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代价有点大,但是确实都解决了,甚至还被树了典型当了榜样。
“可是你现在……”盛夏本来想委婉一点,可被他的背影憋出了气,干脆就直说了,“看起来怎么比三年前还惨。”
程凉开瓶子,又把剩下半瓶水喝完了。
他嗓子终于不觉得烧得慌,才终于低头,低声说了一句:“……那肯定,还是三年前更惨的。”
下定决心一般。
他转身,坐回到那张铁艺凳子上,凳子嘎吱一声。
“孙林的事情,我根本没有走出来。”他说。
可能是终于把话说出口,所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不稳。
盛夏微蹙着的眉心无意识的松开了一点。
他真的,开始努力学会张嘴说话了。
“我……”盛夏这次认真的斟酌措辞,把问题问得很委婉,“一直都不太明白那件事为什么会让你受到那么大的刺激。”
“最开始,和林主任的心理是一样的。”程凉捏碎了一包泡面,拆开生吃。
塑料袋窸窣声让他情绪稍微缓和,对接下来要说出来的话就没有那么紧张。
“孙林也好,李副主任也好,他们在院里做的那些事,就算我们不知道他们做到什么地步了,但是多多少少都是知道的。”
“所以孙林出事之后,我想过要是我当初强硬一点,发现端倪了就直接举报,他是不是不至于会走到最后一步。”
“这也是最开始他们家的家人让我去跪灵堂,我没找人抽他们的原因。”
“我以为跪了,心里的难受也就过去了。”
盛夏注意到,程凉的语气和程主任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情绪化很多。
她莫名有些紧张,伸手拿了一包饼干拆了。
“但是并没有过去。”程凉说,“葬礼办完了,一切都结束了,我还是没有勇气找你,你的微信名我一直都是置顶的,结果我那段时间都不敢打开微信。那时候我就发现,我可能有点不太对劲。”
盛夏:“……”
“再后来,我值班的时候有个急诊病人,打开腹腔,我发现我无从下手了。”
程凉苦笑:“是真的无从下手,打开以后我都不认识里面的器官了,就觉得里面一团黑,拿着刀傻在那里,幸好那天普外医生马上给林主任打了电话才没有出大事。”
盛夏:“PTSD吗?”
程凉摇摇头又点点头:“来新疆前老林给我介绍了一个鹿城的心理医生,我跟他聊了挺多的。”
“不是应激型创伤,孙林的事更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让我之前心里面存的那些疑惑一并爆发了,其实不少外科医生曾经有过这类问题,这行压力过大,难免会自我怀疑,这种怀疑,可能到某种爆发点就会造成应激反应,我正好遇到了。”
“一开始,我们都不觉得这是很严重的事,那段时间我本来就是低潮期,想着过去了应该就没事了。”
“我以前跟李副主任说过,我跟他不是一条水平线上的,我也嘲讽过孙林,我说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会有大出息。”
“但是他们都说,我能这样是因为我是个富二代,没有生活压力,真的遇到事,估计连他们都不如。”
“很可笑的,可能真的听得太多了,所以我潜意识里信了。”
“那整整半个月,黑雾都没有消失,甚至越来越浓。”
“所以心理医生建议我换个地方,给自己重建感知。”
“但是,并不容易……”
“我能在模型上完成所有手术,但是看到真人,就是一团黑雾。”
“再后来,眼看着林主任因为身体问题撑不下去了,来新疆的团队要散了,我逼着自己进手术室,打开腹腔,发现那团黑雾还在,但是能碰触到了,能切开了。”
“心理医生说,这是好事,他说我需要一些压力才能冲破障碍,所以我重新拿起手术刀,想要试着在这个基础上重建信心。”
“后来老林就带着我做了各种评估,确定我做手术的技术没有问题,仍然可以重新执医,我就又回到了手术台。”
“方向应该是对的,外人看起来,我就是能重新回到手术台了,甚至因为那半年的练习,技术比以前好了不少。”
