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仆攥着手, 止不住心里的激动和感激——他曾因内府闭合不开无法容纳符力而被判定绝无修符可能,才入了国师府甘愿当一名最卑微的杂仆,可如今, 他可以重新修符了!
小仆嘴唇开了又闭,他嗫嚅几下,本想说出口的话语又被脑海中少年乞求的目光拦住,最终他伏下身再次跪拜已经走远的国师, 什么也没说。
……
卜算子端坐在床榻上,他面前是一个小木桌,木桌上零星散落着一些占卜所用的骰子和骨签。
其中一个骨签突然立起, 慢慢旋转,越转越快,直至虚影,繁复的过程后, 昏暗中只听他低声开口:“我愿意将自己永远献给您, 只要能达成愿望。”
旋转的骨签陡然停住,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悬挂在木桌上方,而卜算子的“眼睛”也渐渐看到一些模糊的虚影,那些虚影由晶晶亮亮的光点组成,慢慢的越来越清晰——
就像一本薄薄的书册被翻开,里面是仍然活生生的、不断流淌的时间,卜算子伸出手按上那些书页, 触手寒冷,有如抚冰。
他翻开第一页。第一页是她降临这个世界,白嫩的婴儿静静躺在襁褓里,第二页她开始扶着床边走路,第三页是她慢慢长大……他像一个咬文嚼字的老先生,拼命要从里面抠出蛛丝马迹,可是关于他所有的一切都被抹去,像是他在她的一生中从未出现过,他们从没有相遇过!
卜算子攥紧手,木制的脖子里没有喉咙,他也并不需要呼吸,可仿佛有什么东西攥紧了他的氧气,让他无比痛苦。
这……就是答案吗?他刚要将自己抽离这个令他痛苦的地方,突然书页无风自动,慢慢翻到后面的岁月,秦府败落,家破人亡,她被二国师掳至国师府下的舞馆,直至抑郁而终……还没有结束。
卜算子发了疯一样往后翻,他身体颤动地厉害,因为这些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但这本书不可能作假,这就是秦琯所经历过的一切,这本书不会作假!
直到他看到,白雪皑皑,她的身体被抛在雪原,野兽分食,风雪□□,最后的残骨被掩埋在厚厚山雪中,只有那截腕子上还戴着赤红色的镯子,鲜艳欲滴。
一片虚无中,卜算子不住地往后退,他摇着头试图否认,但无可否认。
莫大的悲痛中,刚刚那丝蹊跷抓住了他,卜算子似乎嗅到了什么玄妙的契机,他一把抓住这本书,却发现书册像镶嵌在虚无之间,或者说,这本书还没有翻完,秦琯有第二世!
突然,有两页粘黏在一起,他翻不及,索性把它们一起撕下,继续飞快地向后翻去……
终于找到了!
一个人笑嘻嘻地敲着她的窗,说了一句:“秦琯,我们又见面了。”
至此,之后她所有的轨迹和生活都可以接的上了,还是像现在一样,在大牢中被救出,被接到那个人家里一起生活,一切都是劫后余生的平静。唯独那个人不是他。
卜算子平静地想,如果当初在大牢里救下她的人是他,她会跟他一起生活吗?他不知道答案,可明明先遇上她的人……是他啊。只不过那一晚他被国师府绊住才晚了一步没能去地牢救她,等他到的时候,地牢已经空无一人。
后来,他也无数次去看过她,她还记得吗?
