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妙妙正在对面内室的软塌上与人说话,听见他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
新沏的热茶泼了一半,洒在盘金绣缀石榴裙上。
“嘶——”
一声吃痛,隔间那边,某人传唤的声音愈发急促。
“来了,来了。”
顾不得收拾,曲妙妙草草接了宝梅递来的帕子,擦去膝头水渍,便一阵风似的打帘子过去。
桌上有准备好的茶水,在保温的匣子里放着,倒出来就是刚好的温度。
“夫君,吃茶。”
曲妙妙扶他坐起,一边替他摩挲着后背,一边小心地伺候他进些茶水,又拿过帕子,替他细心擦拭。
解了口渴,崔永昌倚在她身上缓了一会儿,意识才算清晰。
他眼神乜斜,不耐烦地睨她一眼。
正瞥见她衣垂珍珠,髻挽翠螺,身上穿的又是出门的华服。
崔永昌当即黑脸:“抬你进门儿,就是叫你放着醉酒的夫君不管,一天到晚的往外头的人窝里钻?”
他语气生硬,抓在她腕上的手使了七分力道,“你也是大户人家教出来的,相夫教子这点儿本分都不记得了?”
这话实属伤人。
青州城里有点儿头脸的多少都知道些,崔家这位打京城抬回来的世子夫人,是崔家千挑万选,给儿子冲喜的妙人。
要不是八字相合,老天爷赏下的富贵。
曲家不过京城小小从四品文官,怎能攀附上宣平侯府这门好亲事呢。
就连出嫁时父母相送前地叮咛,也是再三告诫她,要恭顺贤良,伺候夫君,孝敬公婆,才是正理。
眼下被崔永昌指着鼻子骂不尊本分,曲妙妙心下委屈,酸涩的感觉顿时涌入鼻腔,眼泪也不由的盈聚起来。
没来由地受到埋怨,又不好反驳发作,心头似是有万千只蚂蚁爬过,从脚尖到头皮,都在发麻。
她双唇抿成一条细线,攥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停顿许久,才红着眼圈,开口赔不是。
“这回是我的过错,以后都记得了。”
崔永昌惺忪方醒,脑子里都是糊涂,没看见她脸色不佳,只当她有了悔改之意,信口道:“知道了错了就早早改掉,今儿就去点春堂,跟母亲好好解释,推了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由。”
他迷离着眼睛,懒懒歪在曲妙妙怀中,伸手轻拍她的脸腮:“听话,不给自己找麻烦,也别教我心里不如意。”
“嗯。”
“没长嘴不会应声?”没听到满意的回答,崔永昌不悦地蹙眉。
“记住了,回头我去同母亲说。”曲妙妙笑得牵强。
崔永昌笑着把人拥住,顺势又歪在了床上,喃喃自语:“你乖乖的,自有爷疼你。”
“省得了。”顺从中透露着些许的沮丧。
崔永昌两指轻轻捏着她的面皮,搓摩两下:“大清早的,高兴点儿,冯承业前两天得了一只黄金砂画眉,能打能唱,有趣的很,我念你在家也是清闲,就使银子买了来,找了个训鸟的小子养着,回头调理好了,就让人送来。”
小姑娘皮娇柔嫩,教他大手揉捏两下,脸上便红了一道。
曲妙妙吭哧着喊疼。
崔永昌打眼看见红痕,凑近啄了一口,才满意地趿履起身。
“记得前些天你念了一嘴,说是映悬要来,他是你兄弟,自不必外道,我同母亲说过的,让人把绿橘洲的院子收拾了,另拨一二十个人伺候,你且告诉他,在姐姐、姐夫家里住,只跟京城自己家里是一样的。”
曲妙妙拿衣裳过来,应声道:“那我先代兄弟道声谢了。”
崔永昌长开手臂,方便她伺候穿衣,“谢什么?你统共就那么一个兄弟,虽不是一母同袍的血脉,好在关系亲近,以后还要依仗他来给你傍势,我待他好点儿,咱俩闹了作铻,你也有个帮手不是。”
他故意说着玩笑,歪头打量小姑娘面上得羞赧。
“仗他作甚,有你护着,我谁的势力也不仰仗。”曲妙妙低头浅浅道。
崔永昌眉梢上挑,嘴上虽没再说什么,但嘴角按耐不下的笑意,却把心里的喜悦表现的一览无余。
梳洗作罢,曲妙妙在一旁布菜作陪,随口讲起方才春姑姑过来提起的事情。
说是过些日子家里来且,要调秋彤出去,另添别的丫鬟过来伺候。
“哪个是秋彤?”崔永昌顿住手中的筷子,眉间微蹙,隐隐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
曲妙妙也定住片刻。
但数宝梅在她跟前告状,提及秋彤那点儿子小心思的次数,少说也有几回。
这人竟连人家名字都没记住?
