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嫣然、张氏、珍珍三个年龄段的女性,如今每日的活动范围也就是从卧室步行到门房,她们三人担心少庭承受不住这次的攻讦。除了周飞那篇是少庭自己看到,平日里她们是不愿意少庭看到更多这方面的消息。
但也绝不能完全杜绝外界的信息,报纸依旧订了一堆,每日三位女性都将站在少庭这边的文章选出来给他看。
比如千秋万古就很快抓住周飞的歪屁股立场,直言:
从头到尾不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人,而且本人记得清清楚楚,你们最开始明明是拿知行和千风明月造谣,从男女关系下手攻击这两位作者。
怎么现在还在颠倒黑白,需要我将当初报纸上那些不堪的揣测给你复述一遍吗?
再者,作者出身富足家庭,怎么就成你笔下的公子哥儿了?先不说许怀清北上参军,去的是前线,随时都有为国捐躯的可能。人家儿子写个小说不仅没借自己老子宣传,你到是想借此说许怀清以权谋私,让千风明月小说大卖?
我倒是不知道了,原来千风明月小说卖的这么好,知行这么被人赞赏,都是我被许怀清用权利威胁的吗?
诸位,还请也听我说一句,人家老子在前线为国保卫疆土,我们在沪市歌舞升平就罢了,现在还要寒了将士们的心,拿人家儿子做文章,硬是扣上些莫须有的帽子,逼得这才十八岁就有如此天赋的作者就此封笔吗?!
还有不少和千秋万古一样的文人,也是照着这个思路为少庭发声,更有很多人直言,十八岁的青年能有如此天赋,这分明是遭到了许多人嫉恨,这就是场准备许久的有备而来。
最开始前两天,打的有来有回,许嫣然也挑着好消息告诉少庭,但得来的都是少庭勉强的笑容。
接着,国民政府发出声明:受日本政府邀请,许少庭已不再是华夏国籍。
就此,哗声一片,连最为少庭发声的千秋万古都只在常驻的报纸上发了一句话。
那是一句诘问:你对得起你的父亲吗?
气的许嫣然摔了家中不少碗碟,和贺主编打了电话,就要沪市晨报也发声明,明明是你国民政府和日本人串通一气,未经允许就除了人国籍,导致少庭现在成了黑户……
想到这里,全家人也终于明白如今境况的幕后黑手。
少庭都不禁自嘲,他这个人竟值得如此手段,逼得他名声臭到华夏不容,让他无处可去,只为了加入日本国籍,为日本人写小说?
滑天下之大稽啊!他哪来的这样的能量?
形势只在一个声明中,就让本来打的不分上下的局面基本全盘倒戈,再有人为少庭发声,便通通都被打上了不爱国的名头。
于是一时间,再无人敢给少庭说话了。
第九十八章 不再写小说
许嫣然先与贺主编打电话, 贺主编满心愤懑绝不次于许家人,但对于许嫣然询问是否能刊登澄清,话筒那边是他难堪的沉默。
这便已经是无声的答案了,许嫣然怒火上心, 也知贺主编他们报社怎敢与庞然大物对抗, 反过来安慰贺主编, 劝他不要生气, 便就此挂了电话。
转而照着电话本子, 又一个个的拨出号码。少庭本在客厅, 张氏与珍珍安慰他,口才却不如他好, 被他无所谓笑笑反而宽慰母亲和妹妹不要担心。
等许嫣然反应过来,不知什么时候, 她无力的不知第几遍重复:“谢谢您,唉,有空会带少庭前去拜访。”
挂了电话,往墙上一靠,下意识摸去口袋想抽支烟,摸了个空才记起早就戒烟了。
长叹一声, 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万人迷许嫣然小姐眼角余光一扫,被那不知何时站在身旁的青年身影吓了一跳。
她捂着胸口骂道:“夭寿哦,什么时候过来的,连个脚步声都没有!”
