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少庭心道写个千百字小说有什么难,这可是每个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学生,必备的能力:八百字作文。
珍珍拉着张氏坐到床边,翻了两页,更加敬佩:“写了三页?就这么半晚上?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也憋不出五百字呢。”
抬脚走到房门口,许少庭正叮嘱:“前面五页半那个是初稿,直接看后面重新誊写的那篇。”
听到珍珍这样说,他顿时汗颜了,他修改初稿时就发现自己犯了老毛病,他写的太废话了:这全然是写网络小说,尤其是男频网络小说作者们的通病。
广大读者们都称其为“水漫金山”。
搞错没有,吃个饭一章?走个路一章?还有更牛X的,睡个觉一章!
永远没有最水,只有读者想不到的水。
而当百分之九十的男频小说都是这么水,也就成了行业内默认的规则,都不称为毛病了。
许少庭心虚的回了句:“总之看后面改过的那篇,跟前面那篇也没什么不同,就是废话多了点。”
他初稿和成稿的区别,就是初稿删了很多不必要的句子,谁知道一删,就删掉了两页整。真的是网络作者的小说,就像海绵里的水,你不挤不知道,一挤才发现里面装了整个太平洋。
许少庭又很羞赧的交代一句:“你们自己看看就好,我写的不怎么样,也别给我到处宣扬。”
珍珍和张氏已经埋首在看,珍珍脆声答道:“知道啦,哥哥你快回房间睡会儿吧,你一整夜都没睡呢。”
许少庭回去的路上,就和踩在云端一般,脑子已经困成了坨浆糊。
他院里的晓竹早上睁开眼,去给他送水,还奇怪少爷转了性,竟然一大早的就起床了,就是不知道那么早的天儿,少爷跑哪里去了。
回头见到少爷回来了,不等晓竹问“您去哪了,吃早饭了没”,少爷就栽到床上,苍白纤瘦的五根指头拎起被子一边,身体再熟练不过的一滚一卷,把自己卷成了筒,脑袋埋在枕头里就睡过去了。
许少庭在这边睡大觉,珍珍那边看着他写的故事。
她的兄长书写语言相当的……幼稚,用这样的语言写了这么个短篇小说:
故事的主人公开头就上来自我介绍,我是一缕春风。
春风喜欢停在个宅子后院里的池塘边,总能看着一群人抬着笼子把女人沉了塘。
一次,有个小姑娘站在一旁,一个妇人对她说:“五姐,你姐姐的丈夫都死了,我们家得有个贞节牌坊了。”
秋风来了,春风走了。等冬风走了,春风回到了这池塘边。
又是一个女人被沉了塘,春风又见到那小姑娘和那妇人。
妇人说:“五姐,不要学三姐,女孩子怎么可以离开宅子里,跑去外面上学。”
一年又一年,春风不知来了这池塘边多少次。直到这一次,在深夜里,春风看到个女子在池塘边哭。
春风认出了她,是长大了的五姐。
它飞到五姐身边,好奇的问她:“你哭什么呢?”
五姐呜呜的告诉春风,原来是她的丈夫不要她了,她只能回到娘家,那就要活不成了。
五姐说,你不要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回娘家——
春风得意的说:“我不用问,我知道的呀。你这辈子,都没出过自己的小院,出去了你就要像你二姐被沉到水里。”
“你也不能去上学认字读书,我看到外面都是男人才认字,不认字出了门被卖了都不知道。他们都说女人笨死了,可要是去读书认字,就要像你三姐一样活不成了。”
“你也不能像你四姐,竟然大声的为你的二姐三姐抱不平,说父母宗族都是错的,这可不得了,她才十三岁,就也沉到了水底。”
春风说完,就道:“我知道,你也活不成了。可是,五姐,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是人吗?”
“为什么,你的背上有锁链,其实你是披着人皮的牛?马?还是骡?”
“还是你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脖子上,是厚厚的枷锁?”
“你背着这么多的铁链,走路不觉得累吗?”
五姐道:“你在说什么,我当然是人,我的背上什么也没有啊。”
春风摇头:“有的,不仅你有,我看到你的二姐、三姐、四姐都有,我看到的几乎所有女人都背着这些。”
“我看到你们从小被圈养在很小的院子里。长大了,就去了另一个很小的院子里。”
春风说:“所以我一直都奇怪,人类的里面为什么只有男人?”
五姐愣住了:“有女人的啊,我就是女人。”
春风笑道:“可我看到,你们裹小脚的时候,分明是羊羔。你们从早到晚的忙个不停,像是牛和骡子。你们从没出过小院,明明就是被圈养着待宰的猪嘛。”
“你们一个个的沉到水里时,倒像是被主人不要的狗了。”
春风说:“五姐,看看池塘,那里面照出的是个什么。”
五姐探头去看,夜色下,她突然大声的喊,她这辈子都没这么大声的说过话。
“春风啊!”五姐喊道,“为什么要让我睁开眼睛!”
