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子是白的,于是更显黑。
“嚯,这太阳。”丁教授摆摆手,“非洲都没它毒,我这趟拍完得休息一年把皮肤养回来,太不像话了。”
盛夏笑。
丁教授斜着眼睛:“正常人这时候应该接一句教授您又没变黑。”
盛夏:“……”
“教授。”她把画面截图发给丁教授,“您黑的都对不上焦了,我真说不出口。”
丁教授:“……”
妈的为什么别人家徒弟弟都软萌可爱,他家的就多长了一张嘴!
“你发的视频我看了啊。”丁教授又把光线调亮了,发现还真对不上焦了,啧了一声,心气不顺,“不是,你都不给我送点防晒霜什么的吗?”
“我买了,在路上了。”盛夏跟哄孩子似的。
丁教授又啧了一声,才终于进入正题:“你先跟我说说你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还是和以前一样。”盛夏说,“主题还是展现他们在援边时遇到的困难,不管是客观上的还是主观上的,挖的深一点,把困难根源展现出来。”
“但是程主任又希望我们拍出来的东西能让后人少走弯路,所以又加了一点传承相关的内容。”
丁教授沉吟着没说话。
盛夏也不急,屈膝坐在凳子上,下巴搁在膝盖上。
电脑屏幕上是她剪好的试拍内容,视频里程凉正带着一群医生查房,他弯腰在看实习医生给病人换的伤口敷料,表情挺放松。
他身后的一群医生却都很紧张,因为他们知道程主任在查房的时候不问倒一群人是不会结束的。
气氛莫名的和谐。
“说实话啊。”丁教授开口了,“你这片子的质量是你这三年里做的最好的一个了。”
“你的优点一直是善于用镜头表达人物背后的感情,拍程主任,你镜头后面的感情是最精准的。”
“这让我很惊喜,但是又觉得不太够。”
盛夏:“……”
开始了,这就是小白哭诉的,丁教授的抽象教学。
“你自己说说,你剪完这十几分钟片子后,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盛夏拧眉。
遗憾,有很多。
但是最大的感受……
“我,挺可惜的。”盛夏说,“我三年前就认识他,那时候他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时候他没什么追求,可是个人色彩很强烈。”
“他现在看起来有追求了,但是模糊了。”
盛夏歪着头,又想了个形容词:“不愤怒了。”
程凉身上曾经吸引她的对生命的愤怒感,没有了。
尤其是今天下午,她在观摩室里看到他捂着脸靠在墙上的那一幕,定格到现在她心里还很难受。
非常难受。
像是看到启明星被乌云蒙住了光芒。
“所以我一直在说……”丁教授长叹一声,“你在人文纪录片方面,会有大发展,会走的很远。”
“你的感觉很准,当然这次可能也有你和程主任是旧识的原因。”
“但你这种状态保持下去,把这次的纪录片完整拍完,把这次拍摄感觉好好总结,你的未来可期。”
“在你来之前,我跟程主任跟了一周。”丁教授说,“当然不是你这种跟拍,我就是跟他聊聊,看看他的工作内容,也问问其他医生病人对他的感觉。”
“怎么说呢。”丁教授的手抵着黝黑的下巴,“你知道他来新疆的时候其实是完全不能手术的状态的吧。”
盛夏看着视频里的程凉在办公室里吃盒饭,一个人吃,低着头一口一口的扒。
她点点头:“嗯。”
“他是以鹿城援边医疗团队的编外人员进来的。”丁教授说,“每天的工作基本就是各种文书,在门诊挂个牌子坐班,有人说他是占着名额走后门进来的,因为他跟当时来的负责人林崇银是师徒。”
“他拿不了手术刀,这事你可以问问他们一起过来的普外医生老盛,老盛那会在市里和程主任住一个屋,他说他那时候最想不通的是这么一个人,来新疆干什么?当时程主任的状态太差了,几乎不说话,他也很少看到他睡觉,每天就坐在宿舍里看书练模型,门诊结束之后就躲在厕所里抽烟。”
“我是不太清楚他后来的情况怎么变好的。”
“但是我猜测啊,跟当时他老师林崇银的身体情况变得越来越差有关。”
“林崇银的身体不行了,带来的手术团队眼看要散。程主任没办法只能接下手术刀,逼着自己上了手术台,可做的第一个病人,并没有从手术台上下来。”
“打击太大了。”
“所有人都觉得他能站起来走到现在这个位子,就已经是奇迹。”
“你是唯一一个觉得,这奇迹还不够的人。”丁教授感叹。
“跟拍程主任这件事交给你,除了扶贫内容之外,我确实是希望你能挖到他这一块的心路历程。”
“纪录片要以人为本,程主任不是一个援边符号,他是一个人。你能抓到这一点,我很欣慰。”
“我跟你的感受是一模一样的,程主任这个人现在给人的感觉……”
“太宿命化了。”
“他因为埋头苦干被捧上了神坛,架在哪里,出一点点问题就是万劫不复。”
“所以盛夏啊,你交给我的正片如果还是这样的,咱们就还得剪。”丁教授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种挂在悬崖上的感觉,太悬了,没办法出片,我们还是得挖出他宿命化背后的故事。”
“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在这个遮天盖地漫天黄沙的地方燃烧自己,火光之下,你得抓到他的真实。”
“刨除艺术感,我们拍的是扶贫,得脚踏实地,你明白吗?”
