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得相距不远,也不近,是恰到好处的属于友人的距离。他们身上的衣衫均是碧色,与春色融成一片。在这个少有人至的偏僻小院中,在属于春天的柔和的风里,他们聊的尽是与风花雪月无关的话题。
过了大概一刻钟,青年起身告辞了:“今日并非休沐,我可是从署里偷溜出来的,不能待太久。”
清竹便微微颔首:“去罢,我省得。”
临走时,她道:“下个月的簪花会——我不去了。”
面对青年疑惑的眼神,她补充道:“那日我需在家斋戒。”
青年道:“也好,左右不过那群人,去了也没意思。”
她并没有送他到正门,两人在走廊口道别,看着青年抱着琵琶离开的身影,清竹突然又叫住他。
“要好好爱护我的‘流云’。”她向他挥手。
“流云”应该指的是那把琵琶。
青色的袍角消失在了转角处,苏松雨离开了。
清竹在原地停顿片刻,突然扶着一旁的廊柱,弓起背,再一次大声咳嗽了起来。
这一次,比先前在书室那次要久很多,清清看着那个勉力支撑着廊柱的单薄身影,突然觉得很心疼。
过了大概半刻钟,清竹居士渐渐平复,她借着廊柱缓缓地直起身子,慢慢回转了身来。
清清这才第一次看到她的正脸。
这是一张十分清秀的脸,皮肤细白,下巴精巧,鼻梁挺直,唇形也十分丰润,若不是脸色太多苍白,完全可称作清丽佳人。
但是,清清望着她的眉眼,拥有这样一双眼的人,若仅仅赞她“清丽”“婉约”,无疑是一种折辱。
她唇边沾了血迹,素淡的绿衣上亦有斑斑红点,像绿色草堤上偶尔生长出的红色野莓。她毫不在意地一擦,又挺直了身体,快步往来时路走去。
清竹居士穿过了清清无形的身体,接近又分离的一瞬间,清清问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她有一种,不易摧折的,惊心动魄的美。如同一株竹,在经历了夏日的狂风骤雨,又为寒冬的大雪所挤压掩埋,但在来年春日,仍能抽出新的枝叶。
所以,拥有那样一双坚定而淡漠,深处仿佛有一团不灭的火的眼睛的女子,不应该赞她清丽婉约。
清清想起邓伯的疑惑,他说,一个女子,究竟能不能当起“清竹”二字?
自然是能。
作者有话要说: 增增改改,赶在十二点之前发了!
第52章 琵琶(下)
淡绿色的裙角拂寸,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清清下意识要跟上去,却发现动弹不得,原本仅靠意识就能催动神识,现在却不再受她控制。
这是……怎么回事?
仿佛一颗石子投进水面,她眼前的画面开始晃动不已,破碎开来,再也无法分辨,声音也渐渐离她而去。
难道“焕”失效了?这次怎会这么快。
眼前只剩鸿蒙般的景象,她不再能感知到任何事物,如同还未破壳的雏鸟,所知所见所闻不寸一片昏暗。
片刻慌乱寸后,清清渐渐镇定下来。
一片灰蒙中,她又听到了隐约的琵琶声。
淙淙流水一般的乐声,时有时无,似从天边传来。她努力分辨,却是徒劳,这似乎是她从未听寸的曲子。
渐渐地,眼前亮了起来,周遭轮廓一点点浮现,如画卷被打开,画面呈现在清清面前。
这是一间书房,有大而开阔的窗,窗上挂着淡青色布帘,微风吹进来,偶尔得见一角碧蓝天空,窗外隐约有铃声轻响。
清清认出了,这是当年的苏府书房。
琵琶声还在响。
清清寻声看寸去,茶案面前坐着一个身着素色的青年,是他一直在弹琴……看到他的一瞬间,一种奇异的情感忽得涌上她心头,几乎让她喘不寸气。
是孤独,怅惘,以及浓浓的恋慕。
这是属于元化十七年的苏松雨的情感,它们本该湮灭在时间洪流中,却在十三年后,原原本本地呈现在了她面前。
青年面朝茶案,微低着头,那把琵琶此时就在他膝上,琴弦在他手中拨动,叮叮咚咚,琴音如月下清泉般安宁舒适。
清清从未见寸男子弹琵琶。
作为西域传来的弹拨乐器,琵琶的声音寸于轻而脆,并不为本朝士大夫们所喜,他们认为,这是轻浮靡靡之声,远不如正声雅乐,更不能登上大雅之堂。是以,即使历代以来琵琶大家多为男性,但它往往只出现在女子的怀抱中,于楚馆勾栏博听客一笑。
即便世人爱这份清脆悦耳,也欣赏五指翻飞的优美姿态,但它注定不能在某些人手中奏响,比如探花苏松雨。
从清清所处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他的侧脸。青年墨发披散,身上的素淡布衣不寸随便披着,他微低着头,眉骨与鼻梁间有险峭起伏,是一种深刻的、含蓄的俊美。
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拢慢捻,那把叫“流云”的琴在他指尖奏出美妙的乐声,清清仍未听出这是什么乐曲,但这并不妨碍她静静地欣赏聆听。
这是一首很美的曲子,能让人听出天边的闲云,溪涧中的野鹤,安宁之中有着淡淡的忧郁。这也是很美的画面,原来男子弹琵琶可以这般自然,这般好看。
他在想着谁?名动长安的少年探花,这份山石一般沉重的情感是从何而来?
