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少庭果断出声:“那日本军官究竟是什么来历?”
许嫣然后半句话堵在心里:从未出声喊过声爸爸。
接下来的话,却还是由许嫣然解释,她说道:“那日本军官名为望月三郎,与他一起的女郎,应当是望月晴子,两人正是一对儿兄妹。”
“望月三郎中尉军衔。”许嫣然怕侄子不了解,想想补充,“若是按照与莱恩,你师兄沈灵均相比,理论上是高灵均一级。”
“不过英国人的面子总归比日本人更大一些。”许怀清出声,声音冷冷的,“所以望月三郎也总要给灵均一些面子。”
许嫣然轻轻点头:“今天也幸亏有灵均在你身边,否则以你父亲形容的这望月三郎性格,不一定会轻松看你离开。”
许少庭:“这人什么性格?”
他便见许怀清露出的表情可谓是难看至极,许怀清深深看他一眼:“如果再遇到望月三郎,不要与他有什么交流,也不要理睬他,见到他只管远远的离开就是了。”
许少庭沉默几秒,许怀清:“少庭?”
许少庭忽然看他:“你究竟是做什么工作?你的工作,你的理想,我不该插嘴多问,这些都是个人的选择。”
“可是你还有家人,有妻子孩子,有妹妹,甚至往远了说,还有你的父母兄弟。”许少庭定定看着许怀清,“我希望你在追求自己理想的路途上,同时能多想想自己的亲人朋友。”
少庭一口气说完这段话,也是用了些勇气,如果可以,他并不想与许怀清说这些话。
但不仅是他今日见到那日本士兵的手摸到腰间,看到真枪实弹,所以让他这个从百年后和平年代而来,至今第一次见到真家伙的人心中惶然。
也更是在望月三朗这日本军官带着威胁的话语里,他今晚看着便宜家人们,妹妹珍珍、母亲张氏、姑姑许嫣然,才不禁想到,其实自己在心里已经把他们当做了自己真正的亲人了。
也许感情还不够深厚,但绝不是能看到他们有了危险,自己还能置身事外的感情了。
他希望大家都能活下去,活到华夏人民站起来,活到百年后那个和平的,再无屈辱与战争的年代。
他也想他们看到:你看,纵使如今风雨飘摇,但终有一日,我们华夏人也可挺着胸膛,说一声我们不比白人、日本人低贱。
说一声,这里是华夏的上海,这里是华夏的东三省,这里是华夏的北平——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属于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生长在这里的华夏人民。
许嫣然微微吃惊,少年说的话已是有些不客气,她的兄长许怀清更是一时颇为沉默,竟没有回答孩子的话。
沉默到近乎有点沉重的气氛在父子俩间弥漫,许嫣然连忙出声道:“这都是说的什么话?少庭,你父亲自有自己的考量,况且,你父亲行事没有错……”
说到这里,许嫣然也有些不满:“你并不懂得你父亲的追求,他并没有错。”
这番话说完,两人就见少年突然伸出手,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脸。
他神色蔫蔫,疲惫的看一眼许怀清,两人便听他没了力气似的说道:“我知道你没有错……我也对这时候的爱国青年很是钦佩。”
“算了,是我想太多了。”许少庭长舒一口气,“胆子太小,是我被吓到了。”
再怎么说,上海也应该算是安全的。
只是憋屈啊,一个日本人在上海这么狂妄。
更憋屈的是,还要沈灵均亮出英国籍军官身份,才能制住这份霸道。
“许先生,你且一定要活的长命百岁。”许少庭叹口气。
至少请您看到四九年我们中国人民站起来,再看到百年后,那个和平强大的中国。让您知道,无论是您,还是这个时代其余为之奋斗的人们,都知道他们的呐喊与奋斗绝非白用功。
许怀清整理了心思,也被儿子突然自我和解般的冒出这句话,整的都失笑:“你还真是自说自话,我都不知自己要说什么了。”
许少庭摇摇头:“是我多嘴了,我就先回房间了。”
许怀清见他要走,人都转了身,他突然喊道:“少庭。”
许少庭回头看他,许怀清清俊面容上表情终是落得复杂。
“如果可能,大概以后要送你们去香港生活。”
“嗯……”许少庭点点头。
确实,香港更安全。
许怀清又问:“你愿意出国留学吗?”