红衣少年停住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慢慢摊开左手手心,木制的手掌中是被窝成一团的两页书册。他迟缓地将那书页展开,它们云一样轻飘飘浮至上方,里面的画面如涟漪荡开——
木偶少年坐在墙头,他身边的小小少女嬉笑撒娇,两人的脚丫在风里轻轻摆动。
那是国都最温柔的风,那一日是国都最好的三月。
现在,他将这最好的三月从她的生命中全部撕下了,难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往后余生,他都只能被排除在她的生命之外——可是,那两页,是他亲手撕下的。
是他亲手将自己从她的一生中全部抹除。
卜算子失声痛哭,木偶没有眼泪,但凄厉如老旧风箱一样的声音不断从他的胸膛中传出来,响彻了整个虚无地带。
他全都明白了。
虚无之境渐渐散去,他知晓了一切罪孽,也知道了一切因果。
现在他要将它们全部了结。
…
机括运转,密室打开。
从大国师的角度看去,少年背对着门口端坐在床上,不同于以往,今天他身上衣服收拾的格外齐整,甚至左胸上还用金线坠着一颗琉璃球。
大国师道:“我们不需要再浪费时间去找她,她果然如你所说自投罗网了。”
卜算子背身不语。
“你让人带话给我,那么你的计划呢?”大国师问。
“你不应该来。”少年的嗓音还带着些稚嫩,稚嫩中夹杂着丝丝阴诡,如寒蛇攀附而上。
“在国师府,在整个国都,没有我不可去的地方。”国师答。
“不,”少年转过身,那双碎琉璃做成的眼眸反射着细碎的光芒,直直看着他:“我是说,从你的命运来看,你不应该来。”
国师怔愣了一瞬间就迅速反应过来,然而在他意识到之前,已经有一块尖锐的琉璃插入了他的身体,剧痛传来,国师看着自己跌落在地上的身体,由毫不在意变为万分惊恐,他捂着胸前的伤口处,不可置信地看向少年——
那处地方是他的命门!卜算子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像是要泯灭他最后一丝希望,少年轻抬嘴唇:“不用那么惊讶,真正杀死你的人不是我。”瘦弱的少年将国师从地上跪坐着的姿势生生揪起来,琉璃碎做成的眼珠竟闪着狠厉的碎光。
他抽出琉璃片,再次捅进去:“可我真想杀了你们——二国师恶贯满盈,你明明知晓二国师生性贪婪好色!却不加管束,反而助纣为虐!”他将那琉璃片更深地按进去,在大国师痛苦的神色中转动几圈搅动血肉,讽刺道:“原来,你的血也是红色的。”
毫无反抗之力的大国师被少年拽起丢到一边,就像丢掉一块破烂的抹布。
“现在该是偿还的时候了。”卜算子的声音重归平静,他用自己的衣袍擦干净琉璃碎片上的血沫,仔仔细细放入衣中。
大国师睁着眼瘫坐着,从远处看去胸口就像破了一个大洞,正往外汩汩留着血,他的面皮被扒开,露出底下不知是多少妖怪拼凑而成的皮肤,颜色交杂,纹路不一,这里一块青褐色的鳄皮,那里一块染着血红的黄色皮毛,人妖交杂,五官几不可辩,只有一双眼珠还保留着人眼的样子,却也浑浊不堪,难以视物。
这是一具老迈的不能再老迈的身体了,被大国师用妖力硬生生撑了这么多年,如今生机覆灭,他的身体就像一具蛊,原本支撑着这具无数怨气失去控制,从身体中散佚出来,瞬间充溢了整个密室。
卜算子侧着眼睥睨他,抬脚踏出了这件间屋子,厚重的房门掀起地上的灰尘,在他身后“轰”的关上。
十一年幽闭黑暗,如今他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身边是“咔嚓咔嚓”的机括运转声,耳边是北城国都凌厉的风声,光明不再遥远,黑暗已经结束。
卜算子走出这里,他的身体渐渐上升,半空中有声韵传出——
“极目烟中百尺楼,人在楼中否?”
他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大国师困于自己的楼,浓烟障目,错把百尺高楼看作云端。秦琯困于自己的楼,她打破瓦砾,从毁灭中走出新生。
他再次问道:“人在楼中,否?”
人间吵闹,那一刻没有人听清他最后一句话的回答是什么。
……
眉栗此时杀的正欢。
大国师身消道陨,笼罩在国师府外的符阵瞬间消散,另外一道大阵又只防妖怪不防人,眉栗从国师府的正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心情颇好地看着六位国师在国师塔中猫着身子躲的躲逃逃。
……一看就没好好听讲,符师的战斗中,逃跑有什么用呢?启用符文更是直接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实在是太蠢了。
她觉得自己得送他们最后一点礼物。
下一刻,眉栗的声音传遍了整坐国师塔——“眉眉小课堂开课了!有奖问答,逃跑是符师战斗中正确的防御方法吗?”
后半句话被压着嗓子说出,仿若背后的鬼语。微笑的小姑娘四处寻找着需要好好被教导的猎物,黑色的长袍袍角滑过地面,在死寂般的空间里发出蛇一样的呓语,她背着手,只需要一个符阵,所有人的位置都被金光标示出来。
“啊,没有人回答。”眉栗失望道,除了国师六人外空无一人的国师塔显得十分冷清,毫无之前鼎盛之时的模样。
三国师此时正瑟瑟发抖的躲在自己也不知道是哪的柜子里,这处大柜子不知为什么做的十分宽敞,算得上是整个国师塔中唯一能容纳他肥胖身躯的地方了。
他正揉着还不适应黑暗环境的眼睛,突然身后传来幽幽之声:“那么就你来回答一下吧……”
他扭过头去,正巧看到一张阴诡微笑的小脸,正是眉栗!隔着木柜镂空的门,她露出一个更大的微笑,冷漠点名道:“三国师。”
他“啊”的尖叫一声,下身什么东西瞬间破防,顿时一股难言的味道在柜子里弥漫开来。
“砰”的一声,木柜从外面炸裂开来,眉栗只是轻轻动了动食指,整个木柜就一分为二,露出里面吓得面如土色的三国师。
“是……是……”他颤声道,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如果一个字都不说,那个小姑娘下一刻就要让自己灰飞烟灭。
“答错啦!无论你们藏在哪里,逃到哪里,都会被我找到哦。”眉栗笑道,她手上腾起金色符光,立刻就赠予了三国师应有的惩罚。
“呱呱”,“呱呱”,三国师立刻消失在原地,那里重新出现一只丑陋的青皮□□,它跳过宽阔的长厅,一头撞上了坚冷的墙壁。
眉栗继续往下走,“下一个,国师喜欢藏在什么地方呢?”
