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珍捂着脸叹气,想感叹两声,即使她对死之一事还并无什么深切的感受,也从未见过活着的叶先生,但也因普世价值观知道一个人死了,活着的人都该因为这生命的逝去感到悲伤。
这时便见许少庭抱着份牛皮纸文件袋,穿着他惯常的白衬衫黑裤子,这身配色确是参加葬礼也挑不出错。
只是三人都被他脸色吓了一跳,路上个个都好心安慰他。
这人却只是头靠着车窗疲惫的说:“我一晚上没睡,让我趁这会儿时间休息下吧。”
等到了目的地,墓园外早就排了一长溜的黑色轿车,许嫣然没想到自己家来的竟不算早,下车左右张望,幸而要找的那位,身高无论国内国外,都是个引人注目的。
远远的就见沈灵均比周围众人高了个的脑袋走过来,先十分礼貌的和许嫣然、张氏问了好,又和活泼外向的珍珍温声说了两句,这才去看心中担心着的人——其实若不是昨天电话里的反应,他并未料到叶女士在这少年心中原来颇具分量。
乃至于放下电话,他心中冒出个想法:不知道我在他心中是什么分量?
随即打消这疑问,还心中暗自评价自己:我就这么无聊吗,这种问题有什么好想。
现在见到了担心着的人,也首先被他面色吓到:“你是一夜没睡吗?”
许少庭纳闷瞄他一眼:“你是有顺风耳?这也能知道。”
沈灵均叹了声:“你脸色惨白不说,两个黑眼圈挂着,这有什么难猜到。”
许少庭才恍然大悟似的:“原来我脸色……这么难看了。”
俩人对话也至此结束,进入十月后,仍然沿袭了已经过去了的寒凉九月,看来沪市今年寒冷的时间要占了一半,沈灵均领着许家几位去墓园搭的棚子里,有心想和许少庭说说话,却是对方垂着眼皮,周身俱是爱答不理的气质。
路上只和许嫣然、张氏对话最多。
少庭耳朵里听着许嫣然问:“冯先生、蒋先生,还有杜先生,都来了?”
沈灵均说:“是都来了,沪市有些名气的‘先生们’,除非脱不开身和目前人不在这里,但也都来了家眷。”
许嫣然便说:“张老师一直守着叶先生?”
沈灵均叹气:“一直照顾在身边,叶女士生前早就委托律师和张老师处理她身后的事情。”
这样零零散散的听了几句,进到墓园里,来来往往的人皆穿着从头到脚不是黑就是白的衣服,只是大概模仿西方的多些,从头到脚全是黑色的占了大多数,猛的一眼望去像是聚集了片乌压压的黑云。
且这次不同于进来前的那段路,走两步便要停下来,听着许嫣然与他完全不认识的人寒暄。
遇到的第一拨是两位约摸着三十岁左右的黑色长衫男士,见了许嫣然问:“怎么不见许先生?”
听完解释,又看向许少庭几人,于是少不得互相彼此介绍下身份。
少庭不知自己表情如何,总之茫茫然的打了招呼,问了叔叔好,就连后面的场面话也都不会说了,木头人似的听人家夸他几句,对方也就不再看他,只做出神色沉重模样,和许嫣然说了几句“心情沉痛”“还等怀清兄归来”等话。
这样的人一波一波不知道遇到了多少位,后面更遇到许多人,张口与许嫣然说起的话更是与叶校长毫无关系,反而更多提到有了时间两家多走动走动,莫要淡了关系。
又遇到女眷,先抱怨:“突然去世,合适的衣服都没来得及准备,只好赶着时间去买了这并不合身的衣服穿着。”
然后打量着许少庭,问:“这孩子多大年龄了?看着到是与我婶婶家里侄女年龄差不多。”
话题就朝着:“孩子订过亲了吗?还没有,哎呀,真巧,我婶婶家那侄女也是。”
许少庭默默放慢脚步,便与许嫣然几人隔开了距离,张氏关切的回头看他一眼,沈灵均对着她摆摆手,停着脚步和许少庭并排站着,被拉进寒暄里脱不开身的张氏这才放下心。
他们两人,一个初来华夏,一个常年宅在家中毫无交际。
又是两张年轻的过分面孔,于是不和许嫣然几人走在一块,二人在场葬礼上总算彻底没人来与他们交际了。
但与许少庭独享了“二人世界”,沈灵均几欲张口,最后吐出两个字:“节哀。”
少年便道:“这个词……并不该与我说,我并没有接受的立场。”
沈灵均左想右想,想不通哪里用错了,只好换成大白话:“少庭,不要太伤心,你自己的身体健康也很重要。”
就见身边这少年疑惑不解的问:“你们都劝我不要太伤心,我也……没有很伤心吧?”
