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珠联璧合
“大好山河,竟残破至此!昔日那些洞天真人如何忍得?”
却说那一气云帆遁行至此,因风力已尽,速度也是大大减缓,只在云端飘来荡去,宛若在天河中摇曳泛舟,漫无目的地胡乱前行,众人都来到甲板之上,俯瞰着南鄞洲景象时,亦不止阮慈一人发出叹息之声,只见云下那片大洲,便如同在迷踪海中一般,四处都是黑黝黝的空间裂缝纵横其中,便仿佛一幅山清水秀的优美画卷被粗暴地撕裂成了若干份,还有许多纸屑在一旁飘飞,甚至还有亭台楼阁,被撕裂成两半,可以觑见其中被分做几块的家具,数千年后犹自是鲜艳如新,但其中却已是空荡荡的,没有了人气,便连尸首都不复存,感应中连一丝生机都没有,只有那黯淡至极,不断崩坏的气息。
阮慈曾在阿育王境中见过类似景象,阿育王境中所有小星,都是被他吞噬的大天所化,不论亭台楼阁多么精美,小星上总是空荡荡的,没有丝毫人气。但南鄞洲又多了一丝凄迷怨气,仿佛是洲陆精魂也不甘自己被强行打到陆沉,像她这样感应极为敏锐的修士,立刻就能感受到这些破碎浮岛上传来的敌意,种十六道,“我们取了那海蛇的血引路,虽然来到此处,但也引动了此处的残留怨念,这些怨念知道我们是中央洲陆来客,对我们敌意很深呢。”
他一双眼似乎是看着阮容,又似乎是往上翻着,睥睨着道,“倘若我对神念没有什么特殊法宝可以防护,便一定要处处小心了,这种怨念可不是有些什么天赋神通便能小瞧的。”
阮容和他,乃是寒雨泽变化之机,两人都是非来不可,但阮容才刚晋级金丹没有多久,修为自然不如旁人,她自己听了还未能如何,阮慈倒是十分当真,深以为然道,“容姐还是小心则个,你便多随着种道友,他感应精深,若有什么念力精魂来袭,也可提醒你早做防备。”
这痴怨贪嗔之念,若是足够庞大,在虚数中形成风暴,也是可以反过来影响到实数的,众人都曾在典籍中读过‘念兽’,这种念力凝结的精怪野兽,和所有妖修不同,一旦诞生,便深通人性,极是狡诈,而且不择手段,一心只以让自己诞生的怨念为重。此地若有念兽,那必定是以向中央洲陆修士复仇为主,会否为此和大玉修士合作,还很难说。
不仅阮容,仲无量等人也露出慎重神色,流明殿一位马姓儒生当即抛出经卷,将自己遮护其中,喝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他声化金字,每一字都在自己头顶叠加落下,周身金光闪闪,顿时多了一分坚不可摧的味道,阮慈也曾在寒雨泽见过他一面,心道,“流明殿的人倒是稳重,不过也太胆小了些,还没进去呢,这就用了这么厉害的神通。”
她自恃神念有东华剑镇压,并不畏惧念兽,转身望向王真人,问道,“师尊……”
王真人微一点头,两人心中想的都是一样,便无需言语沟通,心有灵犀,各自同时一指玉佩,九霄同心佩顿时清光大盛,离身飞出,在空中合为一体,阮慈神念微微一震,内景天地中仿佛突然出现一道长桥,桥对面是另一方满溢星光的桃源密境,两方天地灵炁互相流动,竟仿佛是连法力、神识都可共享,两人的心绪都能为对方所知,此时便几乎是同时念诵《太上感应篇》,那长桥不断旋转繁衍,在空中形成一道极为复杂的回廊迷宫,两人的神念同时奔涌进去,在迷宫中不断增幅,又何止是两人神念的八十一倍,竟又增高了不知多少,且对神念、法力的消耗却没有同样增加,仅仅是比之前更加快了些许速度。
这九霄同心佩此前在阮慈手中固然也有些妙用,真正威能却是直到此时才展露出来,也唯有两人修为相似,才能这般共鸣,阮慈只觉得两人神念便如同一人,由王真人做主,先在阮容、种十六、仲无量等人身上蜻蜓点水,微微一触,借来一缕气机,随后便由这十余缕气机中共同的一点,来自寒雨泽的因果之线往外延伸,在此处无数断裂破碎的因果线中不断往外延伸,寻找着同样和寒雨泽有关的因果气息。