“可是从那天开始,我开刀就比普通外科医生要多一个步骤,我一助知道,我得对着空气多切一次。”
很多人以为这是仪式感,没人知道他其实是看不见了。
“后来我来了苏县,自己组建了一个手术团队,从零开始。”
“这个方法也有用,看着苏县的外科团队一点点成形,我手术的时候看到黑雾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心理医生说,我这段比别人长很多的心理治疗,可能会因为苏县这个契机彻底好了。”
“但是提拉婆婆这件事,可能会让这个契机失败。”程凉又给自己开了一瓶水,“所以我今天,又他妈的开始切黑雾了。”
情绪暴躁,对自己无语,尤其在盛夏面前又变回了那个模样,更压抑,所以他就死循环了。
可是真的全部说完,他心里面有块地方却突然松动了。
“盛夏。”他看着面前目瞪口呆的姑娘,终于承认,“我病了,而且一直到现在也还没完全好。”
第六十二章 “要不然呢?”……
难怪医闹的时候, 他在手术室里让一助固定好,他说他视野不行了。
盛夏在观摩室里偶尔还会听到医生议论,说程凉对一助的要求比一般外科医生苛刻, 视野不行了这句话, 算是他在手术室里出现频率比较高的话。
她也以为这是程凉的怪癖,外科手术跟他们拍纪录片一样, 也有风格,她觉得可能程凉的风格就是对手术视野特别严格。
她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
她完全不知道应该给程凉什么反应。
这件事情, 除了林主任和医院上级, 程凉肯定谁都没说,因为除了程凉自己,她没有听到任何一点关于程凉有病这件事的传言。
她想要找到程凉的真实,但是没想到这个真实是他生病了。
她又看着程凉目光怔忪了几秒,起身先到门口把门禁关了,又把房门关了。
程凉笑了:“他们听到也没事,我有能正常手术的评估报告,而且我的一助也知道这件事。”
盛夏下意识想护住这个秘密的想法,让他心里的忐忑变成了另外一种情绪。
又酸又涩的。
盛夏端着牛奶杯, 和程凉刚才一样,一口喝光。
站在一旁等盛夏消化这件事的程凉不知道怎么想的, 从床头柜里掏出几瓶药,跟盛夏说:“我现在还在吃药。”
就好像既然已经交代了,就得把话都说完, 他把那些药放在盛夏面前一字排开,问她:“这需要拍吗?”
盛夏:“……”
她如果不是看到程凉眼底的真诚,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讽刺她了。
“拍来干什么?”她问他,“你真当二十四小时跟拍是连你内裤颜色都得展现出来的吗?”
语气莫名的又冲又粗鲁。
程凉噎住了。
盛夏放下杯子, 两人都没说话,房间里很静,于是就能听到一楼那群人在打牌斗地主,其中小白的声音最响。
“你……”盛夏声音轻了一点,问,“三楼能聊天吗?”
这楼的隔音真的要了命了,也难怪他们孤男寡女住二楼一点闲话都没有。
“……可以。”程凉其实也没觉得二楼有什么不好,听楼下的打闹嘈杂,是他这两年抵抗恐惧的背景音。
但是三楼,也不错:“楼上有沙发。”
***
于是那天晚上十点多,盛夏踮着脚上了程凉那幢小白屋的三楼。
程凉在她身后拿着刚买的那袋吃的,看到盛夏在前面踮着脚,他也跟着放轻脚步。
心里那点酸酸涩涩开始发胀。
“哪个房间?”到了三楼,盛夏站在原地有点发懵,压低声音问身后的程凉。
三楼也是一样的格局,一边走廊一边房间,就是大小只有一楼二楼的一半,左边是露台,右边有两个门,都是关着的。
程凉也压低声音:“三楼就一个房间。”
盛夏:“……”
程凉:“我打通了,全是洗衣房。”
盛夏:“……哦。”
真的全是洗衣房。
三年时间,哪怕人类正在经历疫情,痛苦成倍增加,世界洗衣机科技还是在飞速发展……
反正盛夏进屋子的第一个反应,哪怕心情复杂愁云惨雾,还是没忍住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十几个!
