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剑——御井烹香
时间:2021-10-31 09:27:13

  她衡量了一番风力,见这一气云帆其果然如王真人所料,融入劲风之后,遁速更快,便将一个乾坤囊取出,把那海兽精血洒落风中,道,“南鄞洲自从被众真人斗法打到陆沉,护洲大阵便跟着坠落破碎,但却又没有完全消融,因此其方位只能大致推断,却难以精准定位。这海兽是南鄞洲土著,精血中自然带有洲陆气息,或者可以令我们寻到一条较为安全的通路。”
  众人至此方知王真人的谋算,这海兽还真无法躲避,是非杀不可。种十六面上也不由露出惭色——阮慈感应不到危险,却是因为这原本就不是危险。
  两人目光相触,阮慈知他尴尬,不由抿唇一笑,往阮容看了一眼,却也不挤兑种十六,摆明了是看在姐姐面上放过他。
  这般做作,虽然是几个眼色,但聪明人还有什么是看不出来的?只是都不说破罢了,仲无量举起袖子掩住小口,眼珠子转来转去,到底还是忍不住轻笑起来,种十六被她笑得面上微红,阮容倒是若无其事,反而问道,“仲师姐笑什么呢?”
  仲无量忌惮阮氏姐妹远远超出忌惮种十六,敛容道,“只是见敌人轻易授首,心中十分欢喜,忍不住笑了一笑。”
  经此一役,舟中再无人敢和阮慈争锋,气氛倒是前所未有的和谐,阮慈日常总歪缠着王真人问这问那,王真人能答的都告诉她知道,连感应法也是两人一起参详,金丹之后的识忆,他便要前去查阅,但即便如此,对阮慈依旧极有耐心。阮慈又是个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的刁钻性子,王真人难得给她好脸,她便更加依恋恩师,连阮容都遭了冷落,师徒两人每日里推演感应法,王真人将本体感应星数,算准时机,发出星力助阮慈定位海兽七寸的种种神通,都毫无保留地解释给阮慈听。
  在阮慈来看,她拔剑一斩,只是这计划中最简单的一步,王真人所为才是真正匪夷所思,只是这化身究竟只有金丹修为,虽然倾囊相授,却终究解释不清这其中复杂的计算,毕竟其中有些关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一日阮慈仔细推演了许久,都无法复现王真人的谋算,不由有些气馁,将玉笔掷在桌上,怒道,“不算啦,只有见到本尊再请教他了。”
  王真人抿唇而笑,似是有些话想说而没有说,阮慈埋怨道,“小恩师,你知道得本来也不多,还老这样藏着不说呢?”
  “我是想,你若问了本尊,他也未必会答你。”王真人被她发了脾气,却也不发火,他要比洞天本体平易近人多了,阮慈也说不上更喜欢哪个王真人,这一个当然更好相处,可和他在一起呆久了,反而更是疼惜那洞天本尊。“这本不是你该细究的篇章,若不是此时还在路上,也无法修行,闲着也是闲着,我亦不会为你解说。”
  阮慈又嘟起嘴重重地哼了一声,趴在桌上侧头望着王真人,心想道,“长得倒是一般无二,且神情还更多变化,真人生得真是好看呀,比谢姐姐男身更好看许多,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她也曾见过青君、涅槃道祖,都是绝色,但过目即忘,再好看也无法记忆,因此在她识忆之中,最好看的便是王真人不假,连瞿昙越都要倒退一舍之地,此时虽然坐在王真人旁边,而且能和他说说笑笑,比此前师徒相处要亲密了不知多少,按说已是意外之喜,但不知为何,心中却还十分不满足,仿佛这般亲近还是不够,单只是望着王真人,便觉得还想要再做些什么,但要她说是什么,阮慈却又并不知道,只是好像有一只虫子在心底一扭一扭,痒丝丝的让她浑身都不自在,望着王真人的眼色之中也不由多了几分埋怨。
  王真人举起玉笔,在她鼻尖上轻点了一下,落下一点朱砂,笑道,“你看什么呢?便是我性情好,也万没有容你这般失礼的道理,你已比我那几个弟子要失礼太多了。”
  阮慈一摸鼻子,见指尖殷红,这还得了?又是好一阵撒娇发痴,倒在地上便不肯起来,说自己已是被这朱砂点出重伤,非得要王真人给她说故事才能好。王真人啼笑皆非,伸手一挥,自有一股柔力将阮慈扶起,无奈道,“你要听什么,我何曾不肯告诉你?”
