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庭现在见到许怀清此人, 倒不会和之前一样是老鼠见了猫那般,明眼人都看出来他有点怕他——以至于总是躲着他,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硬是做到了和便宜爹没什么交集。
诚然和许怀清自己也总是早出晚归有关,如今不知不觉间大家相处许久, 就像许少庭曾经说过,两人之间都需要时间来缓和关系,他屏着呼吸,握着玻璃瓶汽水小心穿过回到卧室必经的客厅,在时间的作用下,现在确是不怕许怀清这人了, 只是怕自己的脚步声打扰到这人。
也许他不是故作沉思者,他是真的正在沉思中,对不对?
且许怀清在沉思什么,或者说愁苦什么, 他也猜到一二,他听到许怀清在电话中说的话,心中未免不愤恨日本人所作所为。
但同样因来自百年后,他很明白历史的最终结果, 所以注定不会如许怀清这样。他有愤恨,但并无愤恨之外那无能为力的悲恸。
可一只脚都踏出了客厅范围,玻璃瓶口泛着橘子味道,半瓶汽水晃晃荡荡的转了个方向打圈,那瘦弱少年还是叹息一声,转过身走到了这位沉思者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沉思者似有所觉,撑着额头的手收回来,苦恼的揉了揉自己太阳穴,出声问道:“少庭,还没睡么?是我打电话吵醒你了吗?”
少年坐的板正,如今说不上怕许怀清,可见着这人还是不自觉的如同见了教导主任那样,总觉对着这样的人你是不能用轻松怠慢的姿态来面对他。
也不能太随意放松,好像就是对这样的一个人不尊敬似的。
“还不到九点。”许少庭说,“这个时间我一向都还没睡。”
许怀清便说:“还是早点睡,这样早起对身体也健康。”
他心中吐槽,这个时间哪能睡得着。
许怀清突然又理解的说道:“你要写小说,听说晚上总是更有灵感,总之不要熬到十一二点再睡,那样太伤身体。”
于是他接着心里吐槽,对他来说,十一二点睡觉都是健康作息了,但也听出许怀清话中的妥协,他对待自己一双儿女总是给予的自由多于管教。
许嫣然与张氏都曾说过他:对待孩子他未免太过放任。
许嫣然道:“现在给孩子的自由这么多,日后也许便都成了束缚。”
张氏也说:“你做慈父,我亦不是严母,一对儿父母总要有一个严厉一些才是。”
结果大家只听许怀清理所当然的答道:“也就做孩子的时候还能快乐些,能称得上是自由的时候,日后他们成人,工作、组建家庭、养育孩子,要自己担负自己的人生,便再无自由可谈。”
“何必再剥夺只有儿童少年时期,这和整个人生相比那么可怜一点的自由时光?”
许少庭对于许怀清这总是开明先进的思想不再惊讶了,他说的话是否正确暂且不提,但这样一个时代,想要保持开心纯真的时光又能有多久,对于生在这个时代的人,抿心自问,他认为确实不能太过苛责。
“我会早点睡。”少年回道。
“你懂得自己照顾自己身体,注意健康,也便是长大的第一步了。”许怀清打起精神,看着自己面前的少年。
他想了想,做出了副谆谆教诲的表情,清俊面容上,语气和缓的说道:“我也是从少年时过来,十几岁时候总想着做出桩大事业,具体要做什么不知道,可就先学会了瞧不起身边的人。觉得都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个个都是凡俗庸人,人生在世怎么可以毫无追求,每天只想着如何赚钱吃饱饭,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许少庭不知怎么回答了:“……”
以他自身的经历来讲,他的叛逆期只是性格孤僻冷漠,但整个成长过程都是围绕着吃饱饭、如何赚钱养活自己这两个主题,所以并不理解中二少年们那种我是独一无二的特殊存在,也从没产生过“只是赚钱吃饱饭这样的人生没有意义,是令人厌恶憎恨的”想法。
经许怀清这么一说,他突然发现自己活得还挺务实的。
谁知许怀清下一句笑道:“但是少年人有些这样的想法也未尝都是坏事,只有先经历过狂妄空想,不也才能懂得后来的脚踏实地吗?”
许少庭没忍住:“脚踏实地,仰望星空。”
许怀清亦是没忍住,重复了遍这八个字,便很有点惊艳的看着自己面前的少年人。
他似是惊喜,也更加感慨,摇摇脑袋,又叹息,最后说道:“少庭,你不该困在这小小的天地。”
许少庭一惊,小心试探的问道:“这是要送我去留学?”
