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静待归来
最先浮现于眼前的, 是满手粘腻的、猩红的血液。
浓稠得仿若彼岸花碾碎后残败的汁液,汩汩地流入三途川,“死”的气息萦绕不散,那富有生命鲜活的鼓动一下比一下虚弱, 直至在他的怀中, 丢失了生息。
白发被血染红, 柔顺的发丝纠黏在一块, 不复以往的洁净, 腥味刺鼻, 冷风灌入, 温热的血液随之凝固。
那双向来闪烁着活力的红眸失却光彩,变为了剔透却死气沉沉的宝石。
她在生命的最后, 竭力想向他传达的话语……
【这不是你的错。】
自责的是她,愧疚的是她。
做错了事的人,也是她。
五条悟知道, 阿音傻乎乎的,很少去真正责怪什么人。
但她连因果都搞反,不愿追究溯源,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这分明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
——是【五条悟】杀了【阿音】,不是吗?
………
“她在哪里?”
他与众人之间,似乎划出了一道不可视的“帐”。
里面, 是沉浮于幻梦与现实之中, 牢牢困囿在一地牢笼间, 固执到偏激的他。
外面,是虚虚实实的嘈杂,无数陌生面孔钻入虹膜, 呈弧状隐隐将他包围其中的人群。
七十年前的光景,于此刻重叠。
众声讨伐,舆论施压,再加上她的诉求,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潮水般涌入他的耳膜,幻听般的人声从天际传来。
【杀了她!】
【杀了她……你还在犹豫什么?】
【忘记你身为家主的职责了吗,动手!】
【杀了她——】
指骨微动,无喜无悲的蓝瞳里浮上了一抹人性。
那是怒意。
吵嚷喧闹,如蝼蚁的阵阵嗡鸣,扰得他恼意更甚,咒力在指尖凝结,术式顺转的小黑洞酝酿成型。
同样的问题,他不会再问第三遍。
“五条悟——!”
惠眼尖地看到了他的动作,惊得忙呼出声,与此同时,他的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满满的是对五条悟这个不确定因素的无力感。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机关算尽,抵不过五条悟的“欧皇之手”。
他不清楚对方身上发生了什么。
但莫名的直觉,脑内的警报拉响,他清晰地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现在的五条悟,是一个极其不稳定的人间凶器。
恐怕正处于记忆与现实拉扯的夹缝之中,暴虐的咒力被仅存的一丝理智压抑在周身方圆几尺,其内草木枯萎,落英成灰。
惠能确认的只有一件事。
再迟一点,五条悟的理智就会彻底崩断。
他的呼喊成功让五条悟目光下移,投在他的身上。
“……禅院?”他喃喃道。
“五条悟,你听着。”
顶着其他族人讶异的视线,惠凭着强大的情商瞬间理解了五条悟的状态,然后一击必中。
“这是阿音本人的意思。”
她的名字一出,五条悟果真停住了动作。
就像是一个开关。
赫人的威压收敛,宛若风暴来临的压抑感缓缓消失,白发的少年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惠,那模样看上去,竟然有几分乖巧。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在寻找到她的目标之前,阿音不会回来。”
“她不希望任何人去找她。包括你。”
“我们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她的归来。或者说,难道你想要让阿音不高兴吗?五条悟。”
这一番话下来,甚尔都不禁侧目。
他都不知道自己儿子这么厉害。
一针见血地指出五条悟的症结不说,还能对症下药,成功安抚了五条悟这个脑回路清奇的人的情绪。
……不是,这已经超出了寻常小孩的能力范围了吧?
甚尔迷惑。
五条悟听懂了惠的话语,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沮丧了。
前世的零碎记忆仍然在撕扯着他的心脏,扎针般的刺痛顺着神经末梢传来,而摆在他的面前的,是“阿音离去”的这个事实。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是不是因为……她在怪罪他?
五条悟一手扶着额头,粗略地扫过人群的面庞,长相各异的人脸上是相似的心惊肉跳,五条悟直接略过他们,大脑的胀痛感让他的思绪难以维系。
一口气灌入三十余年的记忆,即便是他……一时间也难以消化。
五条悟干脆转身,从他们的眼前消失。
没关系。
其他的记忆可以慢慢来。
只要确认了她还在就好。
只要阿音还活着,那就好。
白发少年的身影从视野里抹去,大院里依旧一片死寂。
没有人怀疑他们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哪怕是甚尔,此时都能肯定刚才的那个“五条悟”,和他之前交手的“五条悟”强度不是一个量级的,他是完全打不过的。
在场唯一触及到了真相、同时也是阿音出走的罪魁祸首——惠,正在暗自抹去额头的汗水。
好,蒙混过关。
………
夏油杰找到五条悟时,对方正懒懒地倚在桥头的栏杆,任由闷热的风吹开他的碎发,他没有配戴墨镜,无遮挡的六眼毫不保留地暴露于日光之下,却焦距模糊,双目放空。
明显是在发呆。
夏油杰上前,正想拍上友人的肩膀。
他的右手刚刚抬起时,身前那人似有所觉,忽地一个回身,扣住了他的手腕。
看清了他的脸,五条悟挑眉。
“有什么事?”
夏油杰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他的面孔。
“悟,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似乎是浅笑了一下。
“是吗?”却不再询问。
或许是挚友的直觉?
现在的五条悟,给夏油杰的最大感触,是由漫长时光沉淀后的、悄然无形的成熟。
分开了不过几天,曾经夏油杰习惯了的那种“幼稚”、“恶劣”感收敛了许多,虽说还在,但与其说是五条悟本性的毫无遮拦,不如说是他故意表露的浅表个性。
抽象地形容一下,大概是忽然长大了十几岁的那种感觉?
