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子小姐又说,在这样不幸的人生,能看到您的小说真是太好了。
然后,关于晴子小姐最后的记忆是,她平静而怀念的说道:“千风先生,我的命运本该结束在十一岁那年长崎的夏日晚上。”
“后来战争吞噬掉了哥哥,让他做了许多不好的事情。”
“我也思考过,究竟是战争让哥哥变成了恶魔,还是哥哥人类的皮囊下,本来就是恶魔?”
“但是我真的很疲惫了,都说很多人活到了八十岁也不想死去,但是我如今却觉得,这人生的道路究竟还要走多久呢?我真的……已经再也走不动一步了。”
“所以,也请求您,让我就此休息吧,让我获得真正的,永恒的安息吧。”
“对不起。”关于晴子小姐,他最后这样说道。
“您为什么要道歉?总是无罪的人在道歉呢。”晴子最后这样对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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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日后,阿尔托捎来望月晴子的消息,她对于自己杀死望月三郎的行为没有任何狡辩,承认自己正是怀恨已久,故意谋杀。
她没有被押送回国,在华夏就地处决。据说这柔弱的日本姑娘,对自己的兄长和妹妹说,死后也不要将她带回故土,她已经不想回去了。就将她烧成一把灰尘,随便散落在沪市的近海便是她的遗愿。
她的兄长与妹妹答应了她的愿望,实际上望月家族也绝不会允许她的遗体安葬在长崎本家。
少庭后来买了花与纸钱去沪市最近的海岸线,聊有胜无的祭拜了散落在大海中的晴子小姐。
只是离开时,总觉得晴子小姐温柔的声音还在耳边,还在怀念着说道:
我真的好想回到那年……长崎夏日的夜晚。
第一百章 与沈灵均告别
早在来的路上, 阿尔托就絮絮叨叨的与他说了许多沈灵均的事情,比如沈灵均这年轻人果然还是人生经历过于顺遂,这次让他吃点亏也是对他有好处。
然后才话锋一转,可是明明只要认错态度良好, 稍作圆滑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的沈灵均其人, 这次却罕见的……有些刺头。
少庭实在想象不能沈灵均“刺头”的画面, 阿尔托对他解释:“沉默以对, 让人觉得他这是想辞职走人了。”
等到了工部局见过望月兄妹, 又告别了晴子小姐, 他出去阿尔托就递上纸巾,指着自己的眼角说:“看来晴子小姐很有傲骨, 你擦擦眼睛,要不要缓一缓精神再去看莱恩。”
他说谢谢, 又道不用。
阿尔托只叹气,今天不知道叹了多少声,带他去见沈灵均的路上说道:“不知是该夸赞现在的年轻人不惧生死,还是该恨铁不成钢,为什么都不能再珍惜自己,爱护自己一些呢?”
知道这是在说晴子小姐, 停顿许久,还是为晴子小姐辩驳一句:“因为……她实在是太疲惫了。”
等来到工部局的禁闭室,先是将人提出来,然后安排了探监室, 隔着铁栅栏,像是探望犯人那样。本该有人在旁监听,托阿尔托的权利,也有沈灵均被禁闭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因此并无监听必要。阿尔托体贴的将人送进这间屋子,只留给两人这个密闭空间——他退出的时候顺便很有眼色的带上了门。
并不大的房间中,就剩下了他们二人,只是隔着栅栏面面相觑,平添了几分可笑的黑色荒诞。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少庭仔细看对面的人,确实是瘦了,瘦的不多,更多给人的感觉是格外的沉默。其实平日里也发觉这人游刃有余的气场下,时不时透露出关于某些不可与他人说道的,经年历久的沉默底色。
因为许多年了,是从未也大抵觉得说了,他人也不会懂的情绪,所以就不说了。但并不会因为没有讲出来,这些情绪就会消失。
反而随着他的成长,令他从灵魂中迷茫无措,最后累积成魂牵梦萦的他乡与故乡。
沈灵均也在仔细看眼前的青年,比刚遇见时,这人看着要健康了许多。初见时他还以为是遇到了华夏传统故事里的小鬼——格外苍白的脸,漆黑的眼珠,与流离不定仿佛置身世外的飘忽气质。
他开口应该先笑着温和问他:不过几日我就出去了,你怎么就这么急着来见我?
