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疾速行驶的飞舟上,灵压和气势都在不断变化,并不适合修炼,这也是众人修为还算精深,若是换做筑基弟子到此,可能会被不断变换的方位气机扰乱内息,甚至吐血受伤。众人在最初的新鲜期过去之后,大多都在自己舱室内闭目养神,这般也能舒服一些,否则那晕头转向,灵肉不合的感觉可不太好受。只有少许有特殊经历的修士,如阮慈、种十六、阮容等等,方可闲聊解闷,阮慈更是视这遁速如无物,她穿渡虚数时所承受的眩晕要比此时更强出百倍。
仲无量倒是可以化作魔气,避开这扰人感受,但她在那件事之后十分畏惧阮慈,和福满子一样,整日都是闭门不出。阮容道,“此去南鄞洲,也不知会遭遇什么险境,你可要小心些,此女师尊因你而死,看来她心中芥蒂颇深,若是有机会,难保不会借机害你。”
仲无量之师正是解身令主,但魔门师徒之间,有没有真情谊也不好说,阮慈道,“若她当真把师父放在心上,在大玉修士之前,便该保着我才对。不过我自然是会小心的,姐姐也该小心些,你究竟只是金丹初期,身边不过两件仿制法宝,若是有事,你优先自保,却不必管我。”
阮容柔声道,“我怎可能不管你呢?”
见阮慈还要说话,她便将阮慈垂落腮边的一丝碎发抿回耳后,满面笑意,阮慈叹了口气,将头靠在姐姐肩上,倚着她坐了一会。两姊妹一道观望着身前那一息一变的景色,此时阮慈已是碧玉年华,双姝并坐,一如牡丹国色,明艳温婉,一如清莲临水,超凡脱俗,竟是难分高下,偏又是惺惺相惜、温情脉脉,说不尽的赏心悦目。却偏偏种十六并不懂欣赏,从空中现身,先是冷哼了声,瞪了阮容一眼,这才讥诮地对阮慈说道,“你这剑使,感应法我看修得也不怎么样,难道竟未感受到心中的警兆么?”
阮慈身处王真人羽翼之下,的确较之前更为放松,但感应法一旦修成,天然运转,她此前也没有刻意运法,有大事自然心血来潮。听种十六这样一说,先是一怔,方才回嘴道,“话也不是这样说的,或许是那危险对你有害,对我却是无妨,所以我才没有感应呢?”
她嘴上是不输人的,硬要回了一句,方才闭目感应,不顾周身不断变换的环境,顺着舟内的因果网络往前蔓延神念,果然感应到一股强大气息隐隐出现在远处,但却相当模糊,仿佛还未真正落定。这也说明此时若做出应对,应当还能避过。
此舟虽有洞天灵炁吹拂,但舟中众人却都是金丹修为,那强大气息威慑感至少在元婴后期,也难怪种十六特意出面,连阮容都不躲避了。阮慈道,“你且稍待,我去问问师尊。”
她也是有心成全,身形一闪,便从甲板掠入船舱,穿过重重禁制,落到王真人舱室之前,举手欲要敲门,到了空中又变做一推,走入舱房中问道,“恩师,你可曾感应到了那大海兽?”
