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主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道:“这怕不是……遇上个神仙?!”他翻来覆去看手上的玉佩,那玉质纹理清楚,肉质厚实,里面仿若流动着什么东西,迎着天空看里面还有些发光发亮的东西——
“老婆子!老婆子哎!咱遇着神仙了!”他无比兴奋地跑回屋,结果乐极生悲地被门槛“啪”的绊了一跤。
斛岚走在街上,逢人便送去一袋栗子,慌忙逃窜的人有的不屑一顾,有的直接打翻,也有人礼貌接过揣在怀里继续赶路,不屑一顾的人他奉以微笑,被打翻袋子他也不恼,发来发去,只有一个小孩子乐于现在就剥开果壳,吸溜吸溜地吃光里面金黄色的果子。
“姆妈,我们不用逃命了,你看,”说着,那个被大人抱在怀里的孩子伸出小胳膊指着远处的国师塔。
那里尘烟四起,高耸入云的国师塔竟在慢慢的倾斜倒塌,却似乎一瞬间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扶正,直直地垮塌下来,没有一丁点压到旁边的民房街巷!
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像是万魂哀鸣,又像是天地之间一场宏大的喜丧。
抱着孩子的大人不知有什么深远的见识,低头吃下孩子喂到嘴边的栗子,点头道:“是可以不用逃了。不管谁来当国师,总比那群家伙要好。”
这些栗子都被斛岚用灵气充盈了一遍,吃下后有安抚心神,延年益寿的作用,他逢人便发,等没了就转身藏在某个无人的巷子里,从尾巴里重新抖出一些,装袋拢在怀里。
斛岚走啊走,走过了好多条街,他从狐仙巷一路发到国师府门前,如今这里一片狼藉,碎石堆积成几层楼那么高的石堆,他随手加固了石堆边缘,不让滑落下来的石块砸到旁边逃窜的行人。
烟尘呛人,斛岚咳了几声,连忙把袋子扎好口放在怀里,他做完这一切抬头向前方看去,灰蒙蒙的石堆旁边,站着一个身着黑袍的小人。
她仿佛和这里的颓唐倾覆格格不入,也和热闹的人间烟火毫无关系,她用两只手指顶着嘴角,就这样坚持着这个奇怪的姿势向他走来。
狐狸的唇边扬起一个不同于面对其他任何人的,爱慕热切的微笑。
他并不知道,此时眉栗心里正天人交战。
准确的说,大国师此刻就在她的内府和识海中。
他以一种意识的形态存在着,眉栗的识海就像一片广阔的云海,大国师的意识就是一抹隐藏在云海间使它不断消融的阴影,他藏匿在里面,无声宣战。
他觊觎着这具身体。
眉栗知道,那当然是因为他自己的身体已经因为衰老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死亡。
“眉栗,你该是我的学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自古以来为父献身都是理所应当之事。”大国师的声音从识海中传出。
“理所应当?”眉栗像是在思考又似乎只是做出思考的样子来戏弄他,因为她下一刻就冷声道:“我呸!”
“师父?哈哈哈哈,你大概不知道,我刻从来没想真正进入你们狗屁的国师府,只是想接近你们、毁灭你们罢了!”
那声音停滞了一瞬,说话的人似乎有一刻的怔愣。接着他也哈哈大笑:“你大概也不知道,从我看见你的那一刻——不,更早,早在你初入国都时,这具身体就令我十分着迷……不如告诉你,当时我就已知晓你的目的,在测试符力时,我最后一次验证了就是你,只有你,这具身体的主人,才有这样的魄力把覆灭国师府当作目标,这可是旁人光想着就要颤抖的事。”
“于是我设了一个局。以整个国师府为诱饵,诱你入局。王家的事、派人夜袭你都是给你的小考验,甚至连何必平落在你那里的那本书也是我吩咐他带给你的。推迟弟子府的入学测试,夜晚特意交代放松了国师府和弟子府联通的小门守卫,这些都是我为你做的。”
“甚至于连你废了二国师我也不与你计较。”
“这具身体我实在喜欢。年轻、有着漫长的寿数,内府坚固而宽阔,就像一片望不到边界的汪洋,最重要的是,你与我有缘。”
“真的么?”眉栗轻声问,她的身影在识海中幻化出来,现实中的她在这一瞬间被定住,但于此同时,整个人间的时间都仿佛在此刻停滞。
她立刻想到上一世,她死于大国师面前,在她死后他是不是就像现在想的这样,彻底霸占了她的身体?
