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株洲中部的宋国,便正在改朝换代的边沿,其主暗弱,不能收成,国中门阀林立,各自拥兵自重,暗中积蓄党羽,内战之势已然渐成,这些门阀彼此提防,便是知道人口对国力的重要,却又哪管得了百姓民不聊生,逐年往他国逃走。只有凌霄门、盘仙门和玉溪派三大仙宗的下院所在,还是一派仙家清净景象,被其随意庇护的几处城镇,也依旧风调雨顺。
这些小镇虽然占地不大,但却不约而同开有许多客栈,几乎常年客满,近年来更是一房难求,其中住满了锦衣玉食、相貌不凡的香客,均是来仙门参拜献礼,但真正目的便连镇中的黄口小儿都可随意道破——这些人都是各地门阀前来求取仙师下凡襄助,助其成就霸业。
“只怕再拖也拖不过三年了!”
这一日一早,镇中客栈掌柜便到镇前隘口处,指挥着伙计扛来了百余袋大米,一边埋锅煮粥,一边和伙计随口感慨,“这施粥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头,只有越来越长,或许三年都拖不下去,年内若是皇帝殡天,当即便要大打特打。”
原来镇中虽然有仙师划下的禁制,不许外地流民随意入城,但城中百姓代代过得安逸,风调雨顺家有余粮,还可被别院挑走服役,日子就没有过得差的,遇到天灾人祸的年头,往往在隘口施粥。这些年来已成惯例,仙师对此也是听之任之,只是这些流民不可在周围筑城,因此这些流民若是日子能过得下去,也不会在附近游荡。这几年来流民越来越多,宁可忍耐冬日严寒,甚至倒毙山头,也都不肯离去。便是这从未离开小镇,见识十分有限的掌柜,管中窥豹,也可看出宋国的局势的确已是十分不堪。
“也不知我们凌霄门的仙师有多少凡心偶炽,下凡应劫。”
“自然还有许多门阀是请不动仙师们的,便只能去寻些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来了。我听前些日子住进来的周公子说,如今宋国门阀,倘若无有供奉仙师,便根本不会有势力甘心依附。便是深心里对仙师并不真正尊敬,也要求来供奉在身边,否则旁人都有仙师,各有大威能、大神通,一旦开打,便要争先恐后地灭了没有仙师的门阀,唯恐自己动作慢了,被旁人占了便宜。”
在这些凡人眼中,筑基修士的威能便已是超出想象了,足以用‘大威能’来形容,那主持放粥的伙计摇头叹道,“这些门阀别看如今强弱不同,其实最终谁来称王,谁来称霸,还是要看背后的仙师。若是有个公子得了我们凌霄门陈仙师一脉的青眼,休说当日势力如何,但我看他就是最后登基的那个人!”
他们说起镇内局势,还有那天下大事,便连流民们也都听得入神。这群流民中有个身量瘦小的汉子,却流露出和旁人那痴迷向往不同的神色,哂笑道,“不论何人得势,兴亡皆是百姓苦!我等黎民,不过是仙师们偶起凡心的玩物而已!”
他话中讥诮之意十分浓厚,惹来掌柜不悦,叱道,“仙师们自在山中静修,又何曾干涉人间大势,如今施舍给你们的米粥,也是因仙师垂怜方才有余粮布施,你这人不知感恩,反而编排起仙师来了,你骨头若硬,自去乘着乱世做一番大事业,何必在此领什么米粮?”
掌柜所言也是有理,更何况他布施米粥,在流民中声望极隆,众人不论真实心意,都纷纷附和掌柜,唾弃那矮汉。矮汉也不辩解,面上流露一丝不以为然,仿佛心中自有坚持,照旧站在队中,没有离去。这掌柜到底也是心软,虽然对他不满,但却并未将他驱离,给他盛粥时还格外盛得很稠,没好气地道,“吃饱些!吃饱了便好出山去做大事了!也强似在此耍嘴皮子!”
众人都哄笑起来,那矮汉接过粥碗,走到山道旁狼吞虎咽,没多久就将一碗粥都吃完了,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旁人都看不大懂,只有一名少年走到跟前,笑道,“兄台,你这画的是宋国南部的地图么?”