她自上船以来,便不曾见过王真人,之前是王真人闭门不见,出海后却是因为没有寻到什么借口,分明很好奇王真人的变化,但却不愿来问,在她心里,王真人之前便算是冷落了她,非得要主动前来示好才能让她消气。如今也是有了事由,之前那股劲儿也过去了,方才主动前来,但心中仍有一丝不快,是以语气便较为冷硬,开门见山,并不肯对王真人嘘寒问暖。
王真人待她从来都是一般,阮慈这里忽喜忽怒,也不过是换得他唇边一丝笑意而已,如今也仿佛不知阮慈心中所想一般,淡然道,“这是南鄞洲洲界附近生长的一只海怪,南鄞洲破碎之后,它流离失所,日前流浪到此,感应到中央洲陆的气息,自然要前来难上一难。”
他果然对这海兽来历都知之甚详,阮慈觉得这个真人可比那个话多多了,心念一动,又问道,“既是如此,何不避开呢?我感应之中应有回避之法的。”
若是王真人本尊,此时必定是微微一笑,一副小儿无知的样子,非得阮慈舍了脸央求方才肯略微开示其中奥秘,但这尊化身却未怎么留难,只是笑道,“来便来了,也不是坏事,倘若一路风平浪静,那才叫人忧虑。既然周天气运并未特意青睐我等,犹自放纵这海兽来袭,便说明那几个大玉修士并未找到前往本源的通道。”
阮慈还不知道原来周天本源竟也有朦胧的自我意识,会和常人一般趋利避害,听王真人这么一说,也是大开眼界,但心中疑窦又起,也不问王真人将要如何对付这大海兽,只是绕着他走了几圈,仔细打量,王真人微微皱眉道,“又作怪了。”
阮慈嘴又嘟了起来,到底还是说破了,因问道,“恩师,你这化身怎么如此多话呢?瞧着和本尊颇是不同,这难道是你那独门神通所致么?”
王真人看了她几眼,眉目间乍然现出一缕笑意,更令阮慈吃惊,固然此前他也常笑,但那多是冷笑、讽笑,如何与此刻一样,乃是悦然之笑?这王真人粗看与本尊几乎一模一样,但性格竟是有许多不同。阮慈但凡有问,他毫不留难,都是详尽回答,此时便道,“你对化身之术,又了解多少呢?”
阮慈见的化身可就太多了,感应之中,都是一缕本源气机,伴着或多或少的灵炁,其本身好似一个节点,和外界的因果牵连最终都会反馈到本尊那里。如越公子便是如此,他的化身是最多的,长相、声音、气质都有不同,但性格却似乎差别不大,除了有些化身自己随时日繁衍出的性格以外,主要性格都是一致。不像是王真人,这化身性情似乎就和本尊不太一样。
“寻常化身之术,化身只是本尊的傀儡而已。识忆、性格,都承袭本尊,遇到的一切也都会在瞬间返回本尊神念之中,只有一些细节或被舍弃,这样的化身,自然没有单独因果,一旦离开洲界,去到别的独立空间,便只能靠体内的本源之力运化神通,在神识上尤其极弱,也是因此,上境修士的化身也难以进入一些只能容纳低辈修士的密境,你那官人已是修士中的佼佼者,但也很难跨越这条定律,他能在寒雨泽使出神通,一来是因为寒雨泽和外界并非完全封闭,只是隔了一层大阵,不像是恒泽天、阿育王境那般,已经脱离出主世界,是相对独立的存在。”
“想要离开洲界之后还能有超越化身实力层面的神通,便不能似这般拟化分魂,需要从过去借得一尊完整的自己,”王真人教导阮慈起来,竟是比此前还要仔细耐心,真有几分春风化雨的味道,阮慈越听越是惊讶,眼睛越睁越大,问道,“这也可以么?”
王真人笑道,“那就要看你怎样看待洞天真人了,你是怎么看待虚数的?让我想想。”
他伸手轻轻敲了敲太阳穴,闭目似在回想,体内隐隐又涌动出阮慈极为熟悉的气机,阮慈猛地明白过来,失声道,“慢来,恩师难道在离洲前一刻,才用星光将识忆送到你身上,在此之前你都只有金丹期的识忆么?——难怪你要试用九霄同心佩!”
她想到王真人在天录阁的异状,还破天荒说了句‘天录,你不必如此’,又想到他那反常的多话,以及对自己那隐隐的陌生,还有此前那数日的闭门不出,不由大为不忿,叫道,“你骗人!你这个人!我就说——你怎么还装得那样像呢!我岂不是白叫了许多声恩师?”
王真人失笑道,“难道若你知道实情,便不叫我师父了么?那你要叫什么?”
