偶,失却了生的气息,如纸片般飘落,碾作尘泥。
“该死!”
藏在幕后的羂索面色大变,他属实没有料到这个女人的意志力竟如此强大,能生生压制住两面宿傩。
他当机立断,因这具身体自带的禅院家记忆的便利,他解除了保护着神社的双重结界,让神社外徘徊许久的咒灵大军,全数冲入神社之内!
防护结界骤然消失,不少靠在外围的术师猝不及防,被咒灵吞入腹中,尖叫声响彻云霄,压倒性的数量差距,让及时赶过来的咒术师也抵挡得疲态尽显。
踩踏、哭喊、尖叫,人们慌作一团,防御溃不成军,而他们的主心骨,却像是死了一样,没有对混乱的状况做出半点反应。
只靠加茂一人,难免力不从心。
但他宁可勉强自己,也不敢在这种时刻去接近那两个人。
他的直觉从未出错过。
那两个人,现在比这数以万计的咒灵大军,还要恐怖。
加茂操纵着赤红的鲜血,化作巨大的杀阵,将闯入其中的咒灵悉数绞杀。
但是太少了,杯水车薪,完全跟不上牺牲者的数量……
就在术师们的抵抗愈发疲乏,加茂忍不住看向那两个人时——
世界为之一静。
本来安静躺在五条悟怀里的少女尸体,泛起了若有若无的银光,缓缓飘起。
此番异象惊住了不少人,然而看五条悟的表情,他像是早有预知,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她留给人间的,最后的礼物。
他的咒力和宿傩的咒力在她体内冲撞纠缠,由阿音本身具有的咒力调节融合,便引发了这场天地色变,万籁俱寂的惊世之景。
即使是早已逃远的羂索,也从百里之外的山坡上看到了。
宇宙的黑洞兀地显现在邪祟飞乱的上空,另一只看不清面貌的庞大咒灵军团被其吸入,容纳,然后高速旋转!
“那是……”
羂索失声。
咒灵操术的奥义·漩涡。
压抑到极点的咒力能量,在抵达某一个阈值时,轰然爆炸!
那一瞬的白光,照亮了黑夜。
所有的咒灵被其吞噬,无一例外,化作灰烬。
笼罩了天地的白光,慢慢散去。
那半空中,已然不见少女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
是这方神社的上空,下起了一场淅淅沥沥的血雨。
她连完整的尸体,都没有给他们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Ok,阿音【死无全尸】成就达成。
第76章 人间地狱
一连三日, 都是瓢泼大雨。
闷热的气流席卷盈天,雷暴混杂电光,在天际明明灭灭, 仿佛要撕裂整片苍穹。
“轰隆——”
雨水漫过了脚跟,微翘的屋檐上滴落的雨连绵成一片, 过载的水让已有上千年历史的京都古城不堪重负, 池塘中的莲花也弯下了腰肢, 奄奄一息。
雨幕下,雷暴天。
记忆总是会在某个无意的刹那重合, 同样是在失去重要之物的雷雨日,上天若有情, 奏响了哀婉不绝的丧钟。
只是这一回。
他早已不似儿时软弱无力, 却依然阻止不了既定的离别,这股被人活生生从心口剜下一块血肉的痛楚。
在那一天之后,禅院惠太忙太忙了。
忙着调查幕后黑手, 忙着拷问仪式上抓捕的那名少年僧人, 忙着应付天皇及一众大臣的盘问,忙着清点伤亡人数,以及站出来安抚人心。
他必须要表现得若无其事。
在这个节骨眼上, 对待伤亡家属的体恤更不能马虎, 面对外界诸多“办事不利”的指责,也要一点不落地承受下来。
不能出言反驳, 更不能情绪化。
那些对他深怀敌意、恨不能往死里泼他脏水的人,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了。
好不容易抓到他的瑕疵, 自然是争先恐后地抹黑他,在言论的一次次传播中将他的“失职”行为扩大化,如一窝徘徊不去的苍蝇, 瞄准了那一点不完美的缝隙就开始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