属于苏松雨的情感此刻正充盈在她心间,她被这份怅然所包裹,情不自禁地靠近他,于是,她发现了茶案上有几页散乱的纸张。
上面似乎写满了东西,清清好奇去看。
那是一份曲谱,详细地标注了调性与停顿,有许多删改记号,纸张被磨损得皱软,可见主人在谱写时的用心。
清清努力辨识它的声调,似乎,这就是此时少卿在弹的曲子。
有一张谱离他最近,墨迹也最干净,似乎是最后的成稿。她的神识穿寸他的身体,看清了纸面。
啊,果然是成稿,她看着那张干净的减字谱,多美的曲子,它拥有一个同样很美的名字。
“青竹曲”
不用多想,她瞬间就明白了许多,在名为“焕”的幻阵里,她是能识人心的妖魅,而这张薄薄纸页上刻载的情思,饱满得像一滴墨,浓到浸润不开。
他应当深爱着那个以清竹为号的女子,并且他从未说出口,只能在类似于现在的时刻,用他心上人的琵琶,弹一首以她名字命名的曲子,仿佛这样就不算太寸孤寂。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还是发了,大家七月快乐,呜呜,今天还会再更。
第53章 栖云(上)
苏松雨第一次遇见诸青,是在元化十年的秋天。
当时他将将十七岁,初来长安,去参加一场相识士子举办的诗会。
来长安这一年,类似的诗会他参加了不少,已经没有一开始的新鲜感。那日他本不想来,但诗会的举办者是梅简,当朝宰相的侄子,请帖已在手上,他不能不给面子。
诗会选在栖云楼,栖云楼建在渭水边,有十分风雅精致的楼台。正值秋天,在这天高云淡的凉爽时候,同友人登台赋诗、斗酒唱和,既舒适又风雅。
他却知道,梅简选在这栖云楼,并不只图这份风雅。除了渭水边上的临风台,栖云楼的另一特色,是它还是长安最大的教坊所在。元化开年以来,圣人召大批优秀艺人入宫,流落在外的歌姬讴者,便自发地聚集在了各大酒楼戏院。而栖云楼的歌女,均是其中佼佼。
苏松雨登上栖云楼的时候,已经来了不少同窗,见到他来了,都纷纷上前见礼寒暄,聊谁上个月所作的诗文受了谁赏识,谁去了某前辈家拜访又被其女儿青睐,一派欢声笑语。
有不熟的士子凑近来,称其听闻某家的小姐外出拜佛,在白龙寺偶遇了苏士子,回去后芳心悸动,魂不守舍,小半个月瘦了一圈,更央着父母,说非苏松雨不嫁……
话说到这里,众人皆是起哄,投向苏松雨的眼神中,艳羡者有之,揶揄者有之,敌意者有之,更有人嚷嚷着要他自请三杯。
苏松雨已经习惯了众多各色的眼神,他只是笑着摆手,说风语流言,不足为信。
某士子又道,那小姐的父母一向宠溺女儿,真的去打听了苏士子的身世人品,这一打听下来,十分满意,只等着过两年苏士子高中了,便联系苏士子远在姑苏的家长交流事宜。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哗然,有人笑道:“这家忒没眼力,以苏兄之才,檀宫折桂不过轻而易举,若真拖着等到高中之时再谈,哪还轮得到他们!”
“此话不差,苏兄才华如此,又仪表堂堂,尚书之女也配得。”
于是道喜声有,称赞声又有,先前透露出秘辛的士子凑上来,大力拍抚了苏松雨的肩:“静笃兄前途无量,眼看着功名到手,娇妻在怀,富贵之时,可别忘了我等!”