若无感应之法,想要在本方宇宙寻人寻物,将是不可能的任务,这感应之法,追魂摄魄,便是敌人明知必然会被搜到,也是无计回避,只能尽量多赶在前头,为自己争取些许时间。阮慈和王真人神念向外不断扩散,几乎不计距离,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在下一刻便感应到了两点气息,在西南方向闪烁,王真人将手一举,一道星光一闪即逝,阮慈便在神念中感受到有一点气息猛地一颤,至此两人又自然收功落下,九霄同心佩轻吟一声,各自飞回主人身侧。阮慈略感疲惫,指明方向,对种十六道,“果有两人在此,恩师已使出秘法,锁定他们气机,种师兄瞧瞧,我们感应得对么。”
种十六所修的自然也是极为上乘的太微功法,他也是当仁不让,皱眉想着西南方向凝望个不停,半晌道,“是这方向不错,我也感应到些许危险,不过既然你没有感觉,那么可见这两人奈何不了我们。”
若是以前,阮慈也会做如是想,但被太史宜骗过一次,却不敢再托大了,摇头道,“不可大意,不过我们就是追着他们来的,便是虎穴龙潭也要闯一闯。”
这感应法在金丹境界使出,消耗也是颇大,三人回到船舱打坐数日,将灵炁补满,王真人便来到舵舱,操纵一气云帆顺着感应飞驰,马儒生取出一卷长图,道,“南鄞洲陆沉之后,记载洲陆地图的典籍陆续散佚,这里还有一处大略舆图,还有只言片语,记载当时南鄞洲的宗门,今日便与诸位共观。”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南鄞洲西高东低、南富北贫,西南处正是洲陆精华所在,记载中又有说起,南鄞洲最大宗门昙华宗便在西南坐镇,这昙华宗乃是佛门,最喜超度亡魂、积攒功德,修行法门和玄修大有不同,颇是重视凡人福祉,南鄞洲的风气也和中央洲陆截然不同,几乎所有瘴疠之地都被大法力消解或是隔开,凡人可以在洲陆中自由旅行贸易,杂修也是颇多,由以体修最为繁茂,几乎人人都有炼气修士一般的体修神通云云。
仲无量皱眉道,“又是佛门,又被打灭,数千年前那场争斗,真是因为东华剑么?还是我们洲陆有意将昙华宗消灭?”
阮慈也觉有些古怪,心道,“体修神通?凡人福祉?无垢宗搞的那一套细究下来,和这个也十分相似,都是让凡人过得比现在要更自由,而修士则活得和凡人一般。”
她曾亲身去过无垢宗,体会自然更是深刻,便是阮容,因未曾与那僧法云倾谈,此时却也没想到这一层去。又因曾在虚数中和黄大掌柜打过交道,甚至亲自掀起过一股情念风暴,对此事的观感和所有人都是不同。种十六还在和仲无量拌嘴,言道便是要消灭一宗,也不用将洲陆打到陆沉,阮慈却是想道,“这却也未必,看这图卷所说,昙华宗将洲陆势力几乎已全部整合,南鄞洲便仿佛是个整体,又是有这种中央洲陆不乐见的风气,那么整座洲陆都是卷入了那情念潮汐之中也说不定。这情念潮汐一起,影响的可不止一地,在虚数之中会往四处蔓延,他们又不能在虚数中扭转乾坤,唯一的办法便是把南鄞洲打到陆沉,把所有人都杀了,看看能否止住这情念带来的风波。”
从结果来看,中央洲修士大致是止住了波涛,但仍有余波荡漾,或许就应在无垢宗上,阮慈此时方知为什么太微门要征伐无垢宗,而其余盛宗都冷漠以待。这种重视凡人,摆脱灵炁的思潮,似乎难为主流所容,不过到底是什么缘故,仍旧仿佛隐于迷雾之中。
她也不敢再让众人观看南鄞洲舆图了,因道,“别再看了,这些都是过去的东西,气息沾染太多,或许会被怨念寻到破绽。”
这是一个,还有一个,沾染气息之后,或者会在虚数之中不自觉遇到南鄞洲从前的情念侵染,或者思想也会跟着转化。阮慈忽而又想道,“恩师一直不肯说起那几个叛师逆徒,或许他们之所以做出那种事,也是在虚数中受了侵染。”
众人虽然不知底细,但阮慈提醒得也有道理,便都不再看图,他们到此的作用实际上已经完成,此时便彼此闲谈交易,仲无量手中还收了许多上清门玄修之物,此时也取出和阮容交换。阮慈看在眼中,颇觉好笑,“真不愧是洞阳道祖辖下周天,对着贸易两字是真喜爱到了骨子里。”
她乃未来道祖,和洞阳道祖将来注定是要分庭抗礼,此时虽然并无不敬之意,但也有些调侃,不料那马儒生却正容说道,“剑使仔细言辞,洞阳道祖乃是我等上尊,尊卑有别,无礼者难免为人所鄙!”