那矮汉抬眼看了他一会,道,“不错!这是我从家乡一路逃荒来此,沿途中眺望所见。”
他面上有些不平之色,大声道,“我家乡原本也是山明水秀,一方乐土,便正是因为门阀倾轧,互相攻伐之时,偶然伤了其中一个门阀供奉的仙师,为了帮助仙师尽速恢复,便将附近十余个乡村全都杀戮一空,制成血丹给那仙师送去。兴亡起伏,对门阀来说不过是到手权势的多少,对仙师们来说不过是一段历练,一场游戏,但对黎民百姓来说,却是生不如死的浩劫。哼!门阀的野心与仙师的高高在上,一旦结合起来,我们百姓的日子又该是多么苦痛!”
四周流民多有类似经历,虽然不敢附和,但面上隐隐也现出认可,那掌柜的在远处听闻,虽然依旧不以为然,却也未曾开腔。这矮汉虽然面目平凡,但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气质,叫人不敢轻慢以对,甚至隐隐会深思他提出的观点,好奇他必然暗藏的志向。只是这志向想来一定十分狂妄,或者对仙师相当不敬,因此这些流民却并不敢问他。只有那少年笑道,“那我问你,若你也成了门阀,想要逐鹿天下,那你会招揽仙师么?”
矮汉愣了一下,仔细思忖了一番,却又冷静了下来,摇头道,“想要逐鹿天下,非得招揽仙师不可,因此我并不会争霸天下,只会找到有这样潜质的王者,尽心尽力地辅佐他。此人要和我志同道合,拥有一样的志向,但却更懂得妥协,也比我更有权势底蕴,由他出面来招揽仙师,争霸天下,而我将成为他的志向,只要他瞧见我,便会知道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从未淡去,即便是一时不能实现,但代代相传,终有一日,王朝递嬗要和这些隐世仙门完全割裂开来。”
他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缓缓道,“为人处事,切忌高估自己,不知历经多少代的王朝传承,才形成门阀礼聘仙师的传统,我等若是急于毕其功于一役,很可能只是短暂的颠覆,不过数代便会被传统反扑。唯有暂时栖身其中,将天下占据之后,又将我们的志向往下流传,直至深入人心,方才有一丝成功的可能。”
那少年笑道,“但即便是成功,你也看不到了。”
那矮汉大声道,“那又如何?凡人虽只活百年,但只要心中的夙愿圆满,意志传承,便犹如未死一般!便是为此抛头颅洒热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他们两人一问一答,都是极为悖逆的言语,由不得旁人指指点点甚至面露忌惮、嘲笑,掌柜的也在锅边不断摇头,唯有那少年没有丝毫慌乱,面上反而现出微笑,道,“你还不错,配做我的祖宗。”
这话简直毫无道理,令人颇为迷惑,矮汉眉头才是一皱,只见那少年伸手一拍他后心,将他提起,往上只是一跃,便即消失不见,片刻后云端一股庞大气机猛地绽放出来,激得风云变色,远处山巅道宫中那金钟连珠介响了起来,掌柜细听一会,面露惊容,倒退几步几乎坐倒在地,尖叫道。
“八十一声,金钟八十一响……有元婴仙师到访!”
第342章 暂寄之子
既然已穿越回一千八百年前,谢燕还坠入南株洲时,那么阮慈是否可以扭转乾坤,至少改变阮氏族人被周氏屠戮一空的命运?
