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两个平日里就十分疼爱这唯一的女儿,如何受得了孩子这样,苏母当即开口:“当家的,不如我们回转去罢?”
苏父有些犹豫:“小桃念着去看灯会这么些天,醒来发现我们已经决定回去了,伤心了怎么办?”
的确也是,苏母叹了一口气,苏父揽上她的肩,安慰道:“或许睡醒起来就无恙了呢?孩子忘性大,去青州痛快玩两日,就不记得这些了。”
小桃吐息逐渐平稳下来,脸上的潮红也慢慢褪去,苏父抚了抚她的头,对妻子低声说:“你瞧,现在是不是好多了?”
苏母宽慰了一些,没有再提返程的事。
冷不丁的,船夫在前头听到了舱内的声响,突然道:“我方才听见,小姑娘是梦到了长着黑毛的怪物,那怪物长得如猿猴一般,是从水中攀入船里的?”
他语气变得严肃:“若真是这样,我劝客官还是尽早上岸,不要取水路到青州了。”
此言一出,夫妇二人俱是一惊,苏父忙问:“此话怎讲?”
“方上船时,我说从泰安到青州这一段河道,一到夏天就会泛滥,客官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苏父点头“夏水襄陵后,河道都会被阻绝,往年六七月很少能有通船的时候。”
“这些年,已经好很多了。”船夫停了桨,任由船只停在河面上:“早些年,夏水还要更凶一些,尤其是遇到连日暴雨的时候,前一天还风平浪静,第二天洪水就滔滔而来,席卷万物,一夜之间,能把一座小山头给冲走。”
“天狩六年七月间,雨足足下了一整月,那次的山洪,死了有千余人,是近百年最为可怕的一次水祸。就从那时候起,水上便开始出现‘水魆’……”
“起先是河上夜钓的渔翁,不小心打了个盹,惊醒时,发现天上月亮星星都不见了,水面却闪着诡异的波光,无人使桨,而舟船自动。”
“渔翁是个通水性的,察觉事态有异,打算跳水逃生,谁知他探出头一看,嚯,围绕着船身,密密麻麻的全是长了黑毛的怪手!”
“他也算见惯了大风大浪,这一下并未将他吓到,反而朝着水面大喝了一声‘谁人在装神弄鬼’,没想到,这就坏了事了……
“那些黑手纷纷攀上船沿,从水里爬进来一个个身披黑毛,形似猿猴,嘴巴大张开着的怪物,这怪物能学人声,口中不断地念着‘谁人在装神弄鬼’‘谁人在装神弄鬼’,一边就朝他围靠过来……”
“老渔翁真乃奇人,虽心下惊疑,但并未有甚惧怕,当即就抄起撑船用的竹杆,去打那些东西,说来也怪,那渔翁一杀气腾腾地出手,怪东西们就都不再动作了,只在船沿处逡巡徘徊,虽仍在作怪声,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渔翁见他们数目多,且各个牙尖齿利,并不敢真的有什么动作,两方一时僵持对峙起来,他想着等天亮,日光一出,这些怪物怎么也该有所敬畏。却没想到,对峙了得有五六个时辰,这天上仍是无星无月的暗淡,太阳连个影儿也没有!”
“那群怪物渐渐骚动起来,有好几个又在试图逼近……老渔翁原以为吾命休矣,结果身上突然一阵恶寒,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时,怪物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天上日头高悬,一片大亮,似乎已经是午时了。旁边还多了一艘船,是儿子见他一上午未归,特意借了同村人的船只来寻他。”
“儿子说,他看见渔翁坐在船舷边上,双目紧闭,浑身僵硬,一动不动,任凭他如何呼唤,也无任何反应,若不是还有鼻息,他都疑心老爹是不是就此去了……实在无法,他就从河里舀了一勺水,朝老爹头上浇去,结果人立即就醒了……”
“老渔翁呆立片刻,忽抚掌大笑,说‘今日化解凶险,来日定当长久’,后来,他果真活了九十八高寿,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老渔翁是第一个能从怪物手下成功脱逃,叙出前因后果,种种细节的人。在他之前,已经陆续有数十人在近水处入眠,最后落得个长睡不醒的下场。”
“从那以后,水魆的事迹便流传开来,江上人皆诚惶诚恐,有心避祸,奈何防不胜防……咱们西南这块儿,水系何其密集,峡谷何其深峻,陆路难走,要依靠水路来往通行的人何其多,高山大谷中,多得是不知道水魆祸害的百姓!”
“更何况,那水魆团伙作案,不再只等人入睡再下手,竟学会自己催眠蛊惑人,强行入梦……水魆自此为害一方啊。”
苏父听到这里,内心巨震,忙不迭追问:“水魆引起这么大的祸端,害了这么多人,为何我只是有所耳闻?”