  阮慈也是噗嗤一笑,想要和以往一样,伏在王真人膝上,却又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自在,便侧坐在脚踏上,伏在王真人身侧,仰头问道,“那你便说说你那几个弟子都是什么样的人呢,有没有我好,你又是怎么收下他们的呢?”
  王真人垂目望着阮慈,神色有些淡淡,正因他对弟子十分纵容,这般神色才最惹人心悸,阮慈心中也是一惊,暗道,“该不会是生气了罢?果然还不该问此事么?”
  但此时的王真人,对弟子终究是极其纵容的,长指在空中轻轻一揩,虚虚拭去阮慈鼻头红迹,这才和声说道,“这又该是从哪里说起好呢?”
 
 
第233章 僭越心思
  数千年前,上清门紫精山内,金枰玉真天、大日龙华天气势何等繁盛?楚大长老初初传位给林真人,又破例收下王胜遇这位关门弟子,不过是数百年内,王胜遇与掌门膝下的谢燕还便都到了结丹关头。
  这两人乃是同年入门,本来也是中表之亲,又都是筑基九层,天赋之厚在门中也是有数。也正因如此,定然是竞争十大弟子的对手,要知道宗门内气运本就有限,掌门刚成就洞天不久,楚真人一脉的气势底蕴,也很难在数千年内连着培养两名洞天真人。
  正因如此,王谢双子自从筑基以来,便知道双方虽然自小相识,深情厚谊,但也终有一日是道途上的对手。当时的琅嬛周天还未曾如此时一般风起云涌,二人在功勋上不相上下,那么自然要在别处取胜,且不说门外相识的友朋,投靠的客卿,结丹之后,两人便不约而同开始物色弟子,以为道途助力。
  王真人所收的数名弟子,便是在百年间陆续入门的,大弟子便是吕黄宁,他是王真人在域外历险时带回的部族之子,那部族不属于任何一个洲陆,乃是在迷踪海内天然生成的小岛,灵炁极为贫瘠,修士最高也只能修到筑基,周遭环境又极为险恶,更无甚出产,连商船都不会停靠。最多只能容纳数千名土著,便是如此也要分成两个部族,一旦人口繁衍过多,便要互相攻伐,以敌人血肉为食,将人口维持在某个界限之下。吕黄宁便是在这般境况下诞生的土著幼童,年方十二,便是独自伐木造舟,往岛外驶去,即使知道风急浪高,他一个小小孩童,能平安到达下个岛屿的机会十分渺茫,但也要尝试一番,不愿永远被困在岛上。
  恰好王真人那时追逐一头海兽,来到小岛之侧,将一切尽收眼底,因喜吕黄宁虽处于极贫瘠之地,茹毛饮血,却始终不坠青云之志,便做主将他收下,纳为首徒,又将那部族挪回中央洲陆。吕黄宁从此便带领吕族,尽归金枰玉真天门下,在洞天中休养生息,那些时日阮慈所见从洞天往外搬迁的楚真人眷属中,凡是人族,便多数是吕族的后代。
  王真人声清辞雅,将这故事款款道来,阮慈也是不由听得入神,尤其是听到吕黄宁在那木筏之上,恰好又遇到惊涛骇浪,手扶桅杆,毅然迎向那崇山峻岭一般的大浪时,更是不由惊呼了起来,即使明知他平安无事,也是跟着悬心。待得听到吕族平安无事,搬迁到金枰玉真天内,又是笑逐颜开,因道,“怪道吕师兄可以成就元婴呢,他也是气运之子,整个吕族命运都因他扭转,只是如今他温文尔雅的样子,真看不出小时候是个话也不会说的野孩子。”