阮慈却是毋需尝试,便知道此计断不可行,道祖的时间线,以自身为锚准,自身以外,一切都是虚无,因此能令自身成为自身的因果线便最是要紧,她在万千种可能择选了如今这个可能,成为了如今的自己,那便必须接纳自身经历过的一切苦痛波折,倘若更易命运,那么这个阮慈便不复存在,会有另一个家族完满,却又因种种原因走上修行,走到如今的阮慈来取代她。但不论如何,这条时间线都会灰飞烟灭,并非只是稍加更易这么简单。
甚至因为她来到此地,取代谢燕还独斗众真,又使得谢燕还被青剑重伤,阮慈还需将谢燕还送到宋国京城,将子母阴棺放好,倘若错过这个机会,时间线又无法自行愈合,她回到自己的时间之后,或许便会感到自身存在之基时时动摇变化,因这一段过去未曾分明,又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顺着感应寻到先祖,阮慈将他收入自身内景天地之中,将气机放出,驾临凌霄门别院,这凌霄门不过只是茂宗,以南株洲的修为水准,茂宗根本培养不出洞天真人,元婴真人便是门内最高修为,只是大长老在元婴境中的修为更为精深,神通也更强而已。这些偏远洲陆的元婴修士,不论是阮慈还是谢燕还,都丝毫不放在眼中,甚至是对上苏景行等人,都不会有什么胜算。在凌霄别院处主持的也不过是个阴神修士,法力气势都无法和阮慈相比,对她也自然是诚惶诚恐,只当她是中央洲陆因谢燕还之事而来的高修,小心奉茶之余,也不免暗地里打探其出身来历,想要知晓其究竟是何立场。
阮慈已修得感应法,对人心的把握只有更加精到,因道,“我是上清门修士,听闻谢孽日前在小竹岛现身,可有是事?”
这阴神修士道号黄生子,亦是眉眼通透之辈,听闻此语,便知道阮慈和谢燕还乃是雠敌,顿时肃容道,“确有此事,听闻此人在小竹岛独斗众真,纵横捭阖,无人能挡,便招惹来天罚降下,这天劫劫力非凡,星图此前亦是一度晦暗难明,连镇守南株洲气运的宝蟾大人亦是韬光隐晦,暂避锋芒。直到数日前,迷雾方才逐渐澄清,但小竹岛上空依旧是雷光闪闪,劫数依旧未完,或许那谢孽已经陨落在劫数之中,也未可知。”
阮慈摇头道,“谢孽实力强劲,绝不会就此陨落,将来或许还会在南株洲有一番大作为,我卜算得知,此事和宋、楚、梁三国有关,那小竹岛中气机已然渐淡,或许谢孽已经是渡劫成功,又或者是在劫力中受了重伤,金蝉脱壳,在小竹岛布置大阵迷惑尔等,暗中则遁入这三国疗伤。我远来是客,也不愿让你们太下不来台,南株洲盛宗不过四家,想来你们这些宗门,来来回回婉转委曲,总是和这四家盛宗有关,毋需多言,你速去回报门主,让他们联络盛宗,分派人手,随我在这三国立下大阵,将谢孽封锁,让她来得去不得。”
她语气虽大,但黄生子却丝毫不觉得过火,盛宗弟子,自然只和盛宗弟子交接,找上凌霄别院,不过是此地恰逢其会而已,当下便道,“道兄所言,乃是理所应当,不过兹事体大,还请道兄展示信物,通姓道名,在下也好和上宗回话。”
阮慈随手掏出九霄同心佩,激发王真人留在其中的气机余韵,冷笑道,“我乃上清紫虚天门下弟子,我们门庭一向冷落,我的身份也不难猜,你只管传话便是。”
这气机阴柔委婉,余韵却是绵绵不绝,在这高广敞轩中激起余韵涟涟、清光阵阵,乃是正大光明的洞天气象,黄生子虽不识上清道法,但只看阮慈展示洞天气象,口称上清洞天,未有丝毫气运反噬的痕迹,便知道此事绝不会有假。修士到了元婴、洞天层次,许多低级计策已是不会起效,便是魔门弟子也不能信口雌黄,比如苏景行如果要冒称自己是太微、上清弟子,便必须真正将其门下弟子转化为自己魔奴,附体其上,方才不会受到门中气运反噬,而元婴真人即使未修感应法,也会受到虚数启发,对谎言隐隐有所感觉,因此他深信不疑,当即起身动用法器往上禀告。