但他说:“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也许你会懂。”
他道:“你看起来像是和我一样的人。”
对面的人摇头:“我不如你,在我这个年龄,你一定能做的比我更好。”
沈灵均大感诧异与好笑,没忍住笑出声,笑着笑着说:“我在你这个年龄,和你的成就相比,能有十分之一你的声望?还是金钱?若说社会地位,相信我,少庭,只要你愿意,随随便便就能获得我现在的军衔。”
“我本以为你与我是一样的人,可后来发觉自己这想法与坐井观天没什么无区别。”
“少庭,不一样的,你是天才。”沈灵均笑道,仔仔细细望着对面的人。
他说:“我只是个平凡的人。”
是什么时候发现这样的距离?
“最开始遇到你,我以为你是和我一样举目四望,没有故土的人。”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两个人呢?”沈灵均说,“你看你,对所有的人都不看进眼睛中,什么对你来说都像是游离的风,你自己也像是风,谁都捉不到你。”
“你看你,怎么和我这么相像?”
其实这些话一直都藏在心底,见你的第一面就这样想到,那时候并不熟悉,自然不能这样冒犯说话。
但熟悉后,又觉得总有无尽的时间和机会与你说。
这样想着,反而过了这许久的时间,所谓的机会也许是相知相交的某个午后时刻,也许是某个相谈尽兴的契机就顺势说出来——
也许只是现在,这第一次初遇就产生的话语,最好的说出的时机就是见到你的每一秒。
“少庭。”他自嘲的笑,但温柔的唤他名字。
他以为找到了同类,怀着某种不太光明的想法与他接近,以为可以诱惑到一支与他同样飘零的灵魂,让他也在这个世界上有同样漂泊之人靠近取暖。
但并非如此,这团灵魂飘零的背后,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他被无数的人赞扬着喜爱着,他有着被人所爱的能力,也有着让人爱他的能力。
曾以为没有故乡本该是他们这类人的底色,是终生注定的孤独。
后来却发现,他的孤独也许是与生俱来,但他绝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比拟的存在。
“少庭。”他又唤他的名字,觉得这是世上最温柔的两个字。
他也觉得自己的心里温柔极了。
“我一直崇拜于你。”他笑道。
“也自卑于你。”他收起笑容。
然后,他郑重说道:“也想和你在日后的日子里,都是幸福与开心的每一天。”
少庭愣住,本想道,来见你,只是想见见你,确定你这个人没有遭受什么严词拷打,也确认你没有生病身体健康,确认是吃好睡好没受到非人对待……
如今只好笨嘴说:“师兄啊,你不要妄自菲薄。”
至于我为何也与你一样,一副没有故乡漂泊无依的气质,这该让我如何解释,因为这身躯中装下的是来自百年后的灵魂。
我想念我的故土,它是百年后再无人敢欺的世界大国。
我也怀念我的朋友与亲人。
这里也是华夏,可却是风雨飘摇再无我亲朋友人的故土,与我而言……
故乡也似他乡。
凡尘举世,我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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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沈灵均,自然是不该有给他探望的时间,有阿尔托开后门,也不好赖着时间聊上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阿尔托只给了他十分钟,少庭不知道沈灵均说出去了几分钟,但等沈灵均说完,他慢慢地想,慢慢地思考。也许应该此刻无言而显示尴尬,沈灵均此人却如同升华了灵魂般,完成了对自己灵魂的考验,就平和的望着他。
好像只是这样能看到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想了很久,慢吞吞地说道:“姑姑准备带着母亲和珍珍,还有我搬去港岛。”
“就在这月,买到船票就立即起身。”
沈灵均略作思考就点头:“沪市已经不适合你们留下,搬去港岛是个不错的选择。”
看来沈灵均虽然关在工部局,但对外界的消息却还是十分灵通。
少庭可有可无的冒出个念头,都知道也不安慰我。不过又想这人夸他有着巨大的能力,于是也就知道在沈灵均心里不知有多高看他。
他悄悄地坐直了些身子,努力看起来像模像样点,但更快丢出下个问题:“我要走了,也许赶不及你被释放,也就来不及面对面与你告别。”
“所以你是来告别?”他便问。
少庭说:“港岛离沪市也不远,你要是放假就来找我玩,或者等过段时间风头过了,再来沪市找你。”
但是总归不能再日日在一起,他心里想。
沈灵均笑着说:“好,一定会去找你。”