夏油杰失笑摇头,为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
夏油杰走到他的身边,学着五条悟的样子,把手臂搁在栏杆上,无所事事地看云。
“杰。”
五条悟忽然出声。
好友的蓝眸直直地盯着他看,把夏油杰盯得心底发毛。
“你是咒灵操术,对吧?”
夏油杰有些莫名其妙:“没错啊,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悟怎么突然问他这个?
五条悟没有正面回答。
他只是扬起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缓缓拍了两下夏油杰的肩膀,他看着夏油杰的眼神,无端让他想起了自家爷爷的慈爱目光。
夏油杰:“……”
他为自己的联想打了个寒颤。
五条悟的这个问题没头没脑,他显然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话锋一转:“天内理子安顿好了?”
“嗯。”夏油杰点点头,温和道,“这还多亏了悟。”
五条悟随口敷衍,他翻开了手机,浏览屏幕上的诸多信息。
“谢谢我?用不着。”五条悟无所谓道,“杰,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就好。”
“你说。”
“今后一年……不,两年内,你的所有任务都要与我搭档完成,有什么心事不许瞒着我,你的术式也有可上升的空间,我会好好盯着你的。”
五条悟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咒灵球的味道问题,我也会想办法解决的。”
夏油杰:“……”
五条悟说得有多诚恳,夏油杰的眼神就有多惊恐。
又出现了!
这种仿佛面对家中长辈的既视感!
五条悟竟然会说出“想办法帮你解决咒灵球的味道问题”这种话?他明明是那种可以笑嘻嘻地故意往你嘴里塞咒灵的人!
不对劲。
夏油杰声音飘忽:“悟,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诅咒了?”
不然解释不通啊。
五条悟:?
你是阿音唯一的术式继承人,我好心帮你,你这样揣测我??
他一巴掌把夏油杰扇进了河里。
这么久了,五条悟其实也想通了。
阿音既然愿意把他这个转世带在身边,足以证明阿音并不怨恨他。
这极大地安抚了五条悟的心态。
思及阿音在这个时代的所作所为,五条悟的眼底不禁泛起笑意的波澜。
阿音真的很厉害。
从禅院的某些垃圾手里夺权,接管禅院家,从内到外、一点一滴地改变这个家族的制度和思想。
只是没想到禅院惠那家伙竟然把他的玉佩都送给了阿音……啧,输了。
阿音在这个时代没了拘束,更能放开手脚,这让五条悟忍不住想,是不是正是他们的存在,才束缚了阿音,让她无法登上尘世的舞台?
那么,如今他对待阿音的态度,就很值得揣摩了。
如果“悟”和“惠”都遗忘了她,才能让她获得自由的话……
五条悟不介意继续扮演那个十八岁的“悟”君。
更何况,如果直接告诉阿音自己想起来了的话,肯定会吓到她的吧。
万一吓跑了怎么办。
嗯,决定了。
五条悟愉快地想。
等阿音回来之后,再以这个时代的“五条悟”的身份,迎接她吧。
只是,做下如此决定的五条悟却不曾想到。
阿音再度归来之时,已然是十年之后。
那是五条悟与阿音的久别重逢。
那是“五条悟”与阿音……在这个时代的,第一次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转移大法即将开启。
285和15惠要登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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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久别重逢
阿音见到了惠。
更准确的说……是“禅院惠”。
狱门疆是活着的咒物, 被它收纳入内的东西,会保持一种“静止”的状态。
狱门疆内的时间是扭曲的,与外界割离。
因而,阿音能在狱门疆里, 见到最“新鲜”的记忆。
“阿音。”
黑发的青年微笑着, 像多年前那般, 温雅平淡, 细水长流, 永远对她予以包容, 随时对她敞开怀抱。
是她在这个世界的, 最初的归宿。
他一出现,四处晦暗的场景都褪色了, 天地之间,只剩下他的眉眼如旧,
哪怕只是记忆构筑的虚无, 哪怕无法真切地触碰到他。
重逢故人,阿音已经心满意足。
“这是你给自己留下的后手吗?”
阿音看着他,在内心盘桓许久的疑惑终于诉之于口。
然而她此话一出,禅院惠却无辜地眨了眨眼,焦距落到了别处。
“阿音在责怪我吗?”
他话音微顿,不知是有意无意,染上了一点委屈。
“才不是为了我自己……更准确的说, 我从来都是为了阿音啊。”
转世重生也好, 布局谋略也罢。
他给自己谋划了那么多条“路”, 哪一条不是最终通往她的方向?
阿音一噎。
她发现,也许是作为记忆体的禅院惠卸下了人世的担子,原先沉闷的性格也得到了解放, 变得更加明朗……活泼了起来?
阿音驻足在原地,双目凝视着那个虚幻的记忆体,嘴唇蠕动,久久无言。
禅院惠先是哂然一笑。
“不必在意,阿音。”
他走了过来,抬起右手,轻轻地覆在阿音的手背上。
阿音瑟缩了一下。
并没有实感。
可是禅院惠没有松开,他垂眸,像是描摹着记忆里的东西,勾勒她手背的轮廓。
“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是阿音找到了我。”
七十年间,他又何尝不是在近乎无望地等待着。
仅靠那一点咒力,与如附骨之疽般死死缠绕的执念支撑他。
阿音嘴唇微张:“惠……”
“如今,那孩子也叫这名字吧?”
黑发青年话锋一转,谈起了看似毫不相干的话题。
阿音微愣,片刻后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小惠。
她抿了抿唇,“是。说起来你们两个也是奇怪,前世今生都叫同样的名字?”
“啊,那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