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宝丽忽然喊住他:“等等,你怎么知道他生病了?”
“他与张求仁老师打电话请的病假。”
“那你进来,我有张求仁电话,你打电话问他,工部局和他们职员宿舍电话我也有,张求仁不知道,你再打到工部局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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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局电话没有用到,第一通电话打过去,张求仁接了,听到许少庭的担忧,非常贴心的安慰了学生两句。
也告知他:“你师兄不在工部局那处的公馆,那就是在他母亲早年为他置办的那处公寓里,我把地址和电话都给你说了,你去找他看看,如果不在,再打电话问工部局,或许是住了宿舍也说不定。”
许少庭找沈宝丽借了纸笔,记下地址电话,沈宝丽全程沉默中带着点古怪,他挂了张求仁电话,沈宝丽便道:“原来他在上海还有房产。”
语气更加讥讽:“也是,他母亲是很有钱的,二嫁的还是个贵族白人。”
许少庭懒得理沈宝丽,打了张求仁给的电话,一连三次,皆是无人接听。再致电工部局,对方听闻是莱恩·沈的朋友,语气也很是客气,告知许少庭莱恩今日轮休,也没有住职员宿舍。
许少庭放下需划转盘的老式电话筒,对待沈宝丽这般古怪,只轻声说:“打扰沈小姐了,我这就告辞了。”
待走到了门口,那沈小姐突然急急追过来,顾不得淑女身份,抓住他的手腕放下了身段,很有些女性可怜姿态的软了声音:“你要是找到了他,还请打电话告诉我一声,至少让我知道他平安无事。”
因从沈灵均那里听闻了关于这位姐姐的故事,许少庭到不是很相信是什么姐弟情深,但也答应了。
出了沈公馆,上了车,不等司机大叔八卦的问:“那位小姐是——”
许少庭便报出从张求仁那里得到的地址,这次路上他头昏的更加厉害。司机话痨的两句,看他紧紧闭着眼睛,抱着硕大的牛皮纸信件在身前,也就闭了嘴,不想打扰到这位小少爷睡觉。
沈灵均这处公寓离则是位于许公馆与沈公馆之间,离码头有些近的地方。
路上许少庭吹着灌进车厢里的冷风,脑袋被吹得既冷又舒畅,知道不该吹了,可关了窗晕车想吐,这样忍了一路,司机说:“到了。”
总算是熬到了头,迫不及待的拉开车门,都忘了把信件放在车里,抱着就往外走,还是司机忍不住问:“小少爷,你这是要去见什么人?这一下午都折腾在路上了。”
许少庭道了句:“朋友。”
等快步进了公寓,上到二楼,在张求仁口中二楼刷绿色油漆的房门,门前摆了排花盆,不过里面没什么花,全是不知名野草的那户前停下脚步。
许少庭一路快步到此犹疑了。
确实只是朋友,顶多加个师兄身份,但也做不得真。
其实只是一同补课的同学。
只是……觉得沈灵均与他有些像。
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和他的经历其实差别不大嘛。
还能长成这么个优秀男青年,果然,他们两个更像了。
等敲门声终于响起,足足敲了十来下,楼上都冒头了俩小孩往下看。
许少庭心中落空的想:沈灵均究竟去哪了?
抬腿正准备走,便听到脚步声,涂了绿漆但也斑驳了木头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先露出张挂着俩黑眼圈的惨白脸蛋,双眼很是无神的望着门外。
许少庭讷讷的愣住,没想好说什么话。
也是从没去想见了人该说什么,只想赶紧确认沈灵均平安。
沈灵均却是讶异极了:“少庭?”
这才打开房门,少年便见他正披着条皱巴巴的毯子,身上穿着件灰色宽大衬衫,下摆垂过了臀部,露出个像是去海滩度假才会穿的很有热带风格、图案相当鲜艳的大裤衩。
然后这样天气,便裸着膝盖以下,同样肤色惨白的小腿,踩着双人字拖鞋,顶着头浓密漆黑的乱毛,以刚睡醒样子露出个笑:“你怎么找到了这里?”
“问了张求仁老师。”许少庭抽了抽鼻子,糟糕,已经有鼻涕了……
沈灵均更无语的看着这少年。
只是不知为何,忍不住的想笑,也无奈的温柔说道:“昨天淋雨的不是我吗,怎么你也感冒了?”
第四十二章 是同一个人吧?