许怀清看着他:“这要看你自己愿不愿意,你不愿意的事,就算是作为父母,我也不该强求孩子,我说过,你们都是独立的个体,并非我与你们母亲的私有物。”
“只是你也不需我这个做父亲的,能对你有什么思想上的指导。”许怀清注视面前的人,“我在你这样的年龄,在精神境界上并不如你。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只学会了满腔无用的愤恨,人也像是个无头苍蝇,只想着随便去国外哪里,去到国外,学习他国的知识,回来报效自己的国家。”
“这想法……没什么不对。”许少庭不明所以的回道。“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留学者众多,为的不就是师夷长技以制夷么?许怀清生气什么?
许怀清自嘲一笑,对少年的问题但也耐心答道:“出国学习知识无错,可是要学什么,怎样才能学成回国,真的做到救国?”
“爱国也无错,但究竟真的是爱国,还是以为自己注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于是所谓的爱国和瞧不起周遭众人为着生计奔波,其实不过是属于自己人性中的傲慢自大与空想狂妄罢了。”
“所以你能在这个年龄,就做到脚踏实地,一步一步的去做实事——写文章,刊登发表,靠自己的劳动换取报酬,作为父亲,同样的年龄我绝不如你。”许怀清叹息着说完。
继而面上的愁思落下去了些,对着面前的少年亦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脸上也由衷的露出赞叹自豪的表情。
看许怀清这样欣慰,少庭却心中不敢当这样的夸赞,就像是面对着叶校长一样,对着他们这样人的夸赞,他心中只有羞愧。
本来来到民国时候只想做咸鱼,现在靠着写小说赚钱,也只是因为从小生存的境况,让他产生的思想便是这世上只有自己靠得住,当然也只有自己赚的钱才是属于自己。
“而且你也从不因此自傲,也没有沉浸在名利中,还是和以前一样……”许怀清说到这里,突然顿住。
惹得少庭好奇追问:“和以前一样什么?”
明显是话犹未尽嘛。
许怀清却转移话题:“你坐过来是想要和我说什么?都让我把话带着走了,总听我说些那样的话,想来也觉得我这人很啰嗦无趣吧。”
许少庭不肯罢休,他道:“你先说完,我也确实有话和你说,但是你这样说一半,我不听完后面心里难受。”
——当然,许怀清真不说也没什么,他也不会真的难受,只是难得好奇起来自己之前在许怀清眼中的形象。
许怀清明显琢磨了几秒,他和缓笑道:“自然是宠辱不惊,之前是什么样,现在成了大街小巷盛名在外的千风明月,也依然和原来的脾性没有变化。”
少庭诚实答道:“我对自己盛名在外……实在毫无体会。”
放在百年后,他至少能从每日后台收益和留言评论、月票榜单看出来自己很有“盛名”,现在他天天呆在家里,除了那几百封信,真是体会不到自己已经是个“名人”了。
“总之就连比你年龄大的,即使是我,怕也不能一时做到不骄傲自满。”许怀清笑道,“能做到这点,少庭,你就绝非池中之物。”
许少庭沉入思考中。许怀清问他:“所以你想与我说什么?”
他道:“你其实是不是想说我和以前一样,像是一条咸鱼?”
许怀清:“……我怎么会这样想你呢!”
许少庭看这便宜爹焦急澄清的语气,心里生出个小人翻了个白眼,果然是这样想他啊……他不是咸鱼,他只是刚来这里时候,人生迷茫不知道该做什么,总之把他当咸鱼……现在也是在把他当咸鱼?
算了,和许怀清整日的忙碌比起来,称他一句咸鱼也不算污蔑。
少年宽宏大量的揭过此事,他言简意赅的说道:“绝不能同意日本人插手我们的课本。”
许怀清:“你……说说你的想法。”
少庭认真说道:“侵略一个国家不用大炮子弹,现在不就有个现成的例子吗。”
“是什么?”许怀清诧异问道。
“鸦片。”许少庭吐出两个字。
许怀清何其聪明,立即串想起这玩意儿背后的利益链条,与这东西从人精神身体上的侵蚀腐坏。
“一代人仇恨,二代人接受新教育,等到第三代只怕就彻底不认同自己国家的文化。”
“一个对自己国家文化没有认同感的人,还会认为自己是一个华夏人吗?”
