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嗓子,程凉说:“今天先不开机录,我把大概情况跟你说一下。后面的取材,就尽量用小白的角度。”
小白这人冒失,冒失有冒失的好处,冒失的人做事比较容易被原谅。
盛夏关上摄像机,拿出笔记本。
她知道程凉这是打算私下给她开绿灯了。
“这也不算是私下给你开绿灯。”程凉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现在换成丁教授我也会把这些跟他说。”
“这确实是我现在遇到的比较大的问题。”
“好。”盛夏点点头,摊开笔记本。
程凉看了眼她的笔。
她来了以后大概给每一个跟她说过话的人都送过笔了,就是她手上这种,很常见的蓝黑签字笔。
当然,没送他。
他自己私下还在用那支英雄磨砂黑色的签字笔,磨砂都磨泛白了,怕被人顺走,只在家里用。
“……我还有笔,你要吗?”盛夏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自己的笔,从自己随身包里又抽出一支。
程凉:“……要。”
她送给别人都是有包装的,给他就一支光秃秃的,也挺特殊。
程凉把笔塞进口袋,清清嗓子。
其实这事说起来并不复杂,院里不想设立ICU除了成本问题,还有一个就是人才储备问题。
说穿了,程凉和普外的老盛如果走了,这ICU的使用率就会变得非常低,苏县医院现在能一人撑起大手术的医生几乎没有。
但是如果没有ICU,那就有很多手术做不了只能让病人转院去市里。
这就意味着程凉这两年多的教学教出来的人才,他组建的手术团队,可能都会被迫清零。
再来一个援边的医生,又得重头开始,而且对方也不一定会选择苏县,市里能做的事也有很多,不是谁都像他一样有心理毛病得跑到小县城重建的。
“但这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的。”程凉说,“之前院方愿意在苏县医院设立两个ICU床位,就是因为我答应会在走之前做一场公开的教学刀。”
“大手术,腹腔镜胰十二指肠切除术。”
“在县城做这个手术在业界会变成大新闻,有影响了,就有资金,就能解决一半问题,剩下的那一半,等下一个来援边的外科主任接了我的接力棒就行。”
“腹腔镜胰十二指肠切除术?”盛夏问。
“嗯,算是难度最大的外科手术之一。”程凉说到这里,脸上终于有了些和平时不一样的骄傲神色,“一般做40例才算基本掌握,我来新疆三年,做了快五十例了,勉强算基本掌握了。”
拨开黑雾做的,其中的辛酸只有他自己知道。
“所以这个任务,是我最后一季度的重中之重。”程凉说,“苏县医院设立ICU的意义不仅仅只在于设立了重症区,而在于能不能留住之前建好的队伍种子。”
“一个肝胆外科医生两三年培养周期太短了,我帮他们打好基础,再送一些合适的医生去鹿城,说实在的,到最后我不知道能有几个会回到这里。”
“所以我一直希望留在这里的医生,也有好的学习环境,能安心留下来。”
“那……”盛夏问他,“要什么时候做这个手术呢?”
她跟他跟了快三个星期了,跟了大大小小十几台手术,这个手术名她是第一次听说。
“一来我这肩膀可能还需要两周左右的康复期,二来,我想找合适的病人。”程凉说,“本来在你来之前有两例之前在市医院接触到的病人想做这个手术也做过术前沟通,但是现在提拉婆婆的事情一闹,院方很担心手术会黄了。”
“毕竟中国那么大,大城市做这个手术的医院设备和人才储备都更合适,他们之前选我,也是因为费用问题才考虑的。”
“所以这最后一个季度,你得遇到合适的病人做成功这台手术,并且有媒体帮忙发酵造出影响力留下ICU,才算是完成任务?”盛夏总结。
程凉点头:“对。”
……
这很难。
这个人为什么就那么喜欢选难走的路,当初闷声不响消失抗下罪恶感,现在把整个援边团队的成果都压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盛夏沉默了半晌,问他:“那你的病呢?”