“因为后来来了个高人,在河流发端的古尔青山上做了三个月的法,又亲力亲为,来我青州一带寻访,在那些我都叫不出名字的河沟沟里设坛,这水魆才从此销声匿迹了。到了元化年间,已经是很少听闻了。”
苏母忙道:“竟不知百年前有这样的祸事,您为何如此清楚?”
船夫长叹道:“第一个和水魆交上手的老渔夫,是我的曾曾祖父,这些事,我们在江河上讨生活的家族自然是一清二楚。”
苏家夫妇不由肃然起敬,双方又叙了几句,苏母担忧道:“如此说来,方才小女转醒,算是已经逃过一劫了?”
苏父沉吟道:“正月里第一次出门便遇上这种事,实在是不大好。”
苏母说道:“我还是觉得就此回程要稳固许多,当家的,咱们把小桃叫醒,问问她的意思?”
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了,夫妇二人进到舱内,看见小桃沉睡安眠的小脸,又是一阵心疼。
“我可怜的娃,怎么偏偏受到这种惊吓……”苏母握住小桃被褥外的手,轻轻地唤她“醒来罢,我的乖女,为娘有事同你商量……”
很快,他们便发现了问题。
女儿无论如何都唤不醒。
第25章 忠灵
“的确是水魆,”清清看着榻上的昏迷醒的小桃,面沉如水“伯父伯母,你们不该让她在船上再次入睡。”
一旁的苏母已经哭成了泪人:“本以为睡一觉就会好,怎想到如何也醒不过来了,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小桃静静躺在被褥里,呼吸平稳,肌肤粉嫩光洁,面颊圆润饱满,长睫如羽,安宁而祥和,如同天底下任何一个无忧无虑的正熟睡的小姑娘。
但清清知道,她已危在旦夕。
“水魆乃河中怨灵所化,”她缓缓开口“水灾过后,水魆便会现身,它们既非人,亦非兽,虽形貌似猿猴,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冤魂,没有自己的实体,也无法触碰外物。本来,寻常人就算碰上了它们,也看不见的。”
“但是,若某一年水害太大,死伤人数太多,水魆怨气便会加深,它们生前是因水丧命的可怜人,死后也为水所困,日夜徘徊于水下,渴求离开水底,去到岸上。”
“如此强烈的执念与怨气,自然就影响了在水上行舟的人,人原本还算精神抖擞,经过了水魆聚集的水域,就会不自觉犯困疲累,如同被催眠了一般昏昏欲睡。”
“能强撑着划船离开便能逃过一劫,但水魆怨力太强,绝大多数人受了影响,不一头栽进水里都算不错了……”
“一旦入睡做梦,那水魆便能施施然侵入人梦中,有了实体。它们通常不会立即出手,先是假作人声,让做梦之人心神不定,有了可趁之机才爬上船,若是成功将人在梦中杀死……这个梦,便再也醒不来了。”
苏母声音颤抖,泪如雨下:“那,那我的小桃,她……”
清清摇摇头:“已是十分凶险,但不是没有转机。”
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我需回山上一趟,有些东西必须取来。伯父伯母,你们先把这个点着,静置在床榻一侧,别让它熄掉。”
她递过一个符纸包着的长条状物事,苏父接过,颤着手拆开,里面是三根细长的褐色线香。
“这是凝魂香,可助小桃在梦中保持清醒,多坚持片刻。”清清又看了眼榻上闭目安眠的女孩恬静睡颜,推门出去了。
大牛垂着头蹲在房门口,看见清清出来,忙站起询问:“如何了?她会有事吗?”
清清瞧见他通红的双眼,凌乱的鬓发,实在不忍多说,只道:“尚能努力,你进去陪他们说说话吧。”
大牛茫然点头,脚步虚浮地去了。
雾气弥漫的山林间,掠过两道人影,惊起林中鸟雀。
那是清清和裴远时在山上疾行,平日里一个时辰的山路,她只用了两炷香的时间便往返了来。
怀中揣着从观中带出来的法器符箓,她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路飞掠而过,一言不发。
裴远时跟在她身旁,看着她紧绷着的侧脸,回想起那个圆脸的小姑娘在登船时对他的“警告”,谁能想到短短两天,就便成了如今这副昏迷不醒的模样。
他更没见过师姐露出如此神色,看来她们感情确实是好,也不知,苏小桃能否逃过这一劫,如果他能帮上忙,定当勉力而为。
娇娇气气的小姑娘,能从危险致命的水魆手中逃生吗?
娇娇气气的小桃,此刻正蹲在自家院子里逗狗。
绒球儿似的小狗摇着尾巴,围着她蹦来跳去,她伸出手指去逗,在小狗要咬住的时候又缩回手,玩得不亦乐乎。
“阿短,阿短,”她抚摸它毛茸茸的脑袋“你怎么这么可爱,这么讨人喜欢呀?”