“我的眼睛一但睁开了,就再也闭不上了!”
噗通一声,池塘泛起了涟漪,没一会儿,涟漪褪下,水波潋滟的归于平静,又是一片美丽的荷塘月色。
春风静悄悄的来了,又静悄悄的走了。
第二年它回来了,一个小姑娘站在池塘边,一个妇人对她说:“千万不要学你的二姑,三姑,四姑,你五姑姑是个好的,为了保全名节主动投了池塘。”
小姑娘不解的问:“像二姑,三姑,四姑一样,就要被沉到水底。像五姑一样,为什么也要沉到水底?那又有什么区别?”
妇人说:“有……有区别的呀,哎呀,女人就是这样,小姐你不要问啦。”
春风绕着稚嫩面容的小姑娘,轻柔的抚摸她的面庞。
……
小说前面写的幼稚,到了后面,珍珍发现文字还是幼稚的,她看得依旧很顺畅。
可她就是心里、脑子里都闷闷的,甚至看到春风说女人像牛,像马那段,她看到田字格的纸页都湿了,才发现自己已经落了眼泪。
奇怪,珍珍想,我不赞同这小说写得东西,我和姑姑可没经历过这些,哥哥写得未免以偏概全,太夸张了。
珍珍擦了把眼睛,转过脑袋对母亲说:“哥哥写得还挺好的……妈妈?”
珍珍说不出来了话,她看到母亲一张脸埋在双手中,她在哭,却和昨天的哭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了?
珍珍形容不上来,只是看着母亲哭到再也落不下一滴眼泪,她伸出自己关节变形,枯瘦的手指,再也珍惜不过的摸上哥哥写得文字。
第十二章 给许怀清看少庭的小说……
张氏哭到眼睛都干了,一滴眼泪也落不出来,珍珍很懂事的去给母亲倒了杯水。
杯子递过去,张氏小口的喝着,另一只手还很珍惜的把田字格本上的折痕抚平。
珍珍托着下巴,她看完哥哥写得小说,再看着这样的母亲,只觉得心里面有许多许多的话,只是开口又一句也说不出来。她心里觉得哥哥写的夸张,现实里的女子并非全是如此,但也挡不住的从心底生出股近乎悲恸的感情。
她还是第一次看完一篇语言这么幼稚的文章,让她如此矛盾,也如此的难过。
如果许少庭知道了珍珍的想法,就会笑这丫头,这有什么奇怪,文字本来就是具有力量的。好的小说不仅能动人心肠,不时让你捧腹大笑,或者让你肝肠寸断,亦或只是淡淡的流水日常就让人感到温馨美好。
更有长篇巨作,动不动就五六百万字,百年后的中文网络小说翻译成英文出口国外,还帮助了一个外国小伙子成功戒毒——
他看小说太入迷,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小说,这小说还贼长,他看了好多天,等回过神都戒毒成功了。[1]
张氏喝完了一杯水,放下杯子,婆子丫鬟也提了食盒,送来早餐。
这两人都很同情张氏,脸上也带出来,婆子道:“三太太,老夫人体贴你,这个月你就不用去她跟前了,只管好好照顾少爷和小姐就是了。”
她和小丫鬟心里却想,说不定这就是张氏在许家最后一顿饭了。老太太昨天嘴里劝三老爷不要休妻,那边就吩咐人套了马车,去乡下通知张家来许家。
他们可没那么单纯,会以为老太太这是发善心,让张家来劝三老爷,安慰张氏,老太太这是让张家来把被休掉的媳妇接回去。
为什么下人们这么笃定,这里面还有个故事,老太太的小女儿,虽是女孩,但也算是老太太很疼爱的孩子了,婚事却不顺当,出嫁了两年就被夫家休了。
成了个回家住的小姑子,许家的家产养个姑娘一辈子都没问题,许小姐也说自己对婚姻失望至极,这辈子就陪在母亲身边,终生不再嫁人。
老太太对此话的反应,完全超出众人想象,她没有一点感动到,反而大声怒喝:“你一个女人,一把年纪了还想赖在家里吃白饭?还不嫁人?我们许家要你个女的有什么用!”