阮慈其实不太喜欢叫王真人师父,有个‘父’字,便仿佛隔了辈分,她素日里还是唤恩师居多,被王真人这样一问,也答不上来,但却还不服气,只觉得化身和本尊一起,联手欺负了她,不禁鼓起脸颊,盘着手哼地一声,看向窗外去,王真人笑道,“嗳呀,我也想问问本尊,怎么就收了这么个最难缠的弟子。”
他笑意温软,双眼微弯,像是被阮慈逗得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阮慈从未见过王真人这一面,只是呆呆望着,半晌才回过神来,心中又突然兴起一念,“恩师……恩师在谢燕还叛门之前,或许便是这样的性子,虽也有傲气冷然的性子,但对亲近之人依旧跳脱狡黠、能言善笑,他从这样的性子,又变成了本尊那般的冷淡,定然是受了不少苦楚,他心里或者也很苦的。”
不知为何,她此时心中一片酸疼柔软,竟比自己受伤时还要更难过几分,心跳也快了几分,竟是不敢再看王真人,转头望向天际,轻呼道,“那大海怪来啦。”
果然,那海怪虽未现身,但在天边极远处已有一股怨毒意识,将一气云帆锁定,舟中众人都燃起强烈感应,纷纷从船舱中掠上甲板,做出迎战姿态,阮慈也不例外,伸手去扶东华剑,叫道,“竟敢打扰我和恩师说话,让我去斩了这东西!”
第232章 师徒闲话
从众人生出感应,到敌人现身,实则还有一段时间,但既然气机彼此已经锁定,那么一气云帆不论追出多远,都是必然在某处与这元婴海兽相遇。这海兽是元婴后期修为,舟中众人能有能力与它相斗的,不过是王真人、阮慈二人而已,王真人是洞天化身,神通定然超出自己的修为,而阮慈自然不必多说,她手中宝剑也是宇宙级灵宝,只要灵炁足够,惊天一击足以将海兽重伤击退。
这两点众人皆理会得,因此虽然凝重,但却并不慌张,待阮慈走上甲板,便纷纷让开身位,阮容是最关切她的,因道,“慈姑,小师叔可有什么吩咐没有?”
阮慈点头道,“无需惊慌,恩师已将什么都算到了,我们掠阵便好。”
众人正言谈间,只见远处天边浓雾之中,已是现出一道巨大身影,头生蜿蜒双角,目射红光,淡淡黑烟混杂在云雾之中,极是显眼。在感应之中,其气势犹如山岳一般,好似从海底连根长出、不可撼动,双臂肌肉虬结,端的是凶神恶煞,尚未露面,已是先声夺人。这在狂风中东飘西荡的一叶轻舟,就如同小小玩具一般,强弱对比实在分明,便是舟中众人,也不由要兴起不可力敌之感。
福满子蹲在船篷顶上,咳嗽了一声,伸手在空中点点按按,叫道,“小心,莫要被他卷走气运,迷失心志,那便未战先败了。”
众人闻言,心中也是暗自凛然,各自持诵净身大咒,这修士斗法,甚至未曾见面便已在博弈,修为差了一个大境界,连照面都没打便被夺去性命也是常态。种十六双目放出神光,望着远处说道,“这是个土行精怪,虽然还在海中修行,但却已修成人身,他对我们似乎极有敌意,看来这一战不能避免了。”
仲无量笑道,“迷踪海中,似乎也不讲究什么不喜以大欺小,这海兽若是遇见那两个大玉修士,随口吃了,也不消我们跑这一遭了。看来周天气运投射可真不是说假的,若我是剑使,便从阿育王境往别的周天玩耍一番,捞够了好处再回来。”
她话里话外,始终在问阮慈一行人在阿育王境的经历,阮慈心道,“倘若此女有心继承座师遗志,维护于我,那么小苏定然会告诉她一些内情,既然小苏一句话没有说,看来她心里或是介怀解身令主之死,或是别有抱负,对琅嬛周天并未有这般忠心。”
她心中也对仲无量多添了几分忌惮,闻言只微微一笑,抬头道,“越来越近了,它要出手啦。”
