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慈以袖遮面,应了一声,声音倒还正经,但那袖子却颤动了许久,阮容也不戳穿,只是将白云扯下乱抛,倒让此处空中,云若鱼鳞,多了一处胜景。
两人既然已如此亲密,太微门又年年来给阮容送灵玉,阮慈自然不免问问种十六近况,阮容道,“金灯照彻之后,他关隘彻底圆满,此时已是回山结婴去了。倒也没慢徐少微多少。”
数百年的功夫,在元婴修士看来也不过是一次闭关而已,的确不算是差得远了,阮慈笑道,“那你可要挂心了,只盼着他能平安成就元婴,否则我姐姐怕是要伤心了。”
阮容啐她一口,不再提种十六,而是问着阮慈之后安排,得知阮慈也要结婴,便道,“我心里自然是最担心我妹妹的,他,他也不算什么,我不过……我不过略略挂心罢了。”
又道,“你倘若在门内结婴,便给我带个口信,不论我在何处,自然要回来守着你的。”
阮慈笑道,“再说罢!”她倒是巴不得阮容走得远远的,别沾染丝毫天劫。
两人正谈天时,美姬又来报道,“长耀宝光天周真人送了些灵酒来给娘子。”
却是周晏清送的礼,阮慈笑道,“他和姐姐倒也投契,前些日子也送了到我这里,取来我瞧瞧。”
阮容欲言又止,却也不便相拦,阮慈先还不以为意,待到灵酒送到,只见玉篮之中满满当当,全是各色法器,她打开一瓶略略闻了闻,那灵酒成色要比周晏清送给自己的还好。这时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不免也是叹道,“姐姐身旁,青年俊彦实在不少。”
阮容白了阮慈一眼,吩咐美姬给周晏清回礼,倒是坦然自若,不见局促,显然对这般事体已是十分熟稔。阮慈不过偶来探望而已,便撞见了一个,平日里还能少得了了?阮容这次出去游历,便是幻化面目,只要风韵仍在,只怕也逃不开旁人的仰慕,无意间不知又要勾引多少剑客少侠的情丝了。倒是阮慈自己,或许是东华剑威名太盛,除却王胜遇之外,竟无人真正对她有什么男女之思。便连瞿昙越也在千方百计地逃避和她相恋的命运。
阮慈对于那些无用的仰慕,倒是并不稀罕,但思及此处,心下忽地一动,暗想道,“我早就怀疑姐姐身中情种,所以才会陷入对柳寄子的情思苦恋之中,只是当时观照识海,没看出什么端倪。但如今已取过瞿昙越的情种,他那情种是情祖借素阴白水真人之身所发,周天中只怕难有和他相比的,却也被我寻到了,姐姐身上若有情种,我应当是能看得出来。”
其实被情种附身,未必全是凄凉收场,只是阮慈想到柳寄子,心下便十分关切阮容,也是好奇心起,便觑了个空子,用神双目,悄然望了过去——
第333章 鲛人来访
倘若阮容是情种入命,又该如何是好?她此身为剑使替身,和阮慈之间有数不尽的因果,倘若将来阮慈成功合道,能有缘曾做道祖替身,至少也要有洞天位份,只是也容易成为各方势力针对阮慈的一处软肋。情祖率先伏笔,似乎也并不稀奇,毕竟她对阮慈合道似乎有所指望,却又不像是太一君主那样多方照拂,颇有些敌友难分的感觉。
想到阮容对柳寄子的情愫,阮慈心中实则已做足了准备,但一眼看去,却是微微一怔,阮容识海中自然情念纷杂,心思似乎要比寻常修士还重些,不过这倒也是寻常,但却并未看见那几条特殊隐匿的因果线,情种通常会连向主人,还有一条连向情祖,在琅嬛周天中,有资格跨越洲陆大阵,在南鄞洲赋予阮容情种的,大约也只有素阴白水真人了,这两条因果线阮慈都曾见过,也可以辨别,但阮容周身那万千因果之中,却并无这两条线。
