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妙妙拿指腹给他轻轻上药,一边发恼地唠叨:“你也是傻,明知他吃醉了犯浑,他去打你,你就不躲啊?”
曲映悬轻笑:“没想他会真的动手。”
曲妙妙申饬道:“就是知道,你也未必会躲,打小就是这个性子,明知道旁人欺负你,还傻呆呆地站着,真是个书呆子。”
涂好了药膏,她又缓缓吹了两下,叫伤口减轻些疼痛。
绵软的异香扑在他的面上,带着一丝花果的清甜。
曲映悬偷偷嗅闻,笑着道:“那我回头跟圣上讨个青州的差事,在阿姐跟前守着,谁来欺负,自有阿姐替我出头教训。”
“想得美你。”曲妙妙揾湿了帕子,把手上残存的药膏擦去,又涂上手脂,坐下来同他说话。
“我还没问你呢,那会儿听你说,旁人的告身都批了下来,你们同科得中,你又被拨去了哪里?”
太皇太后的身子每况愈下,今上有意排除异己。
前些时候,借着几桩贪墨案,撤了不少结党营私的官员。
紧着此次科举,提拔上几个天子门生出来,填了空缺,也是应该。
“阿姐也懂朝政?”曲映悬惊喜道。
曲妙妙摇头,如实道:“自是不懂,只是听我婆婆提起一些,我家有皇商生意,又牵涉各处盐铁,自然是要知道一些。”
曲映悬道:“那是该知道一些,日后阿姐想问什么,我同你讲。”
曲妙妙当他没能谋得个好差事,羞于提及,也不好再多追问,随口应下:“好啊,回头我有不懂的,写信问你。”
等安排好一应伺候的丫鬟,曲妙妙又指了四五个聪明机灵的小子,让在绿橘洲伺候。
眼看着表姑娘的亲事在即,她要常在辛氏跟前听差,多是要没功夫往这处上心。
又恐旁人服侍不周,特点了宝梅留下。
曲映悬笑道:“阿姐把宝梅给了我,阿姐跟前少了人使,我又没什么事由,阿姐只需找几个熟门熟路的小子,领我在附近转看便成。”
曲妙妙嗔他:“咱们宝梅聪颖,不比那些小子们差了去,你去哪里,只叫她跟着。”
她这兄弟性子温吞,是个好欺负的,宝梅常随自己左右,真碰上什么,便是看在崔家的面子上,也能唬人几分。
推脱不下,曲映悬也只得将人留下。
出了绿橘洲,外头天色暗淡,夕阳落去了山边,只留余辉,浅浅的映着房屋亭台。
还没进香雪堂,曲妙妙便在半道一处亭子旁先碰见了春姑姑。
“您心里也消消火气,别跟他一般见识。”春姑姑随她同行,转述着辛氏的意思,“夫人知道了这事儿,恼的要拿家法打他,直骂他不争气,落了自家的面子不说,还叫舅少爷看了笑话。”
春姑姑口中的他,自然是说崔永昌了。
她一向偏心,曲妙妙自是委婉应承,语气淡淡道:“又不是头一回吃醉,我那兄弟是个乖巧的,也无需去忧心这些。”
话里话外,终究是羼杂着埋怨。
春姑姑想再劝别的,曲妙妙也是虚虚应下,强挤着笑意,附和她的言语。
态度之生冷,叫春姑姑也不好多说。
跟着进香雪堂,听两小口在屋里没再厮打起来,她才领着人回去,找辛氏禀报去了。
崔永昌摔在地上,磕到了臂膀。
那会儿没察觉到疼,回来往床上一趟,只觉得百刺穿心。
他疼得龇牙咧嘴,又不允许旁人查看,躺在床上,期期艾艾地喊着要夫人来看。
府里的人都知道他找的是谁。
可才从绿橘洲那边被赶了出来,谁还敢过去请人?
路喜坐在门槛,垂头丧气的朝门口张望,嘟囔着劝道:“祖宗哎,您就是喊破了喉咙也没用。少夫人再好的脾气,您打了人家亲兄弟,又骂了那些不中听的浑话,任谁能不生气?”
正嘀咕着,路喜蓦地大叫一声:“娘哎!少夫人回来了!”
路喜跳着进屋,跟崔永昌禀报喜讯。
曲妙妙进屋,冷眼看他一眼,叫人端了醒酒汤,喂给他吃。
崔永昌不喝,非要她喂才肯。
“那就醉着吧。”曲妙妙撒手就要出去。
“我喝!你回来!”