这话没过多久,许小姐便精神不太正常,再之后,老太太找了个比许小姐大了快二十岁的鳏夫,就把不到二十岁的许小姐嫁出去了。
据传闻,老太太私底下和大老爷聊天,这样说许小姐:“女子都是外人,要不是她是我亲生女儿,被夫家休了还敢回家,我非扒了她一层皮。”
“可谁让我心善。”老太太道,“也就她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这把老骨头了还要为她谋算谋算。”
大老爷很有孝心的说:“母亲若是担心妹妹,咱们家就算养妹妹一辈子也不成问题,我也会让自己的孩子尊敬他们的姑姑,把她当自己母亲一样养老送终。”
传出谈话的婆子,绘声绘色的模仿。
那老太太恨铁不成钢的回道大老爷:“你倒是好心,你懂个屁,女人这辈子都是要跟男人过活的,一个人过了这辈子才是可怜呢!”
大老爷立即喏喏答道:“母亲说的是,都是儿子想当然了,哪里有母亲为妹妹所谋深远,我这也就去帮妹妹打听打听,再寻一户合适人家。”
老太太便道:“你妹妹也是二嫁,再找就可放松条件,年龄大点,再娶的都可,也不要按照黄花大闺女的标准去找了,毕竟……唉,被休回家门的女人,丢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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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件事,下人就都明白,亲女儿尚且如此待遇,和老太太没一点关系的张氏,更是不可能再把她留在许家了。
珍珍现在对许家的下人都很没好脾气,她是发现了,全都随主子,个个的欺软怕硬,还和后宅的姨太太们一样碎嘴。
冷着脸,等这两人摆好了早餐,珍珍就说:“不用你们伺候,都出去,不要留在房间里。”
婆子和丫头高兴不用伺候,开开心心的溜了。房间里只剩下母女两人,珍珍招呼母亲吃饭,就见张氏坐在餐桌边,也拿着哥哥写的小说,她看得极其专注,是又把这篇小说看了一遍。
珍珍道:“妈妈,你先吃饭吧,而且,你不都看完一遍了吗?”
张氏笑了下,不好意思的回道女儿:“我这都是看第三遍了。”
“这么喜欢这篇小说?”珍珍惊讶了,她脱口而出,“姑姑说你都不爱看书的,那时候爸爸教你读书认字费了好大功夫。”
张氏脸色一黯,珍珍知道说错了话,同时不知道怎么挽回,可见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造成的伤害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珍珍心里郁闷的想,她以后说话一定要注意,再一想,哥哥话少的厉害,是不是就是明白这点?
小姑娘现在因为一篇小说,对许少庭是佩服到都有点崇拜了。心中就道,她的哥哥不是普通人,看着呆呆的,其实是大智若愚,
正躺在床上睡觉的许少庭,翻个身,挠了挠屁股,被子踢得掉床下一半,太阳光透过雕花窗照在他身上。
过来看他的许怀清和许嫣然,站在床边默默盯了他好一会儿,总觉这货像是一条被晒得半死不活的咸鱼。
珍珍如果在,肯定要为哥哥辩护,就算是咸鱼,她哥哥也是条与众不同,有大智慧的咸鱼!
许嫣然嘴角抽了抽:“哥,我们就站在这里,不把孩子叫醒吗?”
他们两个一路进来,也没见个小厮,于是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许少庭卧室,就见这个点了,人还在睡懒觉。
其实是晓竹他们知道许少庭睡到中午才醒,所以几个小孩这会儿正在厨房,和其他下人们一起吃早饭。
许怀清走到床边,弯下腰把掉落的被子捡起来,顺手就轻轻盖回床上少年身上。
这少年似有所察觉,翻个身,面朝向他,嘴里不知嘟囔了句什么。
许怀清一愣,心中便有点紧张。
他心中清楚,自己亏待孩子良多,他指责张氏把儿子养成了根朽木,但他这个常年四处奔波,几乎从未教养过孩子的父亲,才是更没脸面对孩子的那个人。
床上少年嘟囔了两句谁也听不清的话,眼睛都没睁,卧室便又恢复安静。
许怀清才松了口气,许嫣然上前,皱眉出声:“还是叫醒少庭吧,这个点了还睡什么觉,一点规矩都没有。”
许怀清转身摆摆手,带头放轻脚步出房间,对妹妹轻声说:“这个家,怎么会允许孩子睡懒觉。少庭不是之前掉了池塘吗,病都没好完,才免了晨昏定省。再说昨天发生的事情,孩子不说,我们当大人就也要装作不懂吗?”
“他心里肯定全是压力,想必一晚上都睡不好,我们还是不要吵到孩子了。”
来到外间,许怀清和许嫣然坐在罗汉椅上。
许嫣然看着兄长清俊面容,语气平和关心的替许少庭着想,她是觉得兄长什么都好,几乎趋近完美,连对待孩子都很尊重,理解,不知迷倒多少女郎。
唯一的缺陷,就是有张氏这个老婆。
她的兄长曾有一段在英国大学短暂的教书经历,那时班中的一位女同学便很迷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