再一细想,是否没有情种,便不会生出感情了?这自然并非如此,情意萌发,各因性格,或浓或淡、或缓或急,情种只是能让那人心中或是不由自主地对情种主人生出好感,又或是较原本禀赋而言,更加纵情、痴情而已。阮容虽然对柳寄子有情,但并未因此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至于种十六和周晏清等,那是他们先对阮容有了念想,倒是与她无干,只能说是她天生牵连他人情劫,倒不能说她自己是情种入命。
思及此,也只能暂释猜疑,因又和阮容说起阮谦,将表礼取出,托阮容若是有缘相见,便将其转交。阮容颔首道,“倘若谦哥没有什么意外,此时怕也要准备结丹了。他随受过重伤,但在大能眼中,不过是小节而已。如今你在上清门越发得势,忘忧寺哪怕是看在你我姐妹的份上,也会对他多加栽培。”
这便是各方联络有亲,互为呼应的好处了,便是平日音信稀少,只要血脉联系还在,宗门便自然会顺势扶助,万无打压的道理。不过阮谦也是天生傲骨,倘若换了旁人,还不是殷勤来上清门走动,倒是阮谦,只有道左相逢那么一面的缘分,平日里不说求助,便连问好传书也是欠奉,其不知修炼了什么功法,自身因果气机越发隐晦,有时竟连阮慈都会下意识将他忘记。两姐妹嗟叹了一番,阮容道,“你且不说了,我亦暂无意流传血脉,谦哥还在忘忧寺里做沙弥,看来阮氏血脉,合该是和中央洲陆无缘了。”
其实阮慈这法体血脉自有传承,和阮氏只能说是亲缘。不过阮容并不计较此节,阮慈听了她这话,心中却是一动,暗道,“谦哥将来的因缘,或许还在南株洲上,也不知我和容姐是否会牵连其中了。”
她感应到这一点,便可推出阮谦将来回南株洲时,应当至少也有了金丹、元婴修为,归去自然是为了给阮氏复仇,要屠戮三宗,再一想当时家变之后,三兄妹各自的计较和志向,便知道此事怕少不得柳寄子收下的周岙,不由也是暗叹道,“柳寄子当日收下周岙,还真是为了我们三人准备的,只要我们中有一个人的金丹关隘和家仇有关,那么周岙活着总比死了强,他活着,设法杀了他便是,倘若他死了,还要穿渡时空回到过去了却因果,这种机缘哪里是谦哥可以随意遇到的。”
虽说王真人也讲过,从凡人到洞天,性灵本质如一,但这已是凡人和洞天的唯一相同之处,甚至连恩怨人情,凡人和修士之间都有截然相反的时候,阮慈不至于感激柳寄子,但却也知道姐姐和他的纠缠远远没有结束。暗道,“柳寄子定然不只是三宗弟子这么简单,他……会不会是哪位道祖的私淑弟子,便犹如僧秀一般,如今僧秀入了时间瘴疠,但明面上却还是无垢宗弟子,他若是奉太一君主之意行事,那也定然是相当隐秘,不会有很多人查知端的。”
她已起心要探查柳寄子底细,但好在此事并不着急,可以等自己元婴之后再择时机,这些思量并不便说给阮容知道,但阮容提到阮谦,又如何能不想起南鄞洲往事,不想起柳寄子,两姐妹默默相对,谁都没有说破,半晌后阮慈才道,“一切尽有时机,容姐毋需着急,山重水复,都会有个结果的。”
阮容轻轻长出一口气,垂下头去不再说话,阮慈强忍着再窥探识海,寻找情种的冲动,起身告辞。回了紫虚天,又送了不少有趣的小法器给阮容在路途中解闷。接下来一段时日,一面纠缠王真人,一面到各处洞府走动一番,她修为进境极速,各方看在眼里,自然都更为殷勤,如今阮慈势力已然初成,她本人不缺什么,捉月崖众门人却因此得了好处,王月仙来紫虚天走动问好时,便特意提起,道,“奴婢已是约束门人,令其不可在外生事,以免乱了主君大势。”