结果沈灵均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让他哭笑不得的问:“看出点什么了吗?”
只听对方说:“那你还不如表现出伤心更好。”
这样一句话后,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路上人群往来十分喧嚣,少庭先打破了俩人间氛围,说道:“这葬礼看着像是要走西式,可看周围人来人往,又像是东方式的葬礼。”
沈灵均不解:“为什么这样说?”
“太吵了。”身边少年道,“葬礼应该安静些才对。”
沈灵均想想:“也不该在葬礼上介绍相亲,这确实很奇怪。这便是东方式的葬礼吗?”
“一个人死了,许多人却聚集在这里如同参加着一场宴会。”许少庭说,“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情吗?这大概就是华夏的葬礼吧。”
“其实葬礼本身就是一场人际交往的宴会。”沈灵均似是想到什么,“你说这是东方式的葬礼,可在西方,我参加过的葬礼上,除了形式上的不同,人和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第六十二章 迟钝的许少庭
关于这场葬礼, 沈灵均又与许少庭略微说了些。
“叶女士是沪市名人,又因生前并无子女,因此死后所创办的学校、纺织厂与救助站后继运作问题都十分受到沪市政府关注。”
沈灵均道:“学校并入了女子师范学院,救助站由原本负责人继续运行, 纺织厂这唯一盈利的遗产, 理论上玛丽女士作为养母该是合理继承, 叶女士遗嘱中却附加一条, 如果玛丽女士愿意每年拿出纺织厂盈利十分之六补贴救助站与设立学校奖学金, 便由玛丽女士继承。如果不愿意, 便全权委托沪市政府作证,由几位职业经理负责公司后续运作。”
许少庭对此是一窍不通, 听得也是浑不在意,只听到最后, 才问道:“玛丽女士愿意吗?”
虽只与这位白人女士见过一面,也只说了寥寥几句话,但也足够看明白这位玛丽女士对华夏充满着浓烈的仇视与轻蔑。
沈灵均道:“拒绝了,我当时也在现场,玛丽女士对律师与政府职员说,除了叶女士的葬礼, 其余一切她全无兴趣,也不需要找她商议叶女士遗产问题。”
许少庭沉默了会儿,评价道:“也许是玛丽女士不缺这点钱,也许是她一点也不想和这片土地扯上关系了。”
沈灵均点头同意, 但又提到葬礼:“玛丽女士想全权操办,沪市政府这边也派人插手,玛丽女士极力主张办一场基督教徒式的葬礼,你们这边的人却极力反对, 毕竟众所周知,叶女士生前是位坚定的无神论者。”
“只关于葬礼的形式,就从白天足足争吵到天黑。”
“所以……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么?”许少庭与沈灵均不觉间走到搭建的棚子前,便见一张熟悉面孔,张求仁老师穿一身白衣,众人过来他便点香递给人家,身后几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有,红着眼睛披麻戴孝的在烧纸。
但是却不见玛丽女士的身影。
他们两人走过去,从张求仁老师那里接过来点燃的香,许少庭不知道说什么,张求仁眼中无泪,只是一张脸憔悴的老了好几岁,到是与他的年龄相符合了。
见到许少庭,低声说:“你能来,叶校长定是很高兴。”
许少庭没说什么,从身边人谈话中知道了张求仁原来是叶女士教过的学生,早年叶女士创办学校,自己除了校长、创办人,更要亲身上讲台教课,张求仁正是少年时被她带过的学生之一。
于是转身去上香时,最后默默憋出一句:“还请节哀。”
说罢三两步走过去,把燃着袅袅白烟的线香插到香炉灰中。
沈灵均全然是跟着他的动作,但见他没像别人一样对着照片躬身拜两下,而是去找那烧纸的小孩,对他说:“我有东西烧给叶校长。”
那男孩拿不定主意,很是没主意的转过头看张求仁,许少庭低声说道:“是写的小说后续,叶校长生前喜欢,拿过来烧给她看。”
张求仁点了点头,男孩也就随意许少庭动作,看着他拆开牛皮纸袋,拿出里面雪白的稿纸,几张几张的折叠起来扔进烧火盆子中,沈灵均在一旁站着,等到许少庭烧完,两人结伴走出这烟火缭绕的棚子。
他才捂住口鼻摇头道:“华夏式的葬礼确实有些吵闹,而且烧纸这样的传统……对周围环境和来参加葬礼的人都很不友好。”
许少庭说:“我也不喜欢华夏式的葬礼,如果我死了,就烧成一把骨灰,撒到大海里或者随便埋在树下做肥料就是了。”
沈灵均颇为讶异的看他一眼,像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他便道:“葬礼也是给你的家人和朋友最后与你告别的一个机会。”
便听身旁这少年相当漠然的回道:“只是他们单方面的与死者告别,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和活着的人告别了。”
“所以所谓葬礼,究其本质,只是办给活着的人看一看而已。”
“你的想法未免太消极。”沈灵均摇摇头,“叶校长的去世给你带来这么大的打击吗?”