许少庭赶紧摇头:“我英文水平不行。”
想想,他说:“我还是想专心写小说。”
许怀清便也不勉强:“你有这个天赋,便也不要浪费,我是支持你的选择的。”
许少庭客气笑笑,心想话总该说完了吧,再不说完,珍珍说不定都要上来找人了。
谁知许怀清盯着他,这人是双琥珀色的浅色眼珠,突然说:“教育部每年资助出国留学者拨款占全年财政收入近乎一半,如今华夏,可谓是举国之力送学子们前往海外学习先进知识。”
许少庭:“额……还是想让我留学?”
“归国者却不足十分之一半啊。”许怀清突然笑了下,只笑的太惨然。
惨然到,竟能让人品出两分凄厉了。
“辽宁要造船,东三省军工厂也在要钱,华中华北华南全吵着要修铁路。”许怀清说,“可是没钱,便打主意到教育部,要求减少留学生拨款。”
“财政部部长道:拿着高额助学金出国,几年过去,便换了国籍,或娶了白人日本人女子留在了国外,且还耻于提及母国,若是与人骂起华夏,还是头一个骂的最为凶狠。表现的就此全然与华夏全无关系了,何须再为此支付高昂助学金?不如留给我们自己修铁路、造船、援助实业?”
许少庭:毕竟自来二鬼子可比真鬼子更狠,你就是放在百年后,华夏不像现在这么惨,也照样许多人做精神上的白人日本人。
许怀清:“但是,谁来修铁路?谁来造船?谁来画图纸建军工厂?总不能全找外国人来做这些,他们肯来,我们便能信他们吗?”
“是的,留学者众多,十之一半不肯再归国。”
“但总还有那三四学生愿意回来。”
“长夜难明,至暗时刻没有了光,那便也总有人愿意自身化为火炬成为那光明。”
许少庭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他转过身,许怀清看待事物的角度与他不同,他不是这时代的土著,他是从娱乐产业发达,每日沉浸在综艺节目电视剧、网购快递、没事有事出去旅游净化个心灵的百年后而来的人。
他想象不到这个年代人心里与国共存亡的心理,他成长的年代注定他更在意“自我”,更在意自己的感受与亲朋好友的安危。
“少庭,对不起……我不是个好父亲。”许怀清在背后对他说道。
许少庭知道,这人一声道歉想说很久了,可是说给他又有什么用。
“你且坚定着自己的路去走吧。”许少庭抹了把眼睛,“也不用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许嫣然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一声,做了壁花好久,见父子俩这样了,才出声小心笑道:“你们父子两个都这么倔,何必呢?要我说,不就是件小事吗,怎么说的和天要塌下来似的?都快回房间,洗个热水澡轻松轻松,别整日里心里这么苦大仇深的。”
话落时,那少年已开了房门,闪身走到书房外。
却又快速的回头,沉甸甸的道了句:“对不起。”
……真正的许少庭,已经回不来了。
许嫣然可谓是无语极了,少年已经带上门溜走了。
“你们两个争着道歉,我却不明白你们是为什么道歉?”
“都是那望月三郎的错,你俩闹什么别扭?”许嫣然哼笑一声,眉头却早就皱了起来。
第四十章 一夜未归
与许怀清这次因望月三郎引发的一段谈话, 也是少庭重生在这个时代后,第一次与许怀清说了这么多话。
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对许怀清的评价不过是便宜爹,摩登时髦男青年, 附加爱国多金有学识等buff, 但也仅仅只是如此, 就像是个扁平的纸片人, 加了再多人设, 作者没写下关于这个人物的故事, 那他始终也就只是个给人符号般的印象。
这次谈话,少庭从这人话语中大抵也触及到了他的内心世界:
那是荒凉且悲恸的。
乃至于他怔怔的走下楼梯, 站在自己房门前。
一时间想,这人平日里清俊温和, 总带着清润笑意的面容下,心底潜藏着的该是什么?
哀恸到凄厉,沉默到荒凉,那他且是不是愤怒的?
珍珍打开房门,小说早就看完,等了半晌不见兄长回来, 正要去寻他,就和站在房间外的发愣的兄长打了个照面。
小姑娘仰着头,见他这表情,就很关心的问道:“哥哥, 你是被爸爸骂了吗?哎……爸爸也不会做这样的事吧,你站在这里想什么呢?”
许少庭摇头:“没有挨骂,只是随便聊了聊。”
珍珍好奇问道:“聊了什么?”