一想到这种可能,眉栗就像浑身爬满了那种名叫“蝉疫”的小虫一样恶心难耐,特别是被这样一个处心积虑杀死了自己的人进入了身体,霸占了身体……
眉栗的拳头越攥越紧,她的手中祭出金色的光芒,神情冷漠,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剧烈的火光,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那么,你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死路。”
当这两个字消散在唇边的时候,黑袍少女慢慢解开袍子,她感受到从远处传来的愈发炽热的目光,那个人似乎真的极其想要霸占这具身体,好用来安置自己肮脏到无处可放的灵魂。
可她从来不是一个垃圾桶!
袍子划过垂到小腿上方的裙边,这条裙子是秦琯亲手为她做的,里面一丝一线都带着简单的祝福符文,她说:“去吧眉栗,既然死亡无法避免,那我祝你战无不胜。”
现在,她手持金光,在自己的识海中,打算和两世最恶毒的仇敌决一死战。
“眉栗!这里是识海!你居然要在识海里打斗——万一弄坏了怎么办!”那道声音焦急,却像是在为未来自己的身体感到心疼,眉栗知道他在故意激怒自己,她冷哼一声:“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这片识海,是眉栗的识海,这里,是她的内府,所以层层云海卷着她将她送入高处,大国师藏匿着的云边突然卷起风暴,它们怒号着要赶出这个不受欢迎的家伙,或者将他就此撕碎——
大国师却狡猾地在“云海”间躲藏,他每到一个地方,那里的云海就会卷起一阵风暴,随着他不停变换着藏匿的地点,整个识海到处都是风暴,就像一粒沙子入了海,让人无法辨认。
眉栗停在云端,再往上就是广袤的天空,这一切都是她脑海中的景象,在这里被一一化为几可乱真的幻象。
她也曾幻想过的,在看到荀谕妹妹的记忆时,她不是不羡慕的。
多好啊,一出生就有至亲之人疼爱,不用怕什么时候会被无声无息地丢弃,不用即使努力攀爬回来想成为他们的骄傲,也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到来的世俗流言中失去一切。
她叫眉栗,这个名字甚至都不是母亲起的,树精捡到她的时候甚至没有从劣质的襁褓里找到一片写了她名字的纸绢。
她下山去寻找母亲,住在家里的那几天她一度认为是她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候——却不是,因为她一次也没来看过她。
她是人类,住在人间,可人间没有一个人挂念她,珍爱她。他们把她当作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把一盆盆臭黑的东西往她身上泼,好像这样就能减轻他们自己的罪孽一样。
他们对她那么坏,现在却还想要她的身体。
短头发的小姑娘站在云端,她嘴角扬起一抹高傲的笑容:“区区身体,我并不放在眼中。就算你们再强一点,又能怎么样呢?上一世,我只用了十年,就成为了仅次于狐仙的大符师,这一世这个时间只会更短。而你们呢?你们会很快老死,成为腐朽世间的一抹残影,等你死了,这个国都,这个人间,还会属于你们吗?”
前面那些话只像一个引子好引出后面的重点,在被她紧紧注视着的遥远云层后方,一抹阴影隐约露出来。
她说着,放出最大的诱饵。左手掌心顿时化现出一团雪白的光亮,它过于纯白,以至于接近无色,但没有人能看清它真正的颜色,只能看到一抹温柔而强大的光:“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大国师隐藏在云层后的意识虚影忍不住轻轻颤抖——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颗、不,好像比一颗要小一些,但是完全纯净的、没有收到一丁点污染的狐仙之心!
只要有了这颗心,他就能重新塑造出无数具身体,甚至可以比眉栗这具身体更为完美,只要他想,他甚至能凭借它创造出几乎复刻和狐仙一样完美的神之身躯!
不老不死,不灭不损,多么完美。
他忍不住从云端后冒了出来。既然如此,那么倒也不是不可以冒一次险。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的风暴重新卷起,他刚想要像之前无数次无关痛痒地躲避开时,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彻底卷住,无论他如何挣扎都不能挪动半分!