崔永昌躺了好一会儿,又身上疼痛,酒意早就清醒不少。
知道她真气恼急了,也不敢再歪缠混闹。
曲妙妙站在外间,隔着珠帘跟他说话:“清醒些就早歇着,免得眼睛发昏,又认错了人,非打即骂的再闹一场。”
崔永昌急切解释:“他长得跟你半点儿不像,我吃醉了,怎么认得出?”
“嗯。”曲妙妙淡淡地应道。
多一句都没搭理他。
曲映悬本就是柳姨娘带来的孩子,跟她没有半点儿血脉,怎么可能会模样相仿?
他早就知道这些,这会儿提及,不过是为了敷衍搪塞。
“你别恼了,进来看看我呗。”崔永昌小心翼翼地开口,忍着痛,侧身朝外探头。
“我可没恼。”曲妙妙抬脚要走。
崔永昌慌忙道:“你别走!我胳膊疼得厉害,你进来瞧瞧。”
曲妙妙抿紧了唇,沉吟片刻,扬声道:“路喜。”
“是真的疼得厉害,没有诓你!”崔永昌稍带哭腔,语气坚定道。
曲妙妙眉间紧蹙,朝里间看了一眼,还是迈步出去。
“你回来!”崔永昌侧身欲追,却因肩膀实在太疼,没能起身,反倒失手打翻了一旁小几上的茶水。
老竹色的绸子湿了水,顺着织面氤氲开来,沉沉地湿了一片,顺着袖口,滴滴答答落在床畔。
崔永昌瘪着嘴,也不愿喊人来收拾。
正要委屈,外头又传来脚步声,再抬头,却见曲妙妙复沉着脸进来。
“没走,让他们去请大夫了。”
崔永昌沉色转喜,攥住她的衣角,卖可怜道:“夫人,你快给我看看,膀子这里疼得厉害,肯定是跌青了。”
等大夫来看,才知道,青红痕迹倒是没落下,只是骨头裂了,要躺在床上,养上几个月才好。
他这一摔,总不好对外说是动手打小舅子,没本事,反将自己伤了。
只能把责任往别处推脱,说是从冯家吃酒回来,醉糊涂了,跌了跤。
冯承业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好好的吃了个酒,没成想害了崔世子。
他老子气地打折了他一条腿,又备了厚礼,教他拄着拐,上门探病。
曲妙妙之前说他折了腿,原本是玩笑话,不曾想,一语成谶,这人还真的瘸了。
辛氏那里,本是对冯家这个酒肉公子厌恶得很,知道他拖着病体来探病,才稍降辞色,面上缓和不少。
只是,崔永昌这一跌,躺着养伤倒不打紧,却叫伍倩倩亲事那边少了个娘家哥哥出来应承。
没的法子,曲妙妙只得去辛氏跟前讨个主意。
“依着老理,执雁纳彩,须得娘家兄弟在前头答问把关,眼下他哥哥是没法子出面了,我又是个没主意的,还真不知道这事儿该如何安排才好。”
崔家子嗣单薄,几代单传,连个宗族旁支也是没有。
真要往别处去寻亲朋故旧,也只能进京,在宗室皇亲里头捡了。
伍倩倩虽说是要比着辛氏所出,安排一应嫁娶。
但毕竟不是崔家嫡出,去不去京城请人,还得看辛氏的意思。
“还真是个麻烦。”辛氏点头,认同道。
春姑姑上前道:“咱们府上的亲戚,也就宫里那几个主子,再往外捣,可就出了五服。”
凭伍倩倩的身份,找个皇子来给她做礼宾,实在不妥。
忖度片刻,辛氏唇畔浮起一丝笑意,稍稍扬声,冲儿媳吩咐:“用不着到别处去寻,咱们家里不就正巧有个好的。”
曲妙妙不解。
春姑姑出来解惑:“可不就是么!舅少爷佼佼人品,又是极好的模样,使他给表姑娘做娘家兄弟,再好不过了。”
第9章 “你这是说我呢?”