避无可避的,还是得谈到这个问题。
“看病,吃药。”程凉说,“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熬过这几天就没事了。”
要是没事了,就不至于会累积成现在这样了。
盛夏没吭声,只是看着轰隆轰隆的洗衣机。
“那万一手术失败呢?”她过了一会又有了新问题。
那么难的手术。
“不管是什么原因失败的……”程凉说,“ICU都不会再有了。”
盛夏:“……”
那他这三年有一大半努力都算白做了,程副主任会变成只在苏县短暂出现过的那个人,时间久了,就消失了。
包括这三年来的努力和牺牲。
“你离开新疆以后还是回鹿城附属医院?”盛夏又问。
“嗯。”程凉说,“老林还在那边,我肯定是回去的。”
“回去能做主任了?”盛夏歪头。
程凉笑了:“如果手术能够成功留下这个ICU,我应该能把副字摘了。”
所以是否前途似锦,就看这三个月了。
盛夏有些说不出来的惆怅。
“那你呢?”程凉问她。
“我什么?”盛夏看他,“你这些内容拍纪录片足够了。”
不管成不成功,她这次的纪录片内容绝对充实,估计换个人怎么都不可能拍出那么真实的扶贫纪录片了。
程凉:“……我问你三个月跟拍结束后,会回鹿城吗?”
“我还没毕业呢,当然回去。”盛夏说,“但是应该会有新的项目吧。”
到时候又不知道得飞去哪。
又是沉默。
洗衣机声音轰隆,盛夏记得程凉说过,这样盯着洗衣机比盯着篝火发呆好。
她那时候不懂,现在却有些懂了。
就像当时,程凉问她是不是有钱人就做不了普通医生的时候,她只是把那句话当成了神经病的凡尔赛发言,一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那是程凉真心实意问出来的问题。
他这个人,一直在努力的问题。
“程凉。”盛夏看着洗衣机,“你只是个普通医生。”
程凉看着她。
“很普通的医生,中午吃盒饭都不给自己加鸡腿的那种医生。”
所以,只要做普通医生就好了啊。
治病救人。
不用前程似锦。
第六十三章 一更
程凉那天晚上失眠了。
他知道盛夏那句话的意思, 她心软了,所以她撤回她之前说过的那句祝他前程似锦的祝福。
或者说,枷锁。
她从来都只对自己心狠手辣, 从小到大都是, 到后来第一次谈了个恋爱,被用最难受的方式分了手, 却在分手重逢三周相处后,迅速撤回了她说的唯一一句带点情绪的话。
他都懂。
所以, 更加难受。
他又起身上了三楼, 踮着脚上去的,露台这边离盛夏房间最远,他终于第一次开始自我反省当初买房是不是太随便了,这房子可能是纸糊的,太不隔音了。
低着头,在露台上找到点当初在鹿城医院的感觉,他翻出微信里那个很久没有联系的人,周弦。
半夜两点多。
他问周弦:【。】
周弦秒回:【?你哪位?】
……
心里抽了一下,程凉有些后悔没有带烟上来。
程凉:【我问你个事。】
周弦:【我家西西让我跟你说, 滚。】
……
真应该带烟上来的。
程凉:【如果方便的话,我想问问老林的事。】
微信那头安静了一秒, 周弦的电话迅速打了过来。
接听的那个瞬间,两个男人都有些尴尬。
其实这一两年他们两个确实是有意疏远的,周弦和唐采西恋爱了, 有这层关系在,程凉也不想让自己这个糟心货梗在他们中间。
周弦一开始无所谓,只是从来不在他面前提盛夏和唐采西。
后来,几次跟他聊天他都忽略了之后, 周弦也就不再找他了。
他一直都这样,低潮的时候会用最伤人的消失方法,不主动去面对自己不想面对的事。
“夜班?”周弦干巴巴的做了开场白。
“没,没睡着。”程凉也干巴巴的回,多问了一句,“你夜班?”