少庭说:“是你打电话太用心, 没听到。”
“还回嘴。”许嫣然白了侄子一眼,“你个没良心的,还不都是为了你。”
说罢,又赶紧补救:“姑姑不是怪罪你, 这事不是你的错,都是那些人心太坏。”
“我……没觉得是我的错。”少庭扯出笑来,“你们总把当个瓷娃娃看,但是姑姑,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脆弱。”
许嫣然这才正经看他,打量片刻,想起这孩子刚回国就给她与兄长的那份大礼,再有想到他从写作以来,面对的常人一辈子也面对不了的辱骂攻讦。
而这个明明只有十八岁的小青年,他的气愤也不过睡一觉就消失的程度。
他这人,无论喜悦还是愤怒,都是那样的淡。
要她说,这世上她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但这位侄子也可以称得上她见过的最像无根之人的人。
明明住在家中,却仍然是飘忽不定,流离失所的模样。
刚开始以为是离开了长大的深宅大院,与不熟悉的父亲住在一起,因此没有安全感。
后来发现,他看待母亲,看待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如出一辙。
冷眼旁观,无所谓,也无所畏惧。
总觉得下一眼这孩子就会离开,因为对他们这些所谓的家人从来都没有眷恋。
她也笑:“当然知道你不是玻璃做的心肠,你呀,你的这副心肠可比我们大多数人都硬呢。”
少庭点点头:“所以不用担心我。”
许嫣然见他这样想的明白,便是近来诸多坏事中唯一的好事。
她便也要回道,这样很好,冷硬心肠总好过哭哭戚戚上不了台面的懦弱无能样子。
就听这位让她无数次惊叹才华,从心底喜爱佩服的侄子,同样没有什么多余感情的轻声说:“姑姑,我决定了,以后就不写小说了。”
这话说的清晰可闻,不能装作没听到。
她正要出声呵斥再加以安慰,可心底……骤然的松了口气。
她想,家中本就不缺少庭这些稿费,再往深处说,少庭之前赚的钱,以他的花费这辈子停笔不写都足以衣食无忧。
所以,不写小说了似乎也没什么,还省了总是担心他天天闷在家中伏案写作,对身体也是不好。
“你……你自己做决定吧。”
她听见自己虚伪的声音,连看这青年一眼都不敢。
“嗯。”对方答道,只是又说,“但是还想请姑姑帮个忙,能不能联系阿尔托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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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庭决定不再写小说的决定,张氏知道后,也只说:“你是个能够对自己负责的人,即使作为母亲,我喜欢你写的小说,认为你不再写作是件很可惜的事情。”
“但是我也尊重你自己的选择。”
唯有珍珍闹了一通,说是闹,只说倔强着年轻稚嫩的面容,不甘心的一遍遍问:“哥哥什么都没有错,为什么不可以继续写下去了?”
“为什么没有错的人,却要受到这样的待遇?”
“为什么那些人可以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辱骂哥哥?”
她年龄太小,又被父亲和姑姑照顾的太好,因此天真无邪,还以为这个世界非黑即白,以为好人总有好报,恶人必然没有好下场。
许嫣然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就当这是你对这个世界认知的第一步吧。”
换来小姑娘躲进张氏怀抱中,只是睁着眼睛落泪,却一言不发。
少庭摸了摸小姑娘脑袋,珍珍咬着嘴唇求他:“继续写下去吧,哥哥,我最喜欢你写的小说了。”
结果换来许嫣然和张氏一同对她说:“不要这么为难你哥哥了。”
私底下,背地里,张氏更是对珍珍说:“你心里难受,可是你哥哥心里比你还要更难受。”
至此,小姑娘再也没提过小说这两个字了。
而寻求阿尔托帮忙去见沈灵均,却又巧合的被人请到工部局交谈。
那日,阿尔托受许嫣然拜托,带着两名英兵陪同许少庭,打开办公室门,对方见了他们,先是鞠躬,便自我介绍:“您好,我是望月三郎与望月晴子的兄长。”
第九十九章 告别晴子
一名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也紧随其后, 对着少庭和他身旁的白人军官,颇为局促的躬身弯腰,不同于他的兄长一口还算能听懂的汉语,少女明显是死记硬背下来的发音。
她结结巴巴的以怪异的发音说道汉语:“您好, 我是望月三郎和望月晴子的妹妹。”
少庭对这两位都有印象——来自于晴子的讲述, 在母亲葬礼上哭的站不住的两个哥哥, 就是不知道这是大哥还是二哥。
以及那个刚出生就母亲去世的五妹。
他不是没有揣测过, 关于望月晴子和望月三郎的后续发展。按照晴子的叙述, 应该是与几位并无什么感情, 和父亲更是亲缘淡薄,那么如今只有兄长带着妹妹来处理后事, 看来果然如望月三郎所说,他们在家中并不受父亲的重视。
“如果可以, 我们想和许少庭先生单独聊一聊。”男人对阿尔托用英文说道。
阿尔托同样以英文回复,并不客气,直言:“我受人吩咐,是绝不会让这孩子离开我眼前。”
最后,只让阿尔托带着的两名英兵退出门外等候,办公室中剩下他们三个国家的四个人。
男人解释道:“三郎的死与您无关, 这点我们并不怀疑,请您前来,也并不是怨恨您,只是我们始终想要知道那天, 晴子和三郎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争执?”