大国师彻底焦躁,他放出精神体里所有的力量想拼死一搏,却入当头敲来一记丧钟,眉栗的符阵如山般呼啸压来,他虚幻的身体就在这巨大的符阵中寸寸龟裂,归于虚无。
死后连渣都没有留下。
识海里,眉栗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说了一声“真干净”。
这大概是她对大国师这辈子最高的评价。
……
下一刻眉栗就被自己的识海像丢垃圾一样甩出去,现在她站在大街上,意识有一瞬间的混乱。
身后是毁灭一旦的国师府,身旁是慌忙跑动的人们。哭声、木头燃烧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阵狂风卷起微雪,同时也卷起了地上燃烧后的无数灰烬——
“啊……啊啾!”眉栗狠狠打了个喷嚏。
眼角被喷嚏激出了湿润,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却堪堪看到一个人停在她身前。
以她的高度,只能看到他伸过来的劲瘦双手中捧着一小把栗子。
摸上去,热乎乎的。
“吃吗?”从头顶上传来轻轻的问话声,那声音像雪色冰凉中夹杂着一丝春风,温柔的正好。
她的眼泪一瞬间倾泻而下,像找到了靠山后就拼命委屈的小孩子。
高大的狐狸把她整个搂进怀里,他掀开衣服让她黏进来,衣服里鼓鼓囊囊的糖炒板栗硌得她脸都变了形,但那焦糖混着果壳的香气却让人觉得分外安慰。
宽大的衣袍笼罩着她,像是在照顾小魔头仅剩的面子。不一会儿伸进来一方丝帕,摸索着轻柔搌干了脸蛋上挂着的泪痕。
“吃。”她带着鼻音嘟囔着说,“我要你剥了喂我。”
第81章 两条狐狸尾巴 你想要小狐狸吗?【婚后……
“嗯。好呀。”狐狸说。直到她自己推开他, 狐狸才牵起小姑娘的手,慢悠悠地走在慌乱的国都中,只是他看到那些被迫丢掉了家逃亡别处的人时, 眼睛里时常会流露出一些不忍。
“之后, 秦琯的父兄会带着秦家军接管这里, 后续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吧。相信他们会好好安置这些惊慌的人的。”因为实际上自己也没做什么呀,不过精神上的摧毁要来的更加痛苦和绵长罢了。
小姑娘踮起脚,喂了男人一颗自己剥的栗子。
那栗子烫呼呼的, 上面还留着来不及剥干净的绒毛,狐狸叼着它笑得无比荡漾。
一大一小的两道身影在国都的漫天飞雪中慢慢走远。
……
两人都不太想继续住在狐仙巷的家,只取了些上次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眉栗回到家一看, 发现上次拔掉染尾花的地方又重新长出了团团簇簇的嫩芽,应该是染尾花开花后的种子落在了附近的泥土里。
想来要不了多久,整个院子都会长满染尾花。
二人打算在国都过完最后一晚, 之后就启程去雪满山稍作休整,等什么时候开心了,二人就打算游历各处山川湖泊,去看看真正的世间。
人间太小, 世间太大。
如今已入冬, 即使拿出一百两金子来,百月楼也是一滴松花酒都酿不出来了,狐狸问遍了国都的各大酒楼,得知松花酒是固定节气才有的,只好抱着几小坛别的酒回来。
“这是梅花酒,这是竹叶青酒,这是……松茸酒。”狐狸的耳朵尖抖了抖。
眉栗站在台阶上, 瞬间明了地笑起来。
“那我们今晚先喝……”看着狐狸低着头身后却悄咪咪探出来的尾巴,眉栗停顿了一下,揭晓答案:“竹叶青酒!”
那双微微挑起的狐狸眼一下子抬起来,似乎是梦破碎的声音。
眉栗从台阶上扑到狐狸怀里,狐狸稳稳地接住她,尾巴卷着这个不听话的小姑娘放到椅子上。
二人噌噌噌上了楼,坐在低矮的屋顶上,仰望人间。
眉栗似乎已经从刚刚跳脱的情绪中出来,她垂着眼睛回想一路走过来的经历。
这一切本该是顺理成章的,但是其中又有太多值得怀疑的地方。
“我在……梦里的时候,见到了大国师。他告诉我,他从我踏入国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知道了我的行踪、目的,之后的一次次的惊险都不过是他给我——不,应该是给这具身体的考验。”
眉栗不知道该怎么说和大国师在自己的识海里打了一架,只好说成是“梦”。她更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大国师会这么早就知道自己的一切秘密呢?是谁告诉他的?
她又想起自己重活一世的离奇经历,难道大国师也重活了一世吗?
可如果是这样,他就会知道自己和国师府之间不死不休的关系,也一定会推测出自己宁愿自毁内府识海,也绝不会便宜了他。
可如今,他明明一开始是想和自己成为师徒关系,再趁着这层关系一点点得手。
眉栗两只手捧着下巴看向远方,层云尽染,夕阳似火,却都没法回答她的问题。
而且,大国师几乎把他做过的事都说了一遍,却唯独没有说竹林里的袭击,难道那次袭击并不是他做的,而是另有其人?
还有谁会如此憎恶自己,宁愿冒着暴露整个木偶军团乃至国师府最大的秘密——地宫,也要杀死自己。
不对。
事实上,就是那些木偶引起了她的注意,让她打定主意要去国师府中一探究竟。
小姑娘咬着嘴唇,觉得问题一个套一个,她似乎还没有找到最里面的一环。只要那一环解开了,整个问题就解开了。
狐狸坐在她旁边斯斯文文地啜饮了一口酒,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似乎漏掉了一个最重要的因果。”狐狸摸了摸小姑娘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他也做好了回答问题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