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斗,这是我的委托。”
“在她回来之前,由你来保管这个玉佩,等她回来了,你就将玉佩给她,再替我带一句话。”
夜斗盯着阿音的眼睛,一字一顿。
恍若七十年前,黑发青年温声的话音,在此重叠。
“【在我身死后,请你代我照看禅院家吧。】”
阿音捧着玉佩,不知所措。入手分明是冰凉的触感,又烫得她手掌轻颤。
夜斗无意再解释更多,他捧着奶茶,含住了吸管。
眼角余光在偷偷觑阿音。
他知道阿音是被禅院惠这一招打懵了。
其实他一开始也是懵的,后来,他想明白了。
所谓当局者迷,夜斗到底是局外人,因而他看得清晰。
禅院惠是在担心,多年以后,阿音重回人间,却找不到自己的归处。
那时候,他和五条悟都不在了。两家都更迭了几代,阿音存在过的痕迹会被时光冲淡,她会在未来孑然一人,孤自漂泊。
对内,禅院惠宣称家主玉佩丢失了,虽会掀起一阵波澜,但并不影响禅院家系的继承,他不动声色地将大事化小,压下流言,这场风波很快就过去了。
对外,他却是铺垫了半个多世纪的路。
家主玉佩并非普通玉石制成,其内蕴藏了历代家主的核心咒力,既是信物,也是身份的象征、权力的代名词。
禅院惠将它留给了阿音。
这一手,比当初的五条悟还绝。
五条悟还只是给了个有名无实的主母玉佩,好家伙,禅院惠四舍五入直接把家族奉上了。
为了先五条悟一步绑住阿音,他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把奶茶吸溜干净,夜斗补充说道:“你不用给自己太大的心理负担。禅院惠的原意是,他担心禅院家那些不成器的后代会搞砸他多年的苦心经营,给你这个玉佩,是希望你能成为监视禅院家的‘眼睛’,盯着他们不要乱来。”
瞎话。
其实是希望禅院家能成为阿音的锚点,才给了她这份责任。
啧,心机深沉的男人。
按照多年前禅院惠教他的话,夜斗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当然,你要是不愿意可以拒绝。把玉佩还给禅院家就行了。顺便一提,你的紫伞还保管在禅院家的仓库内,你随时可以去取。”
不论如何,去禅院家这一趟是必走的了。
阿音眼神复杂地收起了玉佩。
正如禅院惠所料,倘若将“责任”加重于玉佩之上,阿音大概率不会拒绝。
“我知道了,夜斗,带路的委托接不接?”
“接!”夜斗爽快答应。
有了熟悉现代社会的夜斗带路,阿音总算一改先前四处碰壁的迷路状况,马不停蹄地朝禅院家进发。
为抓紧时间,阿音边赶路,边询问当今的御三家现状。
“一代不如一代。”
夜斗毫不客气。
“还是老样子的封建糟粕,顽固程度比百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本术师学校的改革很好,但禅院惠和五条悟死得太早了,让术师学校的成果被御三家窃取,如今的学校,仍然在高层那一帮人的操纵中。”
“整体实力层面上,还不如几十年前的大正。”
阿音安静地听着,心不断下沉。
“六眼、十影同出的奇迹只在七十年前发生过一次,如今只剩六眼,五条强盛,而禅院式微。”至于加茂,自古以来的老三,不用管它。
阿音捕捉到了重点,她忽地抬头。
“这一代也有六眼诞世吗?”
“有……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与上一位六眼同名,都叫‘五条悟’。”
阿音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声。
她强迫自己的注意力从六眼上转移。
那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陌生人。阿音冷静地想,现在要关注的,是明显不容乐观的禅院家。
禅院惠预言家实锤。
他曾说过后代不成器可能会毁了禅院家,一语成谶。
走到结界的外围,夜斗便停下了步伐,示意接下来的路只能由阿音自己走了。
阿音点头,握紧了玉佩,悄无声息地穿过了结界。
惠说,让她成为监视禅院家的“眼睛”,那这是否意味着,她被禅院家主亲自赋予了督察权?