曲妙妙轻敛娥眉,给他解释:“我才入府那会儿,母亲从跟前拨来的两个大丫鬟,身量高挑那个就是。”
见他还是满目困惑,又道:“咱家药材买办刘掌事家的闺女,她娘如今也在后院伺候,管着府里的一应花木用度。”
崔永昌道:“刘掌事我倒是知道,前些年有临近的大宗生意,我也参与一二,自然认得他的模样,怎么不知道咱们院子里有他家女儿?”
说话间,宝梅拿了一方锦盒进来,笑着插言:“亏得秋彤三天两头的找机会跟路喜搭话,打了那么多回照面,竟忘了在主子跟前自报姓名了。”
她嘴角勾起,打开锦盒给曲妙妙观瞧:“您瞧瞧,是夫人使人送来的,说是拿辉月纱堆出的新鲜样法,簪于发间,流光溢彩,比真花还要俊俏呢。”
辉月纱乃海外舶来之物,便是宫里的娘娘们也少有使得。
这几支绢花,瞧着轻巧,却是金贵。
曲妙妙取出其中一支,拿在手中细细地看,扭头道:“前几日我去请安,母亲说我戴的素了,今儿就送了花儿,你若连这个也不许我簪,那可就得跟母亲去说了。”
月前,她出门赴宴,回来叫他撞见,沉着脸好一番数落,又说金珠银饰一身俗物,且叫嚣着不准她再戴那些花红柳绿的出门走动。
这会儿辛氏送来的绢花,她回头定是要戴着去点春堂谢恩。
先说清楚了,免得他又无端生气。
崔永昌吃好,撂下筷子,接过宝妆递来的湿帕子擦手,瘪着嘴回她:“脑袋长你身上,我还管得了你往上簪什么花?”
“哼。”曲妙妙低低嗤声,懒得同他分辨,起身去了里间。
崔永昌又探头追进来,补充一句:“在家怎么都好,只是出门走动,还是朴素些好。”
她生得极好,珠围翠绕,愈发得引人瞩目。
他的夫人,岂能叫旁人瞧了去?
只是这些话不好解释,他舔了舔唇,还想再强调两句,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路喜旋风似地跑了进来,请安也不顾,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世子爷……快跑!夫人领了春姑姑来,带着家法,说是要打你呢!”
“为……为什么?”崔永昌吓的直打磕巴。
从小到大,他最怕的就是他娘。
辛氏严厉,又是说一不二的性子,私下里,动怒了连宣平侯都要挨打。
崔永昌自幼身子孱弱,上头有太皇太后心肝宝贝儿似的护着,在家有宣平侯骄纵,谁不把他当祖宗一样顺从。
唯有辛氏,恼他性子蛮横,不遵循礼数规矩。
常拿家法出来,教他涨些记性。
只是,成亲前挨打也就罢了,如今他都娶了媳妇,怎么还要挨打受过?
路喜跺着脚砸手,“哎呦,我的爷,眼瞧人都要进院子,哪还有功夫发癔症去追那些缘由!”
他拉着崔永昌就往后院跑,后院花木众多,能掩住人影,绕过池塘,还能从角门出去。
不管怎样,先躲了这顿板子。
等夫人气消,再回来磕头认错,怎么的都好。
崔永昌看看身旁一脸错愕的小姑娘,想起自己身为人夫的气概,在她跟前挨打实在不甚光彩。
咬了咬牙,长叹跺脚,跟着路喜往后院去了。
第4章 “爷是疼你,换了旁人,我……
西风起,院子里一片肃杀。
几株玉兰才裹骨朵,绿叶未生,光秃秃的枝条被风掠过,昭昭然摇曳,唯有裂开的三两花苞在沉闷中添了一抹着色。
破了眼前的凛冽寒意。
头顶的太阳刺眼,檐下引水的梅花坠子也跟着微晃,敲在四方石凹里叮叮作响。
辛氏坐于上首,髻云高挽,翠玉为饰,一身单薄的春暖花开素色锦衣,上绣八宝如意团圆图,又勾银边,嵌珍珠作扣,衣襟处打着锦绣山河结。
曲妙妙小心的伺候在桌前,奉上茶水,贴心将汤婆子添了新茶,捂于一双莹细柔荑之下。
“母亲,这回就饶了他吧。”她目光探向屋外,眼底是藏不住地担忧。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正当院子里,押着逃跑未遂的崔永昌,脸贴着板凳趴着,被几个亲兵按住了胳膊,动弹不得。
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立在旁侧,手里提一杆胳膊粗细的军棍,怒目圆睁,摆出骇人的架势。
那模样,似是只需一声令下,当即就能叫跟前的小世子体识到人间疾苦。
曲妙妙偷瞄那高举的棍子,暗暗道:别说打足二十棍子,就是一两下,也够崔永昌吃一壶的了。
“哼。”
辛氏自鼻孔轻嗤一声,“吃酒作祸,误了生意上的事不说,整日里只在你跟前横挑鼻子竖挑眼,这等无赖混账的东西,你还替他求情?”