  王真人望了阮慈一眼,含笑不语,阮慈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道,“小恩师和后来的大恩师比,看着和气了许多,但其实有许多性子也是一般,只是大恩师会说出口,而小恩师便含蓄了许多。”
  若是换了王真人本尊到此,定然会说‘原来你也会叫人野孩子’,阮慈出身宋国,在中央洲陆修士看来,和吕黄宁出身也差不多,都是无知小童。被王真人这样讥笑也是自然,阮慈也说不清自己更喜欢小恩师还是大恩师,若是本尊在此,两人便要拌上嘴了,可她也觉得唇枪舌剑十分有趣,金丹化身待人温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让人很想要一再亲近。
  阮慈心中缱绻不已,又有些难耐,忽然想要挨得更近一些,却又自知这般不妥,这番心思除了自己以外,不欲被任何一人知晓,也不敢和王真人说起,手指在凳面上乱画,王真人又说起自己收取其余弟子的故事,便没有吕黄宁这样仔细了,他其余弟子大多都是在绝境中救下,或是本身天资特厚之人,如二弟子、三弟子,一个是诞生时有紫光异象,还有一个是襁褓时顺水漂流,在妖族泛滥的凤阜河中漂了数千里,被王真人偶然所见,救下带回山中。还有四弟子、五弟子……在阮慈之前他收了六个弟子,个个都有故事,如今除了吕黄宁和六弟子纯郎君之外,都已不在了。
  阮慈要听得其实并不是他如何收下这些弟子,而是都待这些弟子如何,是否比对阮慈更好。但此时听王真人说起,也知他收取徒弟,也是为了借徒弟气运,更进一步助自己道途前行,心下不知为何也就不再挂怀,虽然转念一想,王真人收下她自然更是有一番谋算了,但却也想道,“几个师兄都比我可怜了许多,能遇到恩师乃是幸事,恩师待他们好些也是该的,只要心里最看重我便行了。”
  但王真人是否最看重她,阮慈其实丝毫把握都没有,思绪缠绵于此,又不禁生出恼恨来,王真人说话声不知何时停下,她也是过了许久才注意到,转头看去,却见王真人垂眸凝睇着她,似笑非笑,似乎有些无奈,却也颇显怜惜,道,“你自小寄人篱下,便养成了这百般的心思,也真是古灵精怪。你要我说,我说给你听了,你却又走神。”
  他语气温和,说不出是喜是怒,是埋怨还是仅仅叙述事实,又或是对她有几分纵宠,阮慈更是心痒难耐,扭了一会,还是不禁开口说道,“我是刚才又想起一事呢,我想这些识忆,都是由大恩师在我们离洲之前,借由星光递送过来的,是否是因为你若得了识忆,便已算是此刻的他,这化身之术也就不再奏效了。因此直到海上,化身之术才算是真正功成,在此之前,你都闭门不出,正是为了回避因果呼应,再度和本尊发生联系。”
  王真人见她想的是道术之事,面色稍霁,笑道,“正是如此,看来你对因果、道韵都有些见解,这门秘术往简单了说,便是如此。”
  若要阐述复杂之处,他此刻修为也难以做到,阮慈更不想问这个,因道,“那我就有一处不解了,小恩师这次外出,若是平安回归还好,自然回到恩师体内,此次出行的识忆也就一并带回,可若是和天录一样折损在外头了呢?识忆也会落在一桩信物之上,回到主人身边么?”