那就让她看看,当今的禅院家是何种模样吧。
………
阿音打晕了一个侍女,乔装成了她的模样。
据她观察,这名侍女地位不高,相貌不显,存在感极低,即使换了个人也不一定会被察觉。
阿音掏出先前准备好的黑色假发,化妆品,小镜子,在角落里捣鼓了一番,把自己弄得和侍女八分相似后,满意地收了手。
将小侍女藏好,阿音便走出了灌木丛。
禅院家的路,她就是闭着眼睛都能绕上三圈,咒术界普遍变化不大,这是唯一让她感到亲切的地方了。
然后——阿音对禅院家的滤镜就被砸了个粉碎。
她先是听到远处传来的一阵喧哗声。
走过去一瞧,只见在池塘旁边,三个侍女匍匐在低,头都磕到出血,而一名身高矮小的稚童正怒气勃发地谩骂她们,不顾她们的苦苦求情,他说出了恶毒的判决。
“你们这帮废物,等着被打断手脚吧!”
这是咋了?
阿音没有贸然现身,等那男孩骂得力竭,转身走人之后,她才来到侍女们的面前,询问出了什么状况。
两个侍女扶着中间的那个,并未发觉阿音的伪装,其中一人梨花带雨地啜泣着说道:“我们、我们做错了事,惹怒了直哉少爷……每个触怒少爷的人,下场都很……”
“怎么办,我不想砍断手脚,我不想戳瞎眼睛,我不想……呜呜……”
阿音一时怔住。
她半蹲下身,尽量放柔声音:“你们做错了什么事?想想办法,也许还能弥补?”
这么严重的惩罚,怕不是和诅咒师勾结,还是暗杀了某个长老啊?
答案让阿音目瞪口呆。
“我们在打扫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直哉少爷收藏的油画……”
阿音:?
见阿音一脸困惑,那侍女急了,红着眼眶说道:“上一回,梨奈因为是新来的,不懂规矩,进了少爷的书房,然后就……被打到再也站不起来。”
“少爷说,‘管不住这双腿的话,就干脆别要了’,于是,梨奈的脚筋被挑断了。”
说着,侍女又捂面哭泣起来,神色中尽是绝望。
阿音:草,我草。
她听得拳头硬了。
想象与现实差距太大,滤镜粉碎的那一刹那,像是从云端跌到了深渊。
即使她曾经不太愿意出门,不太关心禅院家的族务,她也知道……惠在任的时候,他是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七十年了,你们就进步了个这?
阿音捂着心口,冷静,淡定,也许这只是个例呢,家主的情况才是重点。
阿音把三个侍女拉起来,安慰她们说不会有事的,在她们的心神稍稍稳定后,阿音趁机套话,从她们嘴里撬出了想要的信息。
现任的家主叫禅院直毘人,实力不错,人品如何尚且不知,但就乱七八糟的禅院家看来,他的管理能力比惠差劲一大截。
侍女口中的少爷,也就是禅院直哉,是嫡系出身,在禅院直毘人的几个儿子中最具天赋,继承了父亲的术式。倘若不出意外,他便是下一个家主。
也许正因如此,禅院直哉才会长成这个熊样子。
阿音把主要成员的情报挨个套出来,在听到某一个名字的时候,她忽然哑声,愕然之色一闪而过。
“你们刚才说……甚一?”
“嗯,是的。”
这些侍女已经完全把阿音当作新来的人了,为了不让她在不知规矩的情况下踩雷,她们可谓拼了命地给阿音科普。
“甚一大人,是家主大人的侄子。”侍女乖巧点头。
阿音抚着下巴,心说这帮人是不是重名太多了点,难道这也是咒术界的传统吗?都喜欢给孩子取爷爷辈的名字?
“除此之外,甚一大人还有位兄弟,是……”
“阿九!”