“连你都能想到的事情……”许怀清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声,只是笑的很有些惨然,“但却不能不承认,我们很多的传统文化确实尽是糟粕。”
“其实文化究竟算什么?”许少庭叹息一声,“我用中文写的小说,算不算我们自己的文化?我想有时候文化更代表的是一种精神。”
许怀清讶异的望着这孩子:“愿闻详情……”
“我见了叶校长。”少年对这位相处时间只有两个月的父亲说道,“并非是我自己想到的答案,还是受叶校长一袭谈话有所感触。”
在这日沪市秋日晚上,许怀清听完了自己孩子几乎将叶校长原话说了一遍。
最后这少年说:“我们的文化精神又是什么?我想就是叶校长说的话。”
许怀清沉默良久,答案却早在两人心中不言而喻。
——虽九死其犹未悔,吾将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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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次谈话后,许怀清为了阻止关于日本人介入中文课本这件事,愈加很有些丧心病狂的不着家了,更是于某一日匆匆回家了一趟,提着个四四方方的小手提箱,带着两身换洗衣服,便十分简陋的坐上北上的火车出差去了。
导致许嫣然和张氏都很有点担心他,两人闲聊时,许嫣然道:“现在哪里有上海、香港安全,跑到北方……真是担心他还能不能整个人零件齐全的回来。”
张氏也捂着胸口念阿弥陀佛,珍珍凑过去,最近不知道接触了什么西方文化,张嘴对张氏说:“东方有东方的神明,西方有西方的,是不是都拜一遍最稳妥?”
说着就比了个十字,煞有介事的开口祈祷道:“妈妈已经拜过佛祖了,我就说一句哈利路亚吧,上帝你一定要保佑爸爸平安归来。”
在一旁听了全部对话的许少庭,心中大大的感叹珍珍真是蠢萌少女一枚,如果真有上帝,或者有神明,也都要吐槽这祈祷的忒不诚心了。
只是许嫣然翻过他新写的稿子,她瞥了眼侄子纳罕问道:“你后面的剧情怎么和大纲不一样了?”
第六十章 有点追求比较好
“不仅是大纲不一样……”许嫣然似有所思的看着自己家这小孩, “感觉连故事风格也有些变化。”
珍珍听到姑姑这话,小丫头急不可耐的从姑姑手里拿来稿子,张氏听闻,也极为好奇的凑过脑袋去看这“变得不太一样”了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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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少庭写完稿子, 第一个读者不是许嫣然便是珍珍, 就看少庭写完时谁抢先在他身边拿走成稿。再其次的读者便是张氏了, 至于许怀清, 则是在上班路上才有空拿着沪市晨报看一看儿子的小说连载。
不过许怀清与张氏除了第一次读到这篇小说时发表了些见地, 便向来不对这篇《大道仙途》有什么评价。但俩人到是对这篇小说人气之高很有认知, 阔太太们在看,工作的人也在看, 珍珍这样的学生更是这小说的主力军。
许少庭这不同于当下其他作者风格,被评价为“过于通俗易懂”的文笔, 也正因为如此囊获了不分年龄和性别的读者。
只是暗地里许怀清在某日晚归时,与客厅中正在看少庭稿子的张氏遇上。
二人如今单独遇到,只比陌生人见面还更添尴尬,陌生人是真陌生,无从谈起心绪波动。曾经是亲密无间,如今却如陌生人一般才是最折磨人。
只是装作没看到, 真把妻子当做陌生人就这样目不斜视的路过,许怀清也做不到。
只得没话找话的停住脚步,探过去脑袋,看到那熟悉的稿纸便问:“是少庭的小说?”
张氏瞥他一眼, 道了声:“是今天刚写完的稿子,帮他改一改错字和病句。”
许怀清不知脑子里想到什么,干脆坐在张氏身边,原本对他态度总是沉默占了上风的矮小妇人, 惊得立即远离了他半臂距离。
许怀清:“虽然……但是……也不用怕我。”
说罢,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我长得是个凶神恶煞的样子。”
张氏默默看着丈夫:“你是想和我说什么?”
许怀清道:“我也想看看最新出炉的稿子。”
张氏干脆把稿子递给许怀清,见这人果真接过去认真看起来,并没有对她说些多余的话,这才放下心来。
她便安静无声的打量着低头看稿的许怀清,见灯光下这位明明已经年过三十,岁月却对他的容颜格外优待——也似乎人们总是对男士的年龄宽容了许多。
年过三十的男性如果恰好长相与钱财都不差,亦或只有钱财上这一优点,便很能得到世人夸赞,更是许多年轻女士们首选的结婚对象。
可如果换做位女士,甭管她是富可敌国还是貌美倾城,你只需说一句已经三十岁,这所有优点就在别人眼中灰飞烟灭了。若是再加上一条三十岁的女人还没结婚,就算是红颜未老、富甲一方,也要被人怜悯着说一声“真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