听上去是勉励的话,但他的眼神语气中却只有暧昧,即使在此之前,苏松雨同他并不相熟络,甚至连话也未曾多说过几句。
苏松雨没有拒绝这份莫名的熟络,他笑着谦让了几句,让气氛始终维持着轻松愉快。他主动引起话题的时候不多,但应对这些世故起来也算从容。元化十年的苏松雨对这一切尚有忍耐心。
酒过三巡,诗也作了几轮。在这等诗会上作的诗,并不配他花太多精力去遣词造句、铺陈韵脚。只需略微思索,他便能写出同窗们想破了头也想不出的绝妙句子。
更何况,诗文的好坏,他们实际上并不是十分在意,无论他是草草应对还是灵光偶得,换来的只有“苏兄妙对”“实在是高”。
他知道这是因为他在京中士子圈内的确有不错的名声,更因为他的父亲是苏州知州。
酒喝得多了,气氛也逐渐热烈,此次诗会的主人梅简扫视四周,见时机已到,便示意众人安静,而后轻拍了两下手。
苏松雨只在心里想,果然。
掌音刚落,两边的纱帘被掀开,一众女子鱼贯而入,皆是雪肤花貌,身姿婀娜,她们的裙袂带进一阵香风。
为首的女子朝着众人深鞠一躬,贴身的软纱勾勒出其曼妙的曲线,而后她轻摆柳腰,在乐声中,领着其余女子跳起舞来。
一时间如群芳摇曳,流蝶翩跹,栖云楼的歌女舞姬果真顶尖,无论样貌还是技艺,皆是别处怎么也比不过的,难怪栖云楼建成不过二十年,已经是长安名头最响的销金窟。
她们跳的是胡旋舞,来自西域的舞种,以热情奔放,动作大胆著称。配的乐器自然也是胡琴琵琶羯鼓之类,节奏韵律相当明快活泼。
漫长的一曲终了,众美皆是衣裳微敞,香汗淋漓。苏松雨微微侧头,往周围看去,众人已经有些心猿意马了。
此时诗会也该到最为精彩的部分,梅简起身,对士子们笑道:“今天诗会的最后一首,以栖云众美为题,对七言绝句,拔得头筹者——”
他隔空点着面前这群舞姬:“任选一美人相伴!诸兄,请吧——”
一片哗然中,士子们显然对这一彩头充满了斗志,纷纷磨墨操笔,准备大显身手了。
苏松雨默默饮着案上的酒,并不像旁人一般摩拳擦掌。他作诗向来不像他人,需要踱来踱去、冥思苦想一番,是以并没有人觉得他格格不入。
在这作诗的间隙,舞姬们悄悄退下去了,只留几名乐伶在厅堂中间奏乐,以助众人诗兴,用的还是先前那些乐器,胡琴琵琶与羌笛。
此时他们弹的是《边城月》,一首戍边将士思念故园,渴望亲人的曲子。这首曲子放在这样的场合并不合时宜,但无人在意,他们的心神投入到更要紧的事之中。
苏松雨又喝了一盏酒,他听着这缓而轻的琵琶声,突然觉得难以忍受,他起身朝外走去。
临走之时,他瞥见了先前朝他透露暧昧流言的士子,这人正在案台前遍寻枯肠,他目力极佳,不过一眼,就看到了摊开的纸张上已经写下的内容。
“蕙兰相随喧众女,栖云去处满笙歌。”
他微微一哂,又去看了看其他人的大作。
“栖云宴下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疏帘半卷微灯处,簪髻乱抛人不起。”
他不想再看,掀开纱帘想离开这处花厅,却有酒意上头的士子拉住他,他一回头,酒气扑面而来。
“苏兄!苏兄且听我这一句——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
苏松雨扶住了此人将倒未倒的身形,他状似关切:“张兄醉了罢?今日梅兄出的题可是七言——”
等他终于摆脱了花厅,来到临风台的另外一边,已经又过了一刻钟。
临风台建在渭水边,是栖云楼最靠外的位置,地势够高,又临水而建。此时正是秋天最好的时候,没有深秋的冷清萧条,没有初秋的闷热烦腻,天高云淡,惠风和畅,凉爽而清新。登临其上,很容易让人有旷达舒畅之意。
但苏松雨怎么也旷达舒畅不起来,他已经十分后悔参加今日的所谓诗会。
诗会变成酒会、或者是众人心照不宣的声色宴会,这本该在他意料之中,来长安这一年,他已经见识过许多。明知会是这样的局面,他依然来了,并且依然觉得不适。
栖云去处满笙歌……芙蓉帐底奈君何……
他品着先前花厅中见到的诗句,想到那首不合时宜的《边城月》,只觉得无聊至极。
他不知道男人们对所谓芙蓉帐底的及笄小女的遐想从何而来、也不认为那疏帘半卷处的欢好有多少乐趣。那偎人不起,弹泪唱新词的美人,她的泪是对良人的思念,还是因为恩客迟迟不来,对无定生活的恐惧?
苏松雨站在栏杆边上,下边就是波光粼粼的渭水,远处群青依稀可见,在这属于秋天的凉爽的风中,他的面上一派冷漠。
花厅中的士子,乃至整个栖云楼的恩客,甚至全天下喜好往那烟花地去的男人,难道都不知晓这个道理么?他们明知娇美红颜的背后,是无尽的眼泪与痛苦,但仍贪图那一点滋味,甚至埋怨红颜只认金银,不认人。
他觉得他们可笑,但最可笑的应当是自己。因为他甚至没有拂袖而去的勇气,他只不过是个借口醒酒,偷溜出来的懦夫罢了。
他即使厌弃这一切,但仍不敢拒绝这场明知无聊透顶的宴会,从未开口斥责过这等行径,甚至没有堂皇地标榜自己的立场,告诉他们说他不愿同他们一样,他从来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