“我陪西西加班。”周弦说,“不过没事,她从来不干涉我跟你聊天。”
程凉:“……抱歉。”
周弦:“……”
周弦:“操,你如果这样跟盛夏说,我估计她也扛不住。”
这是三年来,周弦第一次跟程凉提这个名字。
程凉苦笑。
道歉有什么用,盛夏真原谅他了他更难受。
就像现在这样,挖心挖肺的,全身疼。
“你想问林主任什么事?”周弦语气好了很多。
“他现在身体情况怎么样?”程凉问,“他平时不跟我说这些,问他都说没事。”
周弦想了想:“化疗两年前就做完了,身体差过一阵子,但是去年开始就基本没什么问题了,就是人还是容易疲劳。”
“他定期检查的,检查结果都没问题,现在很惜命。”周弦补充。
程凉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周弦问。
“苏县这边出了一点事,我怕最后会影响ICU的去留,先问问老林的情况,必要的时候可能还是得找他出面。”
夜色很凉,程凉抬头,看到了天边的启明星。
盛夏说,那是最有安全感的星星。
因为它永远在抬头就能看得到的地方。
“你开口他肯定帮的。”周弦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林主任其实一直在等你开口,他说你性格倔,想自己试试要是他插手了,怕你会不开心。”
“等你回来,他可能也要退了。”
“他等着你回来接他的班。”
程凉是林主任最喜欢最骄傲的学生,没有之一。
程凉挂了电话,他盯着那颗启明星。
他这人蠢笨,做成任何一件事,代价都挺大的。
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这三年来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他会想如果,自己病好了,如果自己真的能做到前程似锦了,如果盛夏还单身,那他是不是可以再试一次。
盛夏来了以后他一直在努力和盛夏保持着距离,他希望盛夏能原谅他,他希望盛夏能原谅他以后,能给他一个重新追求她的机会。
等他病好了。
或者,等他真的前途似锦了。
不会再被盛夏的光芒照的无所遁形的时候,他仍然想追盛夏。
这个想法过分奢侈,所以他一直把它压得死死的,因为他知道,他离这个病好了,还有距离。
他不能重蹈覆辙。
所以他只能竭尽所能让自己好起来,自己做不到了,就求助,盛夏不喜欢他不说话,他就努力表达。
他还有两个多月时间。
他这三年来最幸福的三个月,盛夏一直在,他手术的时候她就在观摩室里;他开会的时候,她窝在角落的监视器后;他凌晨出诊,她带着薄荷香味站在他身后拍他的背影。
她一直在。
像天上那颗抬头就能看得到的启明星。
***
可就算在这样奢侈的两个多月里,也仍然各种波折。
就像程凉习惯了的那样,他想要做成一件事,总是要付出比常人多很多的代价。
提拉婆婆的事情在缓慢的发酵后,造成了非常糟糕的影响。
程凉这一年多时间打下来的名声居然被毁了一大半,沽名钓誉这个罪名,对于医生来说,太大了。
没有人会愿意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一个满脑升迁欲望的医生,更何况据说这个医生再做几个月就走了。
成功了成就是他的,不成功,丧命的是他们。
所以接下来这一周,程凉除了自己之前的病人外,再也没有收到新的病人,甚至自己的那几个病人里有一个需要做大手术的,都在和家人商量是不是去市里做更靠谱一点。
凡人被架上神坛,被打入凡间,都只是一念之差。
“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你还会救提拉婆婆吗?”盛夏在程凉办公室里拍程凉整理教材的时候,问他。
她偶尔会在拍摄期间问问题,有时候会很尖锐。
“会吧。”程凉说,“总是要去送药的,送药的时候也肯定有概率会遇到这样的病例,我总不能把病人丢下自己开车跑。”
“必然的。”程凉看着盛夏,“要扣帽子什么时候都能扣,我要是没有救下提拉婆婆,到时候就变成沽名钓誉的程主任害怕砸了金字招牌见死不救了。”
盛夏笑了。
程凉起身把两人的杯子都倒满水,又重新开始工作。
他现在经常会这样,逗盛夏笑。
明明这段时间遇到那么多糟心事,但是盛夏笑了,他心里就踏实很多。
总不过就是治病救人,其他都是虚的。
他只是个普通医生,盛夏说的。
***
苏县并不大,全县人口只有二十五万,疫情期间人员流动管控很紧,外来人员少,盛夏在这里待了一个月,医院附近几公里就已经有了见面会点头打招呼的熟面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