他之所以这样说,只因少年说的话,让他像是触及到了他的另一面,某种在他完全预料之外,一种颇为冷硬的对待人和事的态度,似乎是冷眼旁观了这世界太久,连对自己也都冷眼旁观了起来。
许少庭却是反问道:“也许我一向如此消极,只是曾经的你没有察觉到。”
沈灵均好脾气的打住这话:“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在葬礼上发生什么争执。”
见他这样,许少庭反而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在发脾气——或者该说是迁怒了身旁无辜的人。
他顿时人又蔫了下去,与沈灵均随着人流朝另个方向走去。
沈灵均与他说:“刚刚是华夏式的,等会儿与叶女士拜别,玛丽女士请了牧师来,于是这场葬礼上,我们能见到两种出于不同国家的传统同时出现在这里。”
许少庭听着这话,心中想:本来来了这么多人,就难免乱糟糟的一片,现在搞成这种形式,这不就是在乱上加乱。
心中便更加心绪悲痛,张开嘴还是老老实实的喊了声“师兄”,为刚才的话道歉:“我不该迁怒你。”
沈灵均却是深深看他一眼:“你只是心中积压了太多感情,也是我和叶女士并无什么交情。”
“叶校长是个很好的人。”许少庭当然不会苛责沈灵均这样的话,只是这样回道。
沈灵均点头同意这话,但也直言道:“叶女士于我,也只比陌生人关系强上一些,尚不如我和玛丽女士更加熟悉。”
“那若是……有朝一日你来参加葬礼,主角是我呢?”少年突然问。
沈灵均愣住,许少庭脱口说出来,已经后悔,他自嘲笑道:“我刚说过我死后不要办葬礼。”
心中想,沈灵均说不定要骂他,怎么说这样丧气的话。
就听身边人答道:“如果是你,我可能会和你今天的表现如出一辙。”
“我……今天什么样的表现?”
“面色苍白沉默,气质悲哀。”沈灵均答道,“一种又冷又硬的悲伤。”
“看来你的国语……还需进步,第一次听到这样形容伤心。”
沈灵均便理所当然的回道:“就算是伤心,也会因为人和人的不同,所以连表现的方式也不同。”
俩人这样乱七八糟的说了一通,不等许少庭改口“你这样的形容方式都可以试试写小说了”,周围竟渐次安静下来,有人有组织的让大家依次站成几排,这时便见那位高大的英国贵族白人——玛丽女士穿一身黑衣,捧着一束白花,很有些姗姗来迟意味的站在前方墓碑前。
正如沈灵均所说那样,玛丽女士还是请来了位牧师,但好歹没有死后给叶校长安个基督教徒的身份,只是单纯由这位牧师作为葬礼主持人。
虽在说完叶女士平生之后,这位头发花白胡子一大把的牧师先生还是夹带私货,说了好几句“上帝会保佑叶女士”,但也不得不承认,具有西方形式的:例如婚礼与葬礼,他们那一套句子说出来,总是格外的能够打动人。
他们婚礼上的誓词令人感动,葬礼上的悼词也足够庄重肃穆。
黑压压的人群中,迎着沪市秋日晨起的寒风,在这位牧师沉重的“今天,一位女士,一个母亲的孩子,一个父亲的女儿,无数学生的老师……她长眠于此……”,在他略微沙哑苍老的声音中,夹杂着风声,有人发出低声压抑的啜泣,终于有了一场葬礼似乎该有的样子。
在场的人们对于这场葬礼生出了该有的悲意,许少庭在黑色的群体中尽是茫然,从昨日起最多的心情就莫过于此,浑浑噩噩的听完牧师说的话,前面的人陆续上前。
等到他,沈灵均推了他一把,他才跟着前面的人,有人递给他一支白花,便接过来,直到走到墓碑前,知道这墓碑下面只是埋着身叶校长衣服,骨灰都由玛丽女士带走,便也学着前面的人把白花放在墓碑前。
但注视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等他离开已经红了眼圈。
他像是个迟钝太久的人,无论前尘今生,总是一脸淡漠懒散,也像是生锈太久的机器人,在所有人都悲伤过后,终于零件重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