他便用力的点头,好像这是个价值千金的承诺,要听进心中最深处的地方,小心放置,珍惜收藏。
被关上的门被人敲了几声,是阿尔托的提示,探视结束。
谁都没有说再见,他们看了彼此一眼就是告别,但都记得再见的约定。
只是沈灵均不知道,离开的青年在心中想,他还是不够勇敢。
他从未任性过,所以“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离开”这样任性的要求,他还是说不出口。
第一百零一章 离开沪市,初到港岛……
离开沪市那日, 家中愿意跟着去港岛的佣人只有两位,再加上管家大叔共计三人。原本行李只许嫣然自己的衣服就收拾出了六个行李箱,还不算她的鞋子饰品等物。如今人手严重不足,最终忍痛割爱, 一家人离开时, 也一人皆是两个行李箱。
给少庭和珍珍安排了两个最轻的行李箱, 这日送别也只有阿尔托与张求仁两位中年男士。
两位皆是对着许嫣然依依不舍, 大有恨不得等会儿一齐跟着跳上离沪去港的邮轮。
许嫣然走之前, 心中始终没有底气, 生怕哪日冲进偏僻居所一伙人,蛮不讲理的就将少庭绑走, 又怕一家人临到头,被扣在沪市哪也不能去。
如今到了码头, 只待不多时功夫就能上船彻底离开,这才放下心。原先的心中焦虑担忧这才化作满腔不甘和气愤,便没空理会两位人到中年还在这里和她要依依惜别的男士。
张求仁对她道:“此去一别,塞外再无故人……再见不知就是何时了……你若是要我去找你……”
张老师说的含蓄委婉,正是东方式的惜别之情。
阿尔托也不甘其后,对前妻直白深情说道:“嫣然, 等有了假期,我就去港岛,记得给我留一间客房。”
许嫣然西望沪市,板着脸道:“终有一日, 我必重回这里。”
张求仁与阿尔托大喜,心中打起小九九,待要各自回答,就见许嫣然咬牙切齿的说道:“必是风风光光回来, 且看那些看笑话的还能看多久。”
两位男士默默撇过头,心中品味了下,万般滋味上了心头,发觉了再美丽有风情的女士,一但沾染了怨恨的怒火也就不是那么有魅力了。
平日里这样热闹有趣的三人修罗场,少庭很喜欢围观凑热闹。
今日他提着两个手提箱,也西望沪市,神色终是期盼。张求仁将目光分给自己学生,看了就心中明白这是在等人。
他想想猜到:“等灵均罢?这个时候还没来,应该是赶不及了。”
阿尔托也给不出沈莱恩具体释放时间,他只说应是这两天,因为权力不在他手中,此事另有负责人。也许开完个会议,这边结束就释放,也许要看重重文件审核,甚至只看事件负责人的心情,觉得此事不过闹剧,下一秒就命令释放了。
阿尔托也安慰这少年:“只是短暂的缺失并无需遗憾,人生的告别有许多次,这一次没赶上也许是为了下次更快遇见,不是吗?”
少庭对阿尔托难得对他格外认真地友善,平时定是吃惊。这次失望的情绪压过所有其他的想法,只匆匆点头,邮轮已经鸣笛,码头上客轮工人催着去港的旅客赶紧登船。
直到上了甲板,跟着众多人趴在栏杆上看,许多人展开了手帕,或摘下了帽子对码头的亲友挥动告别,没的人就挥手臂,衬得他只是看,倒是有些无动于衷的样子了。
直到离开码头,岸上的人都再看不清这才回房间。姑姑已经躺在了床上,珍珍正好奇透过圆形小窗看外面,母亲正从行李箱往外拿薄荷叶和陈皮,上船前听说贴在太阳穴和鼻子下面可以缓解晕船。
没关系。
他心中安慰自己,只怕不久得了假期,沈灵均就会和阿尔托结伴来港岛玩上几天。
可真的没关系吗?
他心中也清楚的明白,在这音书缥缈联系不便的时代,空间上的距离就是人与人之间渐行渐远的第一步。
不过很快也就没有空闲功夫惆怅,事实证明晕船很可能是遗传。上辈子并不晕船的少庭,和这辈子的生身之母张氏,没过多久就只能躺在床板上,跟随着海浪在邮轮上一起波动。
许嫣然和珍珍倒是无碍,本来担心这七天在船上会整日无所事事,有了他们两位晕船的同伴,这七日也基本也就在照顾两人的琐事中度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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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岛许嫣然原先就与兄长带着珍珍住过两年,走时付了门房五年的工资,居住的小公馆交给了这人负责定期打扫,贵重物品则早早清理存进了银行或者锁到了保险柜里。
这次也算是归来,早就发了电报让门房打扫干净,顺便物色手脚勤快长相端正的帮佣。
下了船早有联系过的旧友开车来接,两辆黑色进口轿车,硬生生地塞了许家行李和七口人。车主人是对儿堪称气质风流摩登的夫妻,本想与许怀清这独子多说两句话。
这船上七日,少庭却是吃了东西就要吐,硬是靠着喝水和一点水果熬过来,下了船在沪市养的健康了许多的身体,也看着差不多重回原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