阮慈这里,激发王真人气机时,心中却也隐隐一动,感到在那北方重洋之外,即便有重重大阵阻隔,依旧有一股旺盛气机轻轻一震,这便是洞天真人对己身气机的感应,王真人从未来过南株洲,他的气机却在此地现身,他心头自然而然便浮现警兆。只是这究竟又是何意,想来要令他多费好一番参详了。
除非是灭洲之战,否则洞天真人绝不轻动,上清门出动元婴真人追摄谢燕还,亦是合情合理,也让南株洲诸门如蒙大赦,南鄞洲覆灭不过是数千年前的事,南株洲迄今仍受到余波影响,洲中频繁爆发灵炁,瘴疠较此前更加广阔。阮慈在凌霄别院闲来无事,观望洲陆星图时,黄生子便指着幽冥瘴泽道,“此处瘴气,便是受南鄞洲波及,数千年来逐渐蔓延。三日前谢……谢孽在小竹岛渡劫,这处瘴气也似乎有所感应,骤然往外喷发,幸好左近已然没有门派居住。只有一两个凡人小城,如今都被淹没其中,只怕其中的凡人,都被转化为黄泉鬼差了。”
这幽冥瘴泽便是数百年后,徐少微和太史宜打斗时误入的瘴疠,到了那时,瘴气还会更加浓郁,既然能困住太史宜,想来应该是大道法则极为特殊的绝境。如若和幽冥二字有关,其中应已是生出黄泉,和北幽洲联通,阮慈道,“灭洲之战,影响深远,便有大洲法阵隔阻,也不是数百年数千年便可将余韵消化。”
她语气淡然,仿佛不值一提,黄生子不由侧目,对阮慈又多添了几分畏惧,试探着道,“当日中央洲陆众真的风采,晚辈也是仰慕不已……”
阮慈颔首道,“昔日躬逢其盛,也是有幸。”
居然是曾有份参与灭洲之战的高人!黄生子更是谨慎畏惧,又为阮慈指点了一些洲陆之上的名胜幽秘,不敢有丝毫保留,对南株洲来说,上宗高修看上了什么,自便取去,能和南株洲留下一份香火情分,南株洲无论如何都不会亏的,只怕高修看不上眼。
他虽在元婴真人中法力不高,也无甚斗法神通,可算是空有境界,但胜在为人油滑,善于逢迎。但见阮慈打量坛城,便道,“此处乃是南株洲对外的一处关口,往日宝芝行越洋商队来往此处,都是在坛城停靠,说到此处,也有奇闻异事,传闻数万年前,那一代宝芝行大掌柜恰好动了雅兴,要祭炼一处洞天法宝,这法宝可以容纳须弥,另有许多妙用,也是要借用商队穿渡大洋时引动的空间灵机,方才跟随宝船来到此处,恰好在法宝祭炼的要紧时分,周围灵炁忽然猛地震动起来,令这法宝功败垂成,本可再炼,但大掌柜笑道,‘南鄞洲出事,坏我灵机,败了兴致,此宝便不要也罢’。说罢便将此物随手扔在坛城边上,此后宝芝行商队再来,也不从坛城停靠。”
他说出此事,本是为了吹捧中央洲陆的修士出手豪奢,连耗费无数宝材炼制的法宝也可随意弃置,见阮慈流露聆听姿态,又说得更加仔细,向坛城点去,笑道,“此宝从此便悬浮在坛城一侧,如今我们都叫它——”
“宁山塘。”阮慈喃喃念诵,望向那小小一点如尘埃般的浮岛,仿佛望见了千年后的自己。“此宝流落南株,怎是因为败兴,分明是有意厚赠,留待有缘……”
她微微一笑,仿佛瞧见那时间像一条穿越回环的大河,河中无数小岛,载沉载浮,隔着千万年时光,彼此的目光偶尔交汇,却都向着同一个方向游去,在这么不可计数的时光之中,又有多少人奋勇向前?便如那凡人矮汉所说的一般,便是此生无以得见,但只要夙愿圆满,意志传承,又何惧今生虚掷?
修士比之凡人,也不过只是偶然能抬起头来,瞧见河中同道往前的身影而已。修士与凡人,看似已然并非同种,但其实又何曾有过丝毫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