许少庭推了把小姑娘肩膀,往里面走:“没聊什么, 就学习啊,支持我写小说的事情。”
珍珍便笑道:“爸爸最是开明了,我以前还说过不嫁人的话,姑姑都说哪有这样的女子,爸爸却说自己的人生当有自己决定。”
许少庭略微敷衍的答道:“是啊,自己的人生也只能自己走,也没人能替你走。”
只是人生的路岂不知往往也只是棋差一步,有时你以为微小的一个选择,指不定这一生就走上了不满荆棘、步步险行的一生。
珍珍跟在许少庭身后,叭叭的说:“哥哥,你什么时候写下一章?我算是发现了,你每一章结尾都好会卡着剧情,怪不得我每次看完,都意犹未尽,姑姑说你这是故意的,对了,你什么时候投稿?”
许少庭心思还没缓过来,全在之前的谈话里没回过神,珍珍跟在他身后,猝不及防的见自己兄长脚步一顿,她也“哎呀”一声,撞到了许少庭背后。
小姑娘鼻子生的高挺,便首当其冲遭了疼,她捂着鼻子因撞得不轻,眼里泛着泪花正要问“哥哥你究竟在魂不守舍的想什么”。
便见她这也不过才十六岁的兄长晃了晃脑袋。
他自言自语的,也感慨万分,语气很有些沉重说了句话:
“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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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日,天大的事情睡一觉也就过去了,许少庭昨晚被动容到的沉重心情早早在睡梦里消散。
今日在补课中,只是心不在焉的有些担心许怀清,一个人心底这样忧愁,面上还不显露,家人也确是难以理解他:
身为儿子的他是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从百年后穿越过来的“傻白不甜”。
妻子是个守旧传统妇女,女儿年龄太小暂且只算是个小孩,许嫣然照许少庭看来,最擅长的莫过于吃喝玩乐……应当说不上是许怀清的“战友”吧。
许怀清其他的亲人更不用说,想起在老宅的那段时日,少庭至今都在感慨万分的同时讶异的想,许家是怎么就养出了个光风霁月的许怀清,这简直可谓是基因变异了……
幸而今日张求仁老师上课不比他这个学生强多少,也是有些心思不在补习上,甚至少庭比他还先收回走掉的神魂。
他集中注意力到课本上,身边是空荡荡的一个坐垫。
他侧过脑袋,原本每次上课都能见到的那凌厉,也清秀的苍白侧脸,现在只是片空气。
许少庭暗自想,到是挺不习惯。
像是突然触手可及的、见惯了的美景,突然有一日看不到,心里也未尝不是生出了些空落落。
张求仁今日来上课,便对他解释了:“你师兄一大早来电,原来是感冒了,也许还有些发烧,嗓子发炎,总之听声音是哑的,鼻子也是堵得,所以这两天的课程只有你和我了。”
许少庭顿时愧疚了:“都是昨天因为我,害的师兄淋了雨。”
换做平日,张求仁早要八卦个不停,问一问昨天发生的事情。
今天只说:“哦,原来是昨天淋雨了。”
还是少庭道了句:“没了师兄在身边,上课总觉少了点什么。”
张求仁便顺嘴答道:“这不奇怪,我平日里回家的小巷子里,总见到只小狗对我摇尾巴,突然有天回家不见了这只小狗,我也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许少庭“啊”了一声,颇为犹疑的替沈灵均挽回颜面:“把师兄与只小狗做对比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张求仁嘴巴一撇。
眼睛都要飞上了天:“他还说我是哈巴狗呢。”
“不过他算什么小狗。”张求仁又哼笑声,“你师兄那体格,我看是只大狗熊。”
许少庭:“……那也一定是只北极熊。”
毕竟,沈灵均他白啊。
这是今日少庭与张求仁老师刚见面时说的话,他那时便发现张老师今天心思全在了别处,现在课只上了一个半小时,和平时约定的三个小时还差一半,张求仁老师更是干脆光明正大的收了身前的文具课本,一股脑的扫进自己的公文包中。
这过于随性的张老师便道:“唉,今日心情不佳,上课也总是走神,少庭,接下来时间你就自己自习吧。”
许少庭无语提醒道:“补课费……?”
张求仁啧了一声:“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当然不用节省,如数发给我就是了。要是你父亲问起,只说我就提前走了十分钟。”
许少庭:这厮真是不要脸,这一个半小时的课上的这么水,你还好意思要三小时的补课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