第80章 一条狐狸尾巴 身后是灰烬,眼前是你……
她故意放大脚步声,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清晰地回荡在塔中,保证让每位国师都听的清清楚楚。
“是你吗……”她突然掀开一道窗帘,里面是拼命蠕动着躲藏的二国师, 他之前被眉栗剜去一部分的□□因为无法治愈而化脓变烂, 每一次挪动都牵动着扩大的伤口。
饶是如此, 二国师见到这个曾在自己心里留下了巨大阴影的小姑娘,身体还是止不住地往上挪。
“啊,果然是你。”她的笑容收敛起来, 却显得整张脸更加恐怖,曾经的疼痛涌上心头,二国师仿若正在经历一场又一场的凌迟,他瑟缩着, 两行眼泪控制不住地从抽搐的脸庞上流下来:“别……别杀我……求求……”
“对于你虐杀过的所有女孩,她们都是这样说的吗?”眉栗提了提嘴角,模仿着他懦弱的语气:“别杀我……求求你了……”她攥住二国师的领子, 把他整个人都从担架上提起来:“是这样吗?你有放过她们吗?!”
二国师嘴唇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了他曾杀死过、间接害死过的姑娘们的面孔,她们每一个人都伸出细细的胳膊,雪白的腕子爆出青筋,千百只手拼命要掐死他——
于是他的呼吸慢慢停滞, 身体无力地跌落在担架上。
他的面前, 眉栗叉手站着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她只是施加了一个幻境符咒,被施符咒的人会看到自己脑海中出现的所有场景,二国师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竟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她一松手,手上白色的帘子重新飘下,掩盖住这一处荒唐景象。
接下来她慢慢地在国师塔中散步,但看到这些雕梁画栋、金装玉饰就不开心, 她不开心,国师们就绝不会好过,剩下的几位国师都在“游戏”中被愉快地变成了各种动物,秃了毛的鹰、蠕动的小虫、被拔去利爪的棕熊……
这些国师都被变作自己最为仇恨的妖兽模样,疯的疯,撞的撞。
眉栗站在国师塔门口,她长长抒出一口气,像是把这一世和上一世身体里所有的浊气全部排空。
一阵微风吹来,国都新停的雪又开始绵绵絮絮地下起来,眉栗把全新的空气一口气全吸到肺里,像是在这场雪里获得了新生。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可是只有失去的全部都得到补偿,才能继续开始下一页篇章。
黑色袍子的小姑娘仰起头看了看天空,一颗雪花飘进她的眼里,冰得她夹着脖子狠狠打了个哆嗦。
她抿起嘴唇来到一处湖边,对着水面良久,终于手动调整好了一个微笑,就用两根手指顶着嘴角保持弧度不变,就这样慢慢朝狐仙巷走去。
……
此时的斛岚还在勤勤恳恳地安抚着街巷上仍然没有归家的人,有的是因为太过惊慌在街上乱窜,有的是因为家中的房屋被其他人所占,还把这家房屋的主人拒之门外……他一一安抚过去。
走到一处商贩那,大铁锅里的黑色卵石还热腾腾地烘着埋在里面的炒栗子,斛岚想说自己全都要了,摸了摸口袋却发现自己没带钱,唯一的钱都藏在尾巴里了——倒也不好当着人家的面拿出来。
他抱歉地朝摊主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这块玉,换这锅栗子。”
摊主本来忙着收掇东西赶快回家,甚至还在想要不要丢下这个摊子直接回家,所以这个白色衣袍地俊美年轻人到来时他愣是一个眼神没分给他,直到听他说一个玉佩换一锅栗子!
摊主迅速抬起头,却被年轻人的美貌震住了,他直愣愣地看着,嘴上说:“好好……”见那年轻人轻声笑了笑,忙回过神来:“不要不要,你要是喜欢,现在直接连锅一起端走!我本来就不要这个摊子了,国都一出大事,我就带着一家老小回乡下老家去!”
年轻人却把玉佩往他手里一塞,连人带锅一起消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