以阮慈修为身份,舟中敢和她这样说话的修士不会超过三个,众人闻言,都是一怔,福满子眼中幽光闪动,看了马儒生一眼,忽地伸手将那长卷抢走,用灵炁包裹着微一磋磨,便成齑粉,喝道,“马道兄,你这防护法术没什么用,你已被此地怨念侵入了心念!”
阮慈心中也是猛地一动,连忙用神观照,她接连换了几种维度都没看出不对,心中不由微闹,指尖溢出道韵,往眼前一抹,再看去时,果然见到一只似猪非猪的怪兽,长长吻部扎入马儒生脑中,似乎正在吸食着什么,马儒生周身情念之中,似有一道淡薄的情念之色,化为灵液,流入它口中去。
“果然我感应无错,真有念兽!”
阮慈不敢怠慢,飞袖拂去,冷喝道,“诸位小心,它可吸走你们心中情念!”
再看那熟悉的情念颜色,眸色更冷:此兽所取食的,正是不服权威、不敬道祖的‘大不敬’之情!
第235章 情念失衡
阮慈此言一出,众人当即凛然,都从马儒生身边逃开,虽然明知未必有用,但也各自使出护身神通,又分别凝神四处观望,寻找念兽踪迹。种十六来不及怄气,牢牢扣住阮容素手,沉声道,“留神!我感应中念兽在左前方。”
他虽然依旧看不到念兽,但感应中可查知危险方位,至于那福满子,更可逢凶化吉,早就凭直觉远远离开念兽,周身浮动丝丝明黄之气,正是福运、功德、气运诸般吉祥之气交织而成的护身之气,令由痴迷幽怨之气凝结而成的念兽天然便是忌讳不喜。
这两人已算是众人中的佼佼者了,但也仅能自保,难以克敌。要说对付这情念精魂,还是阮慈最为出色当行,一声轻叱,运起那无名功法,身为未来太初道祖,自有一番威势,长袖才刚拂出,道韵光华一展,那念兽便是尖叫一声,松开马儒生,往回便逃。
它身形本就极淡,一旦离开马儒生,立刻便要没入这南鄞洲上空无处不在的幽怨之气中,此气纵横交错,一旦被它逃去,只怕连阮慈也奈何不了它,恰是此时,王真人一声微哼,扬手牵引来空中星光纷落,这念兽两旁的云雾全都被星光驱散,它一时无处遁逃,只得回首一声尖叫,欲要引动四周痴怨之气,一道攻向众人。长嘴更是同时猛吸,像是想要从王真人和阮慈心中,吸走什么情念一般。
这种情念层面的攻防,在实数中没有丝毫体现,倒是痴怨之气聚散,可在气势场中观照出少许,阮慈对这二者都是夷然不惧,道韵反而附上那念兽袭来之气,笑道,“就怕你不出手。”
道韵沾上念兽吐息,顺势向本体蔓延,毕竟它要通过灵炁向两人心中吸走情念,也就意味着冥冥中定然存在一条通道,而道韵无所不在,阮慈只要认清此点,便可从通道中反向汲取念兽本源,此兽正是从情念中衍生而来,旁人无法奈其如何,在阮慈手中却仿佛是大补之物一般。功法一转,便觉得道韵修筑速度更快了数分,将那本源之气不断炼化,那念兽根本连逃都来不及,哀叫声中,再难维持化形,便是化为一大团浓雾,被阮慈鲸吞虹吸一般收入掌心,运转功法,从容炼化。
众人见她回转,都是有些不信,种十六皱眉道,“这念兽死得也太容易了些,传闻此兽最是狡诈,这会不会只是它的一个化身?”