”小姐,世子爷身子骨孱弱,姑爷又不在家,这二十板子打下去,要是生出个好歹,可……”春姑姑也在一旁说情。
辛氏凛色:“在外头吃花酒就不作践身子?能醉大半个月的东西,身子骨不比咱们要好?”
“小姐——”
春姑姑还要再劝,被辛氏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打!”
辛氏态度决绝,外头的亲兵也不敢塞责,互相递了个眼神,攥紧了棍子,牙一咬,便狠狠落下。
“啪啪。”
接连两声,打得清脆,明显是棍子支着棍子,做了样子给上头瞧的。
辛氏乃常年在外走动之人,岂会听不出这点儿猫腻。
“好大的忠心!”辛氏冷笑,起身出去。
眼睛往众人身上打量一圈,瞧出名目,戟指怒目的便冲路喜骂道:“你们这些猴崽子!平日里纵着他胡作非为也就罢了,这会儿在主子面前也两头白面,好大的胆子!”
又呵斥左右,将路喜连带着方才那两个执棍的小子一起捆了,一并作罚。
见自己的后手被揭穿,崔永昌心里也慌,他趔着欠身,刚想开口服软,就听见外头有窸窣脚步。
春姑姑赶忙出去,听了消息,笑着过来说话:“小姐,伍爷来了。”
怕辛氏还要再打,春姑姑将崔永昌护在身后,又劝一句:“年前来信,伍爷就念着身子不好,咳嗽不止,天冷后又添潮热盗汗之状,身子骨也日渐消瘦,大有气阴耗伤证型,咱们不得出去迎迎才是正理。”
崔永昌也大着胆子出言揣测:“大舅舅是来投医的?”
他盼着哄他娘出去,自然语气咋呼,把投医两个字咬得一清二楚。
辛氏手里经营有药材生意,名下医馆亦有不少圣手高人,人家千里迢迢地拖着病体前来,恐也是为了医病。
“多嘴。”辛氏睨他一眼,点指斥道:“且先饶你这回,收拾收拾,紧着领你媳妇去前头见远客。”
“得令!”
获了赦免,崔永昌笑着起身,双手抱拳,做出乖巧模样。
“逆子。”辛氏没好气地念他一句,迈步出去。
等人走远,瞧不见身影,崔永昌才臊眉耷眼地回屋,接着就传出催命符:“傻愣着作甚,还不快进来伺候!”
头一回见崔永昌这个蛮霸王吃亏,曲妙妙心下暗喜。
整日里就只许他怼别人,可算也叫他吃瘪一回了。
该!真真的活该!
“这就来。”曲妙妙藏起嘴角的笑意,按下喜色,提裙跟了进屋。
崔永昌自觉在她跟前落了面子,心里不快。
先是打了方才泄露他行踪的混小子,又摔茶盏,横挑鼻子竖挑眼,逮着跟前的人好一顿臭骂。
撒完了脾气,他才侧目而视,点名道姓的叫曲妙妙近前更衣。
换了见客的衣裳,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往点春堂去。
崔永昌步子大,三五十步,瞧不见人,扯着脖子就骂:“踩死蚂蚁呢?走个路也要旁人催着?”
曲妙妙加紧脚步跟上,走得急了,鬓间步摇击的乱响。
“你等等我。”她轻轻拉他衣角,小心翼翼地开口讨饶,“我不跟不上你的步子。”
崔永昌板着脸甩了她的手,“刚才笑我的本事哪儿去了?”
“我没笑。”曲妙妙别过脸,出声否认。
“敢做不敢当?”崔永昌捏紧了她的手腕,把人带到近前,府下身子,凑在她耳边威胁,“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我真没笑。”曲妙妙面露难堪,湿润着眼眶去救自己的手臂。
她身材娇小,被崔永昌提着一只胳膊,整个人就像是被揪起了一角。
这处又人多眼杂,叫旁人瞧见,实在丢脸。
“再不认,打了你的狗牙。”崔永昌恶狠狠道,手上的力道还是松懈了些。
曲妙妙挣脱束缚,退后一步,立在他的身后,委屈地道:“我真没笑。”
崔永昌不满地睖她:“没良心的东西,见爷受过,你心中大快?”
说话间,自点春堂出来一红衣小姑娘,身量不高,披着远行的大氅,两颊被风催得通红,小小一只,埋在毛茸茸的狐色领子里头。
还没凑近就高兴地招手唤人:“大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