都是不同牌子的新款……
程副主任这个人,自己房间里连张沙发都没有,可是洗衣房里居然有沙发有茶几还有冰箱冰箱里面居然还有水。
槽点太多,盛夏愣在那里只能问了一句:“我能拍你的洗衣房吗?当素材。”
楼下说的那个秘密,她不想拍进去,也没有必要。
而这个地方,她想拍。
这个地方没有烟味,没有灰蒙蒙,只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幼稚存放爱好的秘密基地。
丁教授说的关于程凉的真实,这里算一个。
因为连盛夏也在这个有些荒谬的环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
“你拍。”程凉很大方。
他忙着继续洗杯子倒水准备小零食。
也不嫌烦,刚才才折腾了一遍,现在又原样收拾好原样放出来。
“……你这个洗衣机都没有拆过啊!”盛夏蹲着研究了半天,发现她面前的这台洗衣机居然连塑料膜都没撕下来。
程凉正在研究自己刚买的那包零食到底能不能给没有的胆囊的盛夏吃,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想了想。
盛夏对他连这个都要想一想表示十分震惊:“这很贵吧……”
“比手办便宜。”程凉说,他想起来了,“这牌子不好买,运过来也不方便,所以我买了两台,本来想洗坏了可以换。”
“……后来发现质量挺好的。”他把牦牛毛毡丢进去洗居然都没坏。
盛夏:“……你还有一个季度就要回鹿城了,这些都重新运回去?”
“都捐了。”程凉说,“给这地区的福利院和老人院,还买少了,不够分的。”
语气挺遗憾。
盛夏:“……哦。”
这边程凉折腾了半天终于决定只给盛夏倒一杯水,问她:“要不要洗衣服,边洗边聊?”
他也放松了。
就好像那些事情都说出来了,他在她面前就真的再也没有遮掩了。
只除了,那点需要使劲压下去的酸涩情绪。
“你洗吧。”盛夏拍完一圈坐到沙发上,继续拍程凉洗衣服的背影。
不管是纪录片还是私心,她都希望程凉能轻松一点。
然后她就坐在那里,看着程凉动作流畅自然的开始往洗衣机里塞衣服。
她无语的拿着摄像机看他发神经,丢进去好几条明显是冬天盖的毛毯。
这熟悉的既视感让她心里一颤,啪得一声合上了摄像机。
程凉那边估计也早就反应过来了,现在正蹲在原地僵在那里。
“你继续吧。”盛夏又啪得一声打开摄像机。
……
程凉回头,脸上表情挺一言难尽的。
“要不然呢?”盛夏反问他。
他们分手了,这种以前做过的事,拿出来鞭尸到底合不合适。
反正盛夏鞭得很正大光明。
所以程凉表情空白了两秒,选择回头继续机械化的丢衣服设定清洗程序,他刚才脑子一抽丢了毛毯,这堆东西洗完估计得三个小时。
洗衣机高级,本来手机连接一键搞定的事,程凉为了平复心情,蹲在那里戳了半天触摸屏,直到AI女声很无情的和他说:“已经设定完毕。”
无情的AI机器人跟他说了三遍。
程凉:“……”
站起来坐到沙发上,灌了一杯牛奶才平复了一点。
“提拉婆婆的事情,会影响到ICU么?”盛夏却看起来已经像是没事的人一样了。
程凉惊讶的看了她一眼。
“不是我发现的,是小白发现的。”盛夏不邀功,“我最近在让他跟ICU这条线。”
“怎么想起来跟这条线的?”苏县医院就两个ICU床位,那么多东西要拍,盛夏却让小白单独跟了这么个小地方。
“小县城里有ICU很罕见。”盛夏解释,所以她看到平面图的时候就开始在意,正好又遇到了小白这个契机。
程凉沉吟了一会。
换了个聊天的地方,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再去聊他的病。
“这件事你们要跟拍的话,会有点尴尬。”他说,“院里最近本来就因为这件事在找我,大张旗鼓的拍,我怕院里会以为我拿舆论做筏子。”
到时候盛夏他们可能就没办法得到像现在这样的支持。
“我让小白来。”盛夏说,“我还是跟着你拍。”
程凉觉得自己可能把话都说出来以后就彻底疯了,这句我还是跟着你拍,他只听到了我和你。
还有两个多月。
他这辈子最奢侈的一段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