虽说阮慈本人几乎都并未见过门人眷属,也只去过望月城一次,但这么许多随从眷属因阮慈而得以在九国,在上清门立足,都受阮慈气运荫蔽,他们无形中也在不断为阮慈壮大气势,在气势场中,有很大一部分气势是来自于其辖下生灵,如掌门只有一座洞天,其中还并无眷属,在气势场中便少了这么一块奥援,须得在别处补上。不过有得有失,这些门人会襄助阮慈气势,但也会为她招惹因果,倘若在门中横行霸道,在外颠倒黑白、屡造杀孽,招来的因果反噬也会牵连到阮慈。在上境修士的争斗之中,也多有布局小人物,从一丝破绽不断牵连,最终形成因果风暴,因此凡是大势名门,规矩越严,反倒是小门小派不会有这许多讲究。
阮慈取中王月仙,便是因为她稳重妥帖,听她如此一说,默查一番,感应中门人也都循规蹈矩,不免满意颔首,笑道,“捉月崖有你坐镇,虎仆便可在紫虚天和望月城中往返,你们二人齐心协力,休要争权,虎仆寿元绵长,你若想闭关修行,还少不得他的照拂呢。”
王月仙笑道,“主君尽管宽心,我二人从无龃龉,一心为主君挑选俊秀门人,其中颇有些好苗子,资质气运比我儿荀洋不差,若主君无意收徒,奴婢想着或可荐到凤羽娘子门下,也让他们好歹得个正经门人出身。”
紫虚天门人稀少,吕黄宁似乎也没有大量收徒的意思,自然只能在秦凤羽身上打主意,阮慈笑道,“此事只能等她出关再商量了,她还未出关,我又要闭关了。”
又示意天录捧来一盒灵玉,交给王月仙道,“你们一家都和我有缘,你也要在修为上多用心,如今你夫在去往燕山的路上,两地相距遥远,倘若你们都能破境金丹,才有再会之时,到那时如有血脉诞育,便由你精心抚育,我或会将其收为记名弟子,将来门人中如有出众之辈,便由他来收徒培养,也是便宜。”
王月仙母子已知荀令遭遇,自然欢喜无尽,虽说暂无法重逢,但修道人也不在一朝一夕,荀洋修行益发刻苦,如今已在开脉后期,因阮慈气势如虹,吴真人自然对荀洋也十分器重,道途一片光明。两母子对阮慈感激涕零,如今又得阮慈下赐,晓得自己只要用心办事,金丹只怕也只在百余年间,更是满怀期冀,自叹道,“月仙虽有些禀赋,但也绝非奇才,今日境遇,全仗机缘气运,能与主君相逢,冥冥中似有天意,令人敬畏。唯有为主君赴汤蹈火,方能偿还这无尽恩情。”
阮慈就喜她有自知之明,至于赴汤蹈火,倒也不曾指望这个,点头道,“机缘气运,也是禀赋的一种,日后修为到了深处,你便晓得了,你们一家人气运都厚,若有那修气运的功法,倒是可以下赐于你们修行,只是如今暂无看得上眼的,也不急于一时。”
王月仙忙肃容谢过阮慈,又和她说些洞府人情往来的琐事,因又道,“此前均平府座下美姬曾来捉月崖走动,言道她要暂离山门,回北部寻亲,当时主君还在山外游历,奴婢便送了表礼过去。却不巧之前又有这美姬的亲戚来了,还说是主君旧识,想请主君撮合,求见均平府陈真人,因其本为异类,身份卑微,无法在紫精山容身,奴婢和虎仆商议之后,便将其暂时安置在望月城内。上回主君回山时匆匆离去,尚未来得及禀明此事。”
阮慈一听,便知是琳姬和她弟弟滑郎,不料二人居然错过,之前滑郎说其父万年内将要去世,请琳姬数千年内回去探亲,如今堪堪过去数百年,琳姬便已动身,倒也不算是手脚慢的,怎么滑郎却又寻来了,也是出奇,不过上清门门高难进,滑郎想要见到陈均的确没那么简单,因便笑道,“那你……”
九霄同心佩突然一暖,却是王真人传音过来,阮慈聆听片刻,便改了主意,对王月仙道,“你好生招待,等我此次闭关出来,再行见他。他若着急,你便多宽慰些,琳姬此行或许有些凶险,但性命却是无妨。”