阮慈将其炼化时,自然也能汲取一些识忆,闻言摇头道,“这却不是,若是它和别人交手,便是不胜,也可从容逃走,但它撞在我手上,那便是前来送死的。不过此兽乃是雌雄成对,这只雄兽力量较为弱小,大约只有金丹修为,神通也弱些。还有一只雌兽诞生更早,也更为狡诈,这雄兽便是被它派出,来试探我们虚实的,既然如今这雄兽眨眼伏诛,只怕它会更加谨慎,或许不敢出手,转头去找那两个大玉修士也未可知。”
这念兽无声无息间便将马儒生攻陷,听闻还有一只在外头游曳着寻找机会,众人脸色都是微变,种十六把阮容往自己身边又扯了扯,沉声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剑使可有什么办法能驱除此兽,或者至少是预警它的接近。”
阮慈也是心系阮容,对种十六也有些爱屋及乌,蹙眉道,“我自当警醒些,还有一法,便是将此舟遍布我的道韵,不过如此一来,你们生死也就在我一念之间了,你们可是愿意?”
阮容自无不可,但除种十六、福满子外,其余人却都有些踌躇,互相交换着眼色,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仲无量拿话岔开,指着马儒生问道,“剑使看看他有无大碍?自从刚才那念兽离去之后,他便呆若木鸡,好似受了什么重伤。”
阮慈定睛看去,果然见到马儒生脑海之中,一股新生念头正和另一股遭受重创的薄弱念头缠斗不休,令其极为痛楚,全副心力都在调和心念之上,因此对外界毫无反应。她微微一怔,忖道,“这新生念头,和大不敬之念截然相反,难道是道兵对道祖天然的崇敬之念?”
“此念遵循大道至理,天然占据强势,此念一生,顿视‘大不敬’之念为异端,二者不能共存,总要放弃一个才好。马儒生的大不敬之念却又被汲取了许多,他……是了,他对此念,并无太多认识,只是受环境侵染,天生便有大不敬之念而已,既无执著,一旦被汲取一空,很难凭借己身再生出许多来和崇敬之念对抗。”
她伸手一指,道韵纠缠,顺着那念兽刚才取食的伤口侵入马儒生本源,将那新生的崇敬念头汲走,马儒生面上痛苦之色稍解,但阮慈道韵刚一离开,那崇敬之念便又生出,而大不敬之念则一直处于弱势,难以滋生,阮慈也十分纳闷,冲王真人微微摇头,道,“恩师,我治不好他。”
王真人此身虽只有金丹修为,但神通毕竟不止,对马儒生体内的交战似乎也知之甚详,点头道,“你且先退出来。”
阮慈将道韵撤出,便见马儒生体内那崇敬之念,经此压制之后,反而似乎生命力更强,迅速将大不敬之念压倒,马儒生面上也是如痴如狂,不住喃喃念叨着甚么狂乱之语,众人能听明白的也只有“上下有序、尊卑有别”之类的碎语而已。阮慈皱眉道,“我明白了,他是儒道修士……”
儒道最讲上下尊卑,万物秩序,大不敬之念本就和其道法天然冲突,也是因此,崇敬畏惧之念一旦诞生,便难消解,即使是未来道祖,只是简单汲取心念,也无法拔除这念头的种子,而大不敬之念一旦消失便很难再生。因此这斗争注定是要以大不敬之念落败而告终,只阮慈还不知道马儒生为什么这样痛苦,她心中从无对任何事物的崇敬虔信,还未入道,便知道自己多数是本周天道祖的眼中钉,却也依旧不肯屈从,便不知道要放弃心中的大不敬,遵循儒道,一心投入到对道祖的崇敬中去有多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