说话间,果然那小舟一个转折,已被吹到了海兽跟前,往前飞驰而去,迷雾也因狂风吹拂缓缓散去,露出海兽真容,却是个豹头环眼、面有妖纹,法天相地的巨人化身,它身后业火熊熊,在海面上远远铺开,像是无数朵红莲在海面盛放,见到小舟飞来,也不废话,如悬崖峭壁般的两只大掌呼啸着向小舟拍来,才刚挥动,两股劲风便已将小舟吹得东倒西歪,在几股巨力之中不住颤抖,令人更难以想象巨掌临身的威力。
饶是这景象极是可怖,甲板上众人却仍是神情自若,仲无量冷冷望着巨掌,面带讥嘲之色,福满子则不住望向巨人头部,种十六更是不屑地冷哼一声,侧身走到阮容身前,对她低声说话,阮容微微摇了摇头。阮慈只略望了他们一眼,便将神念集中在海兽身上,在她观照之中,这巨人虽然拥有人型,但同时也是一头八首六尾,人立而起的大海蛇,八首都喷吐着妖火光焰,尾巴卷动不休,不断翻搅地气,但其气势却给人断裂之感,仿佛因果被人断去,一身修为也就到此为止,固然威风八面,但却再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了。
难怪这海兽如此憎恨中央洲陆修士,南鄞洲陆沉,定然也带走了它一部分气运,此兽又不通气运秘术,无法弥补,因此只能止步于此。阮慈心道,“怪道都想当人,妖兽肉身虽然强盛,本源也极为深厚健旺,便是受了伤也不容易死,寿元更是悠长,但说到这些妙用无穷的细巧神通,当真无法和人修相较。”
双掌互击带出的劲风,与一气云帆所乘的风力交杂在一起,令此处狂风大起,将迷踪海上似乎永不消散的云雾都已吹开,在深蓝夜空之下,玄色海水之上,一名喷吐黑烟的巨大法相,正高举双手,往空中一叶小舟拍来,这一幕便犹如静止的水墨画一般,在一瞬间,似乎连时间都暂时停驻。
便正在此刻,夜空中一枚小小星子,忽然一闪,投下一股星力,落在那法相之上,阮慈感应之中,只觉那灼灼星力,在海蛇躯壳之上烧出一个大洞,露出其跳跃不休,犹如熔炉一般的巨大心脏,当下更不犹豫,跃出舟头,巨量灵炁涌入剑身,东华剑寸寸出鞘,将所有气势敛于剑身,反而是平淡无奇,似乎毫无异象地向前斩出一剑!
青钢长剑在空中画出一道亮光,阮慈的身影,这一刻还在舟头,下一刻已在巨人腰侧停驻,这一剑在实数中观看,仿佛她是斩在巨人身畔数丈的虚空之中,但那法相的动作却因此骤然凝固,双掌停在半空,劲风卷入狂风之内,将小舟吹得又是乱转,颠簸中骤然跃出千里之远,众人回首望去,只见那法相四分五裂,巨大肉块往下坠落,血雨间那白衣少女伸手攫取一物,随后身形转折,向着更远处掠去。
众人正是惊奇之时,却只见那小舟又被风吹得翻了个个儿,一个转向,竟是在瞬息间被风吹到了少女身侧,她轻飘飘随风翻起,一个鹞子翻身,落在甲板之上,随手甩去剑身血珠,还剑入鞘,那血珠落在甲板上,犹自带有灼热余温。
再看远处,那海兽气机已是一片颓唐死寂,这一剑星光指路,直刺七寸,却是在刹那间便将元婴顶峰的大海怪灭杀剑下。要知道,这般修为的妖兽,已近乎不死之身,若非是洞天出手,只是同境界相斗,只怕是数百年都杀它不死。却不料紫虚天王真人在未动身以前,便算准了这一劫,偏在此刻留出一股星力,而阮慈的东华剑更是如此锋锐,一剑之下,连这般怪物都是身死道消!
莫说福满子,便是种十六,面上都不由现出忌惮之色,众人都往后退了几步,似乎如此方能表示出对阮慈的敬意,唯有阮容十分喜悦,迎上前笑问道,“可受伤了?那般怪物,身边的灵炁都被业火烧得邪恶卷曲,不是闹着玩的。”
阮慈见众人神色,便知道此番立威收效颇佳,众人已是尽数心服,也是微松了一口气,笑道,“无妨的,这怪物被恩师星光定身,还伤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