另一名侍女赶忙喝止给阿音科普的同伴,阿九连忙捂住嘴,小声说道:“对、对不起,我又差点犯错了。”
看来有故事。
阿音挑眉,她脸上浮现出蛊惑性极强的温柔笑容,轻声劝诱。
很快,她就从这几个单纯的侍女口中,撬出了这桩家族“丑闻”。
禅院家又双叕出现了一个天与咒缚,被逐出了家门,如今已不再是禅院家的人。
阿音的微笑都快绷不住了。
惠,我能不能撂担子不干了。
你家没救了,真的。
阿音抹了把脸,认命了。
“安心吧。”她摸了摸顶多不超过十四岁的侍女的头顶,“不会出事的,我保证。”
要出事的,是他们。
………
这将会是禅院直毘人毕生难忘的一天。
月黑风高,灯泡刚熄。
雪色的身影如乘月而来,降落在他的庭院里。
禅院直毘人反应极快,翻身而起,同时运起咒力,攻击蓄势待发。
他沉声道:“什么人?”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
比如说敌对家族的刺客,与他结仇的诅咒师,或者接了悬赏的杀手……
他做梦都不可能想到。
不远之外的那个可疑的少女,竟是当着他的面,掏出了禅院家失踪已久的家主玉佩!
伴随着她清冽而不容置疑的嗓音。
“奉第二十三代家主,禅院惠之命——”
阿音将玉佩向上一抛,随即稳稳接在手心,像是握住了无可动摇的权柄。
她眼眸微眯,轻笑道。
“前来,继承家主之位。”
作者有话要说: 惠:想不到吧,我有后手。
悟:?捏妈,你算计我!
.
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甚尔:禅院家好像又出了啥事?喜闻乐见。
第82章 特级术师
阿音心里明镜似的。
她手上拿着的玉佩, 与其说是权柄的信物,不如说是一张入场券,给予了她参赛的资格。
拥有玉佩, 并不代表她就能一帆风顺地继承家主之位,确切来说, 禅院惠留给她的, 是和禅院后生们同台竞技的条件。
禅院惠有多看好阿音, 就有多怀疑自家的后人们。
阿音当然不能让他失望,对不对。
禅院直毘人心头发冷, 他紧盯着几步之远的白发少女,越看越觉得眼熟。
银发红眼, 喜紫色和服, 这个描述,他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心头思绪百转千回,禅院直毘人面上不显, 他保持了最基本的警惕心, 沉声道:“夜闯我禅院家,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
禅院家的结界拦不住面前的少女,她出入之自由如过无人之境。
单就这一点, 便足以拉响禅院直毘人脑内的警报了。
“我说了啊, 我是来夺权的——额,好像也不能这么说, 我应当是具备继承资格的?”
禅院直毘人还没死呢,如此大大方方地将夺权一词说出来, 堪称大逆不道了。
“阁下别说笑了。”
禅院直毘人不为所动,瞥了一眼润光闪烁的玉佩,他收手入袖, 故作风轻云淡道:“谁人不知,我家玉佩早在七十年前便已遗失,如今你贸然拿出一个不知真假的玉石,教我如何相信?”
阿音呵呵笑道:“是你不愿相信吧。”
就像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他不肯承认玉佩是真货,这点也在阿音的预料之中。
月纱朦胧,萤火歇憩,小草昏昏欲睡。
木屐踩弯了杂草的腰,草叶的边缘扫过脚腕,沾上点滴寒露。
如闲庭信步,阿音泰然地朝他走来。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阿音嗓音低柔,落在他的耳畔,“我并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随着她缓步走来,她的气势也在一节节拔高。
她仍旧是笑吟吟的表情,看向他的目光宛如在看某个小辈。
“就资历而言,”阿音抬了抬下巴,意有所指,“即使是你,在我面前也不够看的。”
“我是不是还没有自我介绍?”
她忽而驻足,在屋檐角下,施施然朝禅院直毘人行了初见的礼节。
“禅院第二十三代家主,‘十影’禅院惠的十一席式神,同时也是他所指定的唯一继承人,音。请多指教。”
【音】。
这个名字,像是某个钥匙,骤然打开了记忆的关卡!
被封存的往事,曾秘藏于书屋中的卷轴,此时一一浮现于禅院直毘人的脑海。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起初会觉得阿音眼熟。
并不是因为他见过她,而是他听闻过太多次、太多个版本的,第二十三代家主的传奇,而不论是哪个版本,都绕不开十影术法中的那位第十一席。
既是式神,又超脱了式神,似人非人,疑似传说中的“完美生物”。
故事中的人物走进现实,真实与虚幻交织的感觉太过奇妙,禅院直毘人怔愣许久,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有传闻,十一席式神‘音’为少女容姿,手持紫伞,非人之躯,不死不灭……”他满眼复杂地看着阿音,那过去了七十年未曾变化的容貌,“看来传闻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