丁教授后来还说了很多。
他这一辈子都在同艺术和现实割裂,他拍过很多曲高和寡的纪录片,有口碑没有票房,他说这就是个屁。
他希望盛夏不要走上这样的路,太孤独,没有市场的市场纪录片导演,就是失败的。
盛夏被丁教授说的有些想抽烟,掏掏口袋却只有几颗程凉没事投喂给她的糖。
她披上外套走出阳台,嚼着糖看着苏县的夜色。
同一层的程凉应该已经回来了,隔着几米远,阳台上有灯光,也有飘过来的若有似无的烟味。
每次有病人死去,他都会连续的做恶梦。
盛夏低头,犹豫了半秒钟又回到了房间,拿起摄像机,出门,走了几步路,敲门。
“程凉。”盛夏说,“开门。”
第六十一章 也庆幸过,她跟拍的这个人……
程凉过了一会才打开门, 不知道是不是喷了漱口水,身上又是烟味又是薄荷味,混杂着程凉身上独有的洗衣凝珠的香味。
他外表倒不至于太颓废, 只是换了居家服, 头发乱了,也冒出点胡渣, 看起来年轻了很多,倒是和白天里那个一点错都不犯的程主任判若两人。
“我能进去吗?”盛夏问他。
程凉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他很沉默, 等盛夏进了屋, 他开着大门,开了屋里的大灯,弯腰给她找了一双拖鞋。
程凉的房间跟盛夏的那间格局是一模一样的,只是他的房间很空,看起来更大。
没有沙发没有茶几,盛夏房间放沙发的地方被他铺了块地毯,上面丢了几个抱枕。靠窗的地方放了一套和医院差不多的桌子椅子,一台笔记本,然后就只剩下角落里的一张大床。
倒是不乱, 就是屋里还有烟味,盛夏看了一眼阳台, 发现程凉把刚才抽烟的烟灰缸丢在阳台上的一株仙人掌里。
…………
这人,热爱祸祸仙人掌,哪哪都有。
盛夏转身。
程凉还站在玄关, 等她在屋里看完一圈,他才拿起遥控器把墙上的投影仪关了。
左侧一整面墙的幕布上正在播放几只狐獴在草原里小心翼翼查探然后被胡狼围攻的场面。
关掉前,盛夏看到右上角写着动物世界四个字。
“这些都可以拍。”程凉说,声音很哑。
他知道盛夏来这里的主要原因, 他今天遇到了医闹,提拉婆婆死了,医生回家后的心理状态,肯定也是需要取材的。
其实他刚才去阳台抽烟的时候,还在想要不要叫盛夏过来。
虽然他现在的心理状态,真的不太好。
“你晚饭吃了吗?”盛夏问他。
程凉没答,伸手把玄关开着的那瓶矿泉水一口气喝完,捏扁了以后跟盛夏说:“你等我一下吧,我出去买点水。”
他这里什么都没有,小冰箱都搬到盛夏那边去了,每天下班就在隔壁买瓶矿泉水,上班再把空瓶丢到隔壁回收站。
他刚在在玄关站了半天,发现他这里没有可以招待盛夏的东西,连糖都没有。
烟也没了,刚才盛夏敲门他一激灵直接塞垃圾桶里了。
他得让自己出去吹个风,才能忽略掉盛夏刚才问他晚饭吃了没的表情。
盛夏没拦他。
他有点狼狈的出了门,在超市里拿了几大袋吃的,上楼前先去小白他们那里分了一半,上楼的时候特意开着门禁锁。
上来之后拆开一个新杯子,用开水烫了几次才给盛夏倒了水。
又是牛奶。
还是温牛奶。
盛夏一直安静的看着程凉忙东忙西。
他们孤男寡女,房间里只有床,程凉开着大门,开着二楼的门禁锁,还打开了二楼很少会打开的廊灯。
重逢之后,程凉做事一直都很有分寸感。
盛夏知道,重逢之后程凉始终都在避免让她觉得尴尬。
小地方民风淳朴但也很保守,她在这里跟拍程凉两周,甚至住到他屋子里同一层楼,她也基本没听到有人说她这方面的闲话。