阿短两只前爪搭上她的膝头,摇头晃脑,兴奋地去舔她的下巴,小桃咯咯地笑起来:“阿短还是小时候更可爱些,长大了就没那么活泼了。”
突然,她脑子里闪现出眼前这条小狗长大后的样子,也是黄白相间的皮毛,腿会长一截,嘴巴也会尖一点……真奇怪,为什么她会知道阿短长大后的模样,还如此真切?
小狗热情地围着她跑,尾巴都快甩断了,是在示意她陪它玩。
小桃立刻把方才心里的异样抛到脑后,拍拍手站起来,作势去追赶它。
阿短兴奋地汪汪叫了几声,抬起小短腿就朝院门外奔去,小桃跟在后面跑,无人的巷落里洒下女孩银铃一般的笑声。
一人一狗在长长的巷子里奔跑嬉闹,日光金黄,洒在石板路上,似乎能看到空中细小的灰尘飞舞,多么静谧安宁的午后。
跑过小巷,跑到街上,街边店铺门窗紧闭,往常熙熙攘攘的街道空无一人,没有一丝鸟叫虫鸣,小桃一路跑去,恍然未觉其中诡异,仍与阿短互相追逐。
她只觉得今天很安静,很舒服,有她最爱的小狗陪着,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她只想痛痛快快地玩。
这条街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她也全然不在意。
她隐隐约约觉得,只有在这里才有阿短,才能一遍遍抚摸它的毛,让它舔舐自己的手指,只有在这里,它还陪在她身边。
“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乍遐乍迩,或沉或浮。五方徘徊,一丈之余……”
烟雾缭绕间,少女盘腿坐在符阵之中,闭着双眼念咒语,双手不断变换手诀,众人皆站在五步开外,屏气凝神地观察阵内的一举一动。
三清入梦阵,流传了上百年的古老道家阵法。
铜钱竖着插在地里,围成一圈,隐隐可见其间有金光闪过,空中似乎多了一个透明的罩子,将阵眼处的清清牢牢罩住。清清面前摆了一个香炉,内里燃着的是“迷途引”。
“迷途引”是玄虚子花费了极大力气制成的线香,需得连续加持七七四十九日,用符水泡过,在满月下晾晒过,用鸡血撒过,才能得三柱极富灵力的迷途引。顾名思义,这是为那些在梦境中迷失自我,找寻不到出口的神魂指引方向的法器。
等师傅回来,发现自己辛苦制成的宝贝被消耗了,会不会发脾气呢……应当是不会的,毕竟人命关天,更何况,自己也已学会了此物的制作方法,事毕之后,偷偷做一些补回去,他定然瞧不出。
“天真皇人,按笔乃书。以演洞章,次书灵符。元始下降,真文诞敷……”
时间流逝,香炉青烟袅袅,清清的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其实,这是她第一次使这么高级的阵法,为了多年的好友,她硬着头皮上了。本来内心惴惴,但一开阵,她的心绪便出奇地平定下来。
“道由心学,心假香传;香爇玉炉,心存帝前;真灵下盼,仙佩临轩;今臣关告,遥达九天……”
那些艰难晦涩的咒语逐渐变得顺口流畅,她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着的无限灵力,清清仍闭着眼,但她慢慢能感觉到此刻自己身在何处,哭泣的苏母、神色凝重的苏父、失魂落魄的大牛、还有那个抿着唇执剑的少年……一切都变得历历可见,即使她此时紧闭着双目。
她意识到,自己的神魂已脱离了躯壳,不再需要肉身来体会世界。
神魂出窍。
这相当的危险,神魂是一个人最为重要的所在,失去了神魂,人就会与痴傻儿无异,但它又是如此脆弱,任何一个厉鬼都能将它撕咬成碎片。
但这又是多么美妙瑰丽的体验。
脱去了肉体凡身,以绝对轻灵,无拘无碍的形式观察天地,没有一丝一毫的凝滞僵硬,甚至能感觉微风从自己身体里穿过,不,她已没有了身体,此时她就是风。
清清几乎为这从未感受过的自由而颤栗。
难怪,难怪从古到今,多少人为了踏上仙途而穷尽思量,神仙每天就是过这样的日子吗?
清清没有忘记自己的正事,还有个女孩在等着她营救呢,她看到一片如梦似幻中,香炉中的迷途引如此显眼,那缥缈的烟雾呈晚霞般的绚丽之色。
她跟随着这抹绚丽,去到了院子外,飘过了巷口,来到了那条平日最热闹的街,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凡世间最烟火市井的景象。
她看见了两个不属于这片热闹的孤单身影。
裴远时持着桃木剑,在一边护阵,以防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