王月仙领命而去,阮慈心中亦浮起感应,知道闭关时机已至,便不再去纠缠王真人,和他细问琳姬一事,而是回到洞府,将小阵立起调理灵炁,逐渐增厚时间法则的浓度,随后便盘膝而坐,在心中推演盘算,重温《阴君意还丹歌注》。
她之前每每穿渡,都是由时间灵物任意择选某个时点,还有剑种真灵为指引,此次却是要自身择选,以谢燕还气机为凭,找到那个精确的时点,便是阮慈也不敢说能够一次成功,倘若此次失败,便只能厚颜去徐真人处讨那枚葫芦,有了这个人情在,想来徐少微和太史宜的婚事,或许便又要生变了。
虽说对徐少微,阮慈也并未恨而欲其死,但能将谢燕还的人脉打发出紫精山,她自然也是乐见。因此这番推演,十分慎重,倘若不是修有《太上感应篇》,可以预知凶吉,感知功法气机变化,那么几乎无法在诸多繁杂推演之中择选方向,饶是如此,也是用了数十年光景,方才是有所进益,在那已然十分浓郁的时间法则之中,恍惚间看见了满天纷杂星海,无尽台阶,竟是重回昔日结丹时所到的太一星域!
第334章 小竹重会
此前那时间瘴疠,阮慈人都到了跟前,太一君主也不愿相见。此时重回故地,阮慈根本就未曾尝试着登临长阶,而是在阶下盘膝而坐,仰望星海,将心气放平,静中逐渐有诸般幻象,纷至沓来,只见若干身影,从虚无中来到此地,均是在长阶下仰观星空,随后才登临而去,但多是行走数阶便纵身穿过前方台阶,仿若透过虚影一般,从空中跃下,没入星海消失不见。
此中景象,不由惹人深思,阮慈忖道,“这便是古往今来修行时间功法的修士了罢,他们中大多数应该都是太一君主的门人。”
恍惚间又见到一位很像僧秀,只是形容略大了几岁的青年和尚,合十往高处缓缓行去,其余虚影似乎隐隐也有所觉,都仰头看去,隐约流露羡慕神色。阮慈眺望着僧秀身影,见他那高处台阶之上,只有几个身影和他相伴,心道,“看来在这时间道域之中,时间不分前后,可以同时望见所有来此之人的行动,只是随未来可能的大小,身影也是或模糊或清晰。僧秀有缘去到太一宫中,看来若太一宫在琅嬛周天立下道统,僧秀便是开宗掌门。”
她是为寻访谢燕还,参悟功法而来,这不过是顺带窥视一二隐秘,倒也未有十分沉迷,很快收回心思,观望星海,周围身影也就逐渐消失不见,不再前来打扰,阮慈自然运上天星术来参透星空,果然这茫茫星图之中,似乎自有规律隐秘,阮慈参悟良久,忽地明白过来,自语道,“这是过去未来所有可能的叠加,对我来说,我要找到我这条时间线的星图。”
心念转动间,四周星斗仿佛受到感应,轰的一声往虚空中炸开星尘,只见星尘流落之中,一副星图逐渐展现,已不似刚才那般杂乱无章,阮慈运起周天星术,再看过去时,只见那星图之中,缓缓有一条乳白银河浮现,在头顶漂浮荡漾,宛若长川,不知其来,不知其去,其中似有无数欢笑,无数泪水,定睛看去,只见多少人的身影,不过是组成了浪花中的一点白沫!
原来时间功法之中,穿渡时间,便是在这长河中找到浪花一朵,阮慈福至心灵,将谢燕还和自己的因果为引,仿若造就一艘小舟,舟身入水,水面一阵荡漾,刹那间浮现谢燕还无数身影,或是月下舞剑,或是云端戏霞,又或是在那子母阴棺中沉眠,其身影也在虚实之间闪闪烁烁,阮慈暗暗点头,叹道,“谢姐姐当时果然没有闲着,在实数中温养法体之余,化身潜入虚数,修行天魔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