少庭看着沈灵均, 许嫣然茶余饭后聊天时,曾说过他和沈灵均凑在一处,正是两个小白脸,不过是苍白与惨白的区别。
他俩若是晚上结伴同行, 指不定夜路上会被人当做两只一大一小面无血色的怨鬼。
如今莱恩·沈生病了, 瞅着面颊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许少庭想, 倒是比之总是苍白的面孔有了另一番好看风情, 让他先想到了那句有名的诗“人面桃花相映红”, 后又想到了“粉面桃腮”这个成语。
沈灵均侧过身,让开路请他进去, 见他笑,自己也笑:“问你怎么也感冒了, 你傻笑什么?”
“你知道粉面桃腮这个成语吗?”许少庭抱着信封进了屋。
屋中客厅到是不小,摆了张深色皮子的长条沙发,两边各一个独坐的,中间地上铺着地毯,许少庭踩着木质地板走到沙发那里,随手把装稿子的信件搁在沙发上, 抬眼看去沙发背后窗台,上面摆了一排花盆,粗略一扫十三四盆估计是有的。
只是还不如门外的花盆里至少长着些繁茂杂草,这屋里的花盆却是空荡荡的只剩下龟裂的干涸泥土。
“粉面桃腮?”沈灵均关上门, 跟在许少庭身后,“是形容长相的吗?夸女孩子长得漂亮?”
说着坐在沙发上,解释起窗台上的花盆:“这公寓是我母亲年轻时候在上海的产业,这花也是她那时候种的。”
“只是自从去了英国后再也没回过上海, 虽然请了人定时来这公寓房间打扫,不过原先种的花也都枯死了,便都连根拔掉。”
“如今只剩下个花盆和泥土,说是想种花了浇些水再种也方便。”
沈灵均提起母亲,许少庭就把调侃他长相的话忘在了脑后。
他转过身,沈灵均这将近一米九的男青年正窝在沙发上,他看一眼,忍不住脑子里用“好大一摊”来形容这位国外长大的香蕉boy。
难道真是吃的不同,所以长得才这么格外高吗?
沈灵均看他无话,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打趣笑道:“千风明月先生,还请坐,站在那里做什么?对了,你要喝点什么吗?我这里还有些茶叶和咖啡,不过还要你稍等一会儿,我需要重新烧些热水。”
许少庭正要坐在这人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听到这话,出声说:“你先给我安静会儿,我得想想。”
“想什么?”沈灵均问道,说着咳嗽了一声。
许少庭:“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我先是去找了你姐姐,不过这是白做工了。还是在你姐姐家打电话给张老师,他说你兴许是在这处你母亲留给你的公寓中。”
沈灵均瞪大了眼睛,脸上很有点说不出来的微妙感情:“你见到了沈宝丽?”
许少庭点头,继而说道:“回答你第二个问题,我怎么也感冒了,因为……有些担心你一夜没回家,所以这天下午走了许多冤枉路,早知直接打电话问张老师就是了……路上我有些晕车,开了车窗吹了冷风。”
许少庭叹气,两手一摊:“鼻子就堵了,其实我忍很久了,你有纸巾或者帕子么。”
“擦汗么?”沈灵均眯着眼睛,裹紧了他的小毯子。
许少庭吸了吸鼻子:“不是,鼻涕都要流下来了。”
沈灵均“哦”了声。
许少庭等他……
这人呆了两三秒,突然垂下头发出阵幸灾乐祸的笑声。
许少庭再次吸溜了下鼻子,他带着鼻音说:“你再笑……我打你了啊。”
沈灵均笑声止住一瞬,抬头看他,许少庭说:“快给我卫生纸。”
沈灵均低下头,又是一阵笑。
“你够了啊。”许少庭叹口气,“真是伤心,我为了确认你的安全,这一下午什么都没干,全在找你的路上了。”
沈灵均笑声这才止住,伸手在沙发堆着的几个抱枕里摸了摸,摸出一卷卫生纸扔给了对面少年。见对方接住撕了一段,使劲擤了擤鼻涕,他才缩回自己的小摊子中——毯子也许并不小,说不定换成许少庭正合适,只是沈灵均这人实在是生的高大,什么东西和他比起来,都有些小小的了。
许少庭便见这粉面桃腮的青年,向来脸上仿佛只有黑白两色,如今脸颊上添了彷如霞染般绯红的英俊大男孩定定看着他。
他心中想:也许真的是沈灵均皮肤太白,眼珠子黑的有些森森意味,而且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他就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这样专注,是多么的深情吗?
许少庭被看得避开目光,就听那人嗓子有些沙哑的问他:“干嘛费了这么多时间非要来找到我?”
许少庭:“……毕竟你是我师兄,知道你病了还没回家,当然会担心你。”
就见这人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是低声说:“原来是这样吗?”
许少庭直直的看着他:“你以为是怎么样?”