这其实很罕见。
因为程凉真的很注意。
他比他外表看起来要细心很多,她的工作他也从不插手,哪怕有时候听到摄像大哥说她闲话,他脸色很不好,也能憋着一句话都不说。
甚至不会开口问她,只是下一次再要去那个地方,他会刻意绕开摄像大哥的定点。
因为他很清楚,他一旦开口,盛夏的处境会更难。
那些人会传的更难听,比如女导演能上位,通常都是睡出来的,你看这不,拍了几天这男主任就开始帮她说话了。
盛夏其实担心过。
也庆幸过,她跟拍的这个人幸好是程凉。
“你想聊提拉婆婆?”程凉终于忙完了,他让盛夏坐在书桌前的那张凳子上,自己去阳台搬了张锈迹斑斑的铁艺圆凳子,盖了张报纸就坐了。
两人都在书桌前,程凉在一通布置之后终于在他这个空旷的房间里弄出点采访的样子。
他搓了把脸,于是就又回到白天程主任的样子。
配合拍摄,把自己的情绪全收起来。
盛夏过来,是为了拍纪录片,他同意跟拍,是因为不想这三年的心血白费。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为了这个小县城医院,做了多少事,放弃了多少东西。
一开始是为了逃避,他终于能上手术台之后,林主任就走了,剩下的那个手术团队也留在了市里,他来苏县,只带了两个规培生和老盛。
苏县现在的外科团队,尤其是肝胆外科,真的是他一个个培养出来的,他去市里找了麻醉医生,他去市里请了现在的急诊医生,他和老盛两个人挖光自己的朋友圈,才搜刮出来几个年轻人,然后手把手的带了两年。
这些人,不能因为他回鹿城了,就散了。
这是他留在苏县的火种,不能因为他走了,苏县就又不能做肝胆手术了,又得千里迢迢去市里,排队,排号,大部分老人,直接等死。
他不能因为盛夏那句你晚饭吃了没的问话就变得无法呼吸。
盛夏走了,他自己选择的。
哪怕那么多年,他一直都在后悔,但是盛夏说了,她不介意了,她走出去了。
那他,就不能再把她拉回头。
她有远大的前程,一直都是。
***
可盛夏定定的看了他很久,啪得一声关上了摄像机。
“提拉婆婆是因为肺癌晚期癌细胞破裂走的,如果我们那天下午没有把她送到医院,她可能就没有第二天了。家属知道这个事实,你术前沟通术后沟通都做了好几遍了,能做的都做了。”盛夏说,“你是她的医生,这些你肯定比我这个外行人清楚。”
那么清晰的一个案例,有惋惜,但这绝对不是程凉现在这样的原因。
重逢后他就已经这样了,不是因为提拉婆婆。
程凉笑笑:“这个案例也有特殊的地方,提拉婆婆有个养子,之前手术沟通都是她女儿来的,手术后才知道提拉婆婆把继承权给了她养子。”
所以,来闹事的也是她养子。
盛夏:“……难道当时是她养子过来,你这手术就不做了?”
程凉:“……”
他招架不住盛夏这样安静的注视,于是只能又站起身,给自己开了瓶矿泉水又一口气喝了半瓶。
喝完以后,讨饶一般:“抱歉,我今天状态真的不太好,要不然改明天吧,我理一下提拉婆婆的病历,到时候再聊。”
他背对着盛夏,所以他没有看到盛夏低头看着那杯牛奶,拇指又开始揉搓食指指腹,她问他:“程凉,你到底怎么了?”
程凉僵住。
“如果说三年前很多事情都是个死局,但是三年过去了,那些死局你基本全都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