  天录当时的本体信物乃是一对宝石眼眸,王真人这化身呢?阮慈的目光,不由就落到王真人腰间那半枚九霄同心佩上,她凑近了托起细看,却又没有感应到多余的因果纠缠。
  王真人在她头顶轻叹一口气,道,“你是大姑娘啦。”
  他又运起柔劲,将阮慈挪回原处,阮慈莫名其妙,不知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王真人也不解释,只微笑道,“天录虽和我是一种神通所化,但它历练为的是历练本身,而我此身只为此事而化,依凭的是一股清气,若是南鄞洲一行顺利,便是我折损其中也是无妨,短短识忆,带不带回去都没甚么要紧。”
  阮慈问道,“这样说来,倘若恩师死在这里,那中央洲陆的大恩师便永远不知此行究竟都发生了甚么了?”
  王真人垂眸凝视阮慈,缓缓道,“你自然也可告诉给他知道的。”
  他眉头微蹙,似是察觉有些不对,或是因为才是金丹修为,终究要不羁一些,便问出了口道,“你想做什么?”
  阮慈托腮望着王真人,摇了摇头,“现在还没想着做什么。”她和王真人此时修为相当,双方都各有底牌在手,若是她想杀了王真人也并非办不到,不过她现在的确还不想做什么,只是弄清此事,忽然又多了许多遐思而已。
  她这话大有文章,王真人如何能信,见阮慈欲要回头起身,伸手微微一按,长指虚空向上推起,顶起阮慈下颚,皱眉道,“你可要仔细,既已修得感应法,便该知道有些事轻易不可为,你曾杀过楚真人一个化身,最终师父便因你而死。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阮慈其实也只是想想,并未真在策划什么,被王真人这一说,也微觉不妥,便挣扎道,“我什么也没想做呀师父!”
  王真人叹道,“你这时候倒叫我师父了——看来我这徒弟运委实算不上好,将来要收的这个小弟子,比前几个竟更是不老实。”
  话虽如此,但他依旧淡然,似乎未来被徒儿背叛的命运,并不能影响到此时他对几个徒弟的情感,这其中微妙之处,更显化身之术有多么玄妙。阮慈心中有一小块正在观摩神通之妙,另一部分却依旧忍不住想入非非,自从知道王真人这化身若是死在外头,本尊将对其遭遇一无所知,她便是大为心动,暗道,“恩师令我这般苦恼,我有时是很讨厌他的,倘若有一天这讨厌之情汹涌澎湃,盖过了我心中约束的藩篱,说不准我真会做出什么事呢。反正……反正要是觉得日后无颜面对本尊的话,便把化身杀了……说不准做了以后也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因为一直做不了,所以才老惦记着呢。”
  自从修成感应法,又有金丹护身,她便肆无忌惮地胡思乱想,尤其王真人这化身修为也不太高,阮慈更无警惕之心,猫在王真人身旁只是乱想,又想道,“嗯,此时还在迷踪海里,恩师说不定是能感受得到的,等进了南鄞洲,恩师再感应不到了,行事也就更加方便。”
  其实以她为人,多数也只是想想,做是不太会做的,阮慈竟浮现此念,也可见平日里这情感令她如何烦恼了,此时她一面这样乱想,一面也是想着,“情之一字,果然最能移性,此刻之前,我都想不到自己还能泛起这样的念头来。”
  偶然抬头一看王真人,却见他啼笑皆非,也正望着自己微微摇头,阮慈忽觉有些不对,垂头望去,却见王真人长指扣在九霄同心佩上,玉佩上笼罩一层清光,再看自身胸前那半枚玉佩,一样是清光莹莹,一时也是大惊,喊道,“这玉佩怎么——怎么这般欺负我——”
  她全然不知九霄同心佩还有此妙用,虽是其主,却被王真人所用,窥伺自己心思,不由大为难堪,若不是才哄回玉佩不久,真要再摔一次方能解恨。忙起身叫道,“嗳!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走啦!”
  正要发足逃开,却被王真人扣住腰绦,两人正是纠缠时,忽觉舟身摆荡,遁速减缓,同时甲板上传来呼叫之声,“此处就是南鄞洲吗?”
  阮慈巴不得这一声儿,忙将王真人拉起,一道行出船舱,放眼望去,亦不由叹道,“大好山河,竟残破至此!昔日那些洞天真人如何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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