“我以为——”沈灵均突然抬头,脸上露出开门来就带着的疲惫神色,但一双眼亮的惊人,咧出个大大微笑说,“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
你中间停顿个什么?
许少庭被“我以为”三个字后那长长的中断时间带的提起精神,知道应该不是那样,可还是再想沈灵均不会是要说……
我以为你喜欢我。
还真不至于。
少庭哂笑一声,他既不至于才认识这么点时间就喜欢沈灵均,也不至于认为沈灵均会是喜欢男人。
沙发上那颇有些委屈意味,缩在不合自己大小毯子中的男青年做出了起身动作:“我去烧一壶热水,你既然受凉了,应该喝两杯热的东西。”
沈灵均脸上疲惫之色从未落下,本来这人皮肤就是惨白,如今两个黑眼圈更是比寻常黄种人更明显。
少庭上门见到他人后,到是不知道具体要做些什么,但绝不是让一个病人给他烧水沏茶。于是赶忙站起来干脆利落的按着对方肩膀,给沈灵均连人带他的小毯子按回了沙发上。
“你坐着,我去烧水。对了,你吃药了吗?”
沈灵均看着小少年一股脑说完这话,就摸进他厨房,还不忘高声喊:“你坐着啊,别起来。”
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声音哗啦响了一阵,少年大概是找到了烧水壶,哗啦水声接着传出来。
伴着这水声,厨房里传出来声音:“你吃饭了吗?空腹吃药对肠胃不好。”
沈灵均在外面笑:“你刚刚过来摁我肩膀,踮脚了。”
许少庭:“——问你吃饭没有,别说其他的。”
“从昨晚到了公寓,一觉睡到现在。”
“那就是没吃,你这里有大米吗?我煮锅粥给你。”
“我这里东西还算齐全……但还真的没有粮食,除了水再没有可以入口的东西了。”
最终许少庭将接满了水的烧水壶放在火上,知道沈灵均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饭,便不放心他空腹吃药也怕这人饿坏了肠胃。
出了厨房,端着个小锅,叮嘱那眯着眼姿态懒洋洋如大猫的青年:“我去找邻居借点大米,你注意听着厨房声音。”
沈灵均道了声知道了,目光却跟着这少年走,看他端着锅走出门的背影,直到再看不到人,自己都不知自己脸上神情是何等的温柔。
也大概是在他目前二十二年人生中,鲜少有机会,能出现这样的一个人让他露出这样神情。
但也许是真的睡太多,还有发烧的原因,等许少庭走了两三分钟,沈灵均想起这公寓住户大多组成,直到七八分钟后,真见许少庭端着锅回来。
他很惊讶的问:“你借到了大米?”
许少庭看他一眼:“你可以先睡会儿,粥煮好了我叫你。”
“楼上住的是白人,楼下是户印度军官家庭,你从哪儿借到的米?”
“借到了印度人的米……”许少庭低头看看锅,“不,是华夏的米,那位太太还给我抱怨华夏的大米长得太短了。”
沈灵均更吃惊了:“你能听懂楼下那位印度女主人的英语?”
“啧,你废话怎么这么多?”许少庭进了厨房,“蹦单词就是了,用不着说句子,人家一个瑞思(rice)还是能听懂的。”
话落,房间中总算安静了,沈灵均懒懒窝在沙发里,也没有与许少庭这少年客气,只是睡得太多,现在醒了就再也睡不着,目光在客厅扫了一遍,略过沙发上装着厚厚一沓什么东西的牛皮纸大信封。
理论上随口问声是什么东西,也并不算过界。
但是一开始没问,他便也就不再问了,这样的性格常常惹父亲教训他:“我们华夏人可不是这样淡漠性格,你母亲当初把你带离我身边,让你跟着那位贵族白人继父,且不说你逃学打架的这些糟心事情,连英国白人所谓绅士实则冷漠的性格,你也学了个十分像吗?”
等到厨房里传出来米粥香味,许少庭探出个脑袋,就见沙发上那一大摊正在发愣。
今日天气晴冷,蓝天白云灿灿阳光,只是空气老样子潮湿,倒也是令许少庭很佩服南方秋冬天气,也令他时常怀念自己的北方老家。
现下晴好的阳光落进这间有了点年头、大多是木质家具和木质地板,因而处处露出岁月静好痕迹的客厅里,那裹着毯子委屈的蜷着大长腿,睫毛纤长眼珠漆黑的青年发着无所谓的愣神,许少庭本要问一声:喝白粥介意吗?
便在青年完美融入岁月静好气息里的身影中,闭了嘴。
竟是有点不忍打扰到这时的安静,也忍不住想,要是有照相机在手,这拍下来的照片指不定都能去参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