男人用汉语说完,身边女孩突然用日语插了话,她语速很快且焦急的说了一串。男人等她话落,也用日语斥责了句, 这女孩才绞着手指头满脸委屈的闭上嘴。
男人道:“菜菜子说,晴子和三郎感情最好,她绝不相信晴子会杀死哥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请您一定不要欺骗我们。”
话落,那名为菜菜子的女孩已经上前,不管不顾的对着少庭鞠躬。
少庭面无表情的等这姑娘情绪冷静下来,因见他不为所动,菜菜子握了握拳头,退到了兄长身后。
“我想知道,晴子会怎么样?”
他开口说出进来的第一句话。
男人从未松懈对他观察,听闻他说的话,略微松了口气,他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尽最大努力保证晴子活下去,三郎已经死掉了,我们不能再失去晴子。”
“况且。”这男人说,“如果三郎还活着,他也一定不愿意晴子死掉的。”
对于这话,少庭只觉得讽刺,他并未隐瞒,只将晴子翻译小说组织女性权益的事情隐去。从那日晴子找到他讲述对他小说的喜爱,进而关于她在前线遭受的侵害,以及到了工部局后,望月三郎是如何责骂她甚至让她举抢自尽的话,几乎没有错过一个字的重复给了这位兄长。
他考虑到男人的汉语水准,尽量放慢语速,这人汉语水平却比他想的要好,等他说完,这人面上已经浮上了极尽的悲哀神色。
他就明白,这人听懂了,但是少庭却不信这人不知,讽刺问道:“晴子遭遇的事情你难道要说,你一无所知?”
“我安慰过她,这是无上而伟大奉献。”这人却叹息说道,“没想到她竟然痛苦到这种地步,可是憎恨只会毁掉自己,她应该宽恕自己。”
男人说完,就见眼前这年轻人沉默不语,他以为是说动了这年轻的华夏作家。
然后就见这位年轻的作者对他嘲讽道:“无耻者永不反悔,只有好人才会等待一个道歉。”
“晴子小姐一直都只是在等待你们的道歉。”少庭嗤笑一声,“就是因为一直等不到啊,没有人给晴子小姐道歉,就是因为你们都理所当然——所以,我说,还不知道是谁杀死了望月三郎吗?”
男人神色顿时动摇,急忙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是你们杀死的望月三郎。”
这年轻人像是害怕他听不清楚,字字清晰的吐露着,“是你们逼着晴子,递给了她名为痛苦的刀,推着她逼着她杀死了望月三郎。”
“而且我相信,这世上对于望月三郎的死亡,没有人会比晴子小姐更加痛苦。”
“所以,救她出来吧,你当年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这一次至少保住妹妹的生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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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自己说的话有没有触动这里的望月兄妹,但男人将他的话翻译给了菜菜子,他说道一半,菜菜子已经捂着眼睛,泪水从她指缝往下落。
阿尔托颇有些不自在的望着天花板,等菜菜子擦了眼泪,男人才道:“我们想救晴子,但前提是晴子肯听我们的话——将她证词改掉,否则无论如何,我们也都无法保证她的生命。”
因此,本是想摆脱阿尔托带自己去见沈灵均,阴差阳错的却先去见了望月晴子。
这是出乎意料的见面。
看着眼前面容憔悴,但意外的神情恬静的年轻姑娘。他很诚实的开口:“我本以为,没有机会再见到你了。”
“是总一郎哥哥拜托你来劝说我的吗?”晴子笑道,“可是,真的很抱歉,以后不能看到您写的小说了,也没有机会让您点评我的作品了。”
“那就活下去吧。”
“做不到了。”晴子说,“虽然我不后悔——哥哥早就在去了战场后,被名为战争的恶魔吞噬,告别了长崎夏日的那个望月三郎,已经不是我的哥哥了。”
“但是,晴子小姐……我想请您活下去。”
望月晴子非常温柔的看着面前的华夏青年,他像是有些承受不住,用手去撑自己的额头,紧紧地皱着眉头。
她一直都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
“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的人,他死有余辜。您这样的好人却为此赔上性命,这就是对邪恶最大的纵容——”
“我请您……”这青年捂上眼睛,“请您活下去,请您比谁都幸福的活下去。”
“求你了,晴子小姐。”
关于晴子小姐的梦,在梦境的开始总是那日的夜晚,晴子小姐说,这样结局对于小说来讲未免过于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