辛氏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她定下的事,鲜少有人能回绝得了。
春姑姑开口夸了两回,曲妙妙应儿媳的推脱不过,也只得牵强应下。
怕兄弟心里不肯,从点春堂出来,次日一早她就去了趟绿橘洲。
将事情婉转一说,曲映悬竟满口应下。
“只是我没过经验。”他扎煞着沾了墨迹的手,任宝梅擦拭,一边扭头同曲妙妙说话。
“阿姐嫁人那会儿,可没人去书院跟我讲,等我考试回家,才听说家里多了个姐夫。”
他语气淡淡,似是心存埋怨,努着嘴,下巴皱起不平的委屈。
曲妙妙手上动作稍顿,眼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得晦色。
轻描淡写的给他解释:“那会儿你大考在即,父亲去书院跟夫子商量,小宋夫子偏不放人,又不好耽误了你的功课,这才没说的。”
“那会儿且一年的功夫呢,怎就耽误了?”曲映悬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回家好好找父亲去问,或是往书院一趟,寻小宋夫子探个明白。”
知道他脑子清白,不好糊弄,曲妙妙只把缘由往父亲和书院去推。
反正山高路远,一时半会儿,他也不得求证。
曲映悬瘪着嘴,懒得纠缠。
其实缘由他早就知道。
考完归家,府里凭白换了大宅子,父亲仕途高升,姨娘拉着他的手直道好福气。
就连赵家那个成年赖在家中的表少爷都得了富贵,听说在南三街买下房产,要好好做生意呢。
再跟人打听。
都说是天上掉了富贵,砸在了他们曲家头上。
青州宣平侯府的世子爷冲喜,在一众高门贵女里头,选中了他阿姐。
父亲权钱两得,挑了个黄道吉日,两家敲敲打打,就匆匆把亲事给办了。
他们得了好处,个个欢心雀跃,却没人顾及阿姐是否愿意。
想到这儿,曲映悬就觉得心里憋屈。
薄唇抿紧,只恨自己没有本事,那会儿没能保护了阿姐。
如今他得了功名,阿姐却已入泥潭。
“怎么还呆了?”曲妙妙笑着捏他耳垂,吩咐宝梅拿外衫过来。
又给曲映悬安排道:“你既然应了这事儿,那这会儿就得忙了,我先领你去香雪堂,听你姐夫嘱咐一些,这里头是个什么章程,他是亲的你是替的,还需依他的意思才好。”
“嗯。”曲映悬点头,应声道:“我没安排,全听阿姐的就成。”
曲妙妙撇嘴而笑:“你听我的,那可有得忙了,不光这一遭,你姐夫那儿打了照面,咱们还要再往我婆婆跟前去禀,表姑娘是她娘家亲戚,合该是人家说了算。”
“另要往明月楼去,你虽不便与表姑娘说话,大舅舅是她的亲爹,也是要听听他的意思。”
曲映悬谐谑道:“好嘛,这把我忙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做郎官呢。”
“净浑说。”
曲家那一摊子就够乱的了,再讨个伍倩倩那般混不吝的姑娘进门儿。
他是要只图官运,不打算好好过日子了?
曲妙妙白他一眼,点着他的额头,嗔道:“你要真心羡慕,等你成亲那会儿,我去家里揽这差事,上上下下可着最隆重的给你打理,才算圆你的念头呢。”
说罢,她笑着勾了勾手,喊他一起出门。
曲映悬追上两步,与她并肩,歪着头道:“那可不成,忙里忙外地累到了阿姐,我要心疼。”
“数你嘴甜。”曲妙妙受用地弯起眉眼。
说说笑笑,就进了香雪堂。
崔永昌是跌了肱骨,并不影响走动。
只是辛氏疼儿子,怕他在外头胡闹,再碰着伤处,才下了死令,任谁也不准放他出去。
又将路喜、宝妆几个里外伺候的下人叫了过去。
咬牙发狠地警告,但凡叫世子爷摸出去偷玩儿,定要打折了他们的腿。
有十几双眼睛盯着,崔永昌可谓是架上鹰、缸里鱼,哪里也去不了。
一早吃过了药,他先是逗了会儿鸟,又不知从哪里翻了个画册。
正歪在床上翻看呢,就听到外头曲妙妙回来的动静。
“你有什么寻不到的书,只管来问,你姐夫虽不常看这些,但那些孤本真迹,多少都能寻到。”
曲妙妙在门口侧身,让兄弟进屋。
崔永昌听见她的声音,趿着鞋就迎了出来,嘴里埋怨道:“明儿你把侍药的活儿揽了,春姑姑盯着我吃药,可是半点儿药渣都不需要剩,没把我给苦……”
他举着画册趴在里间门框,正与进门之人撞个正着,四目相对,崔永昌只觉得眼前之人格外的眼熟。
还是曲映悬先开口喊人:“姐夫,你身子大好了?”
姐夫?
崔永昌脑子嗡嗡作响。
他这胳膊,就是因为打小舅子不成,反倒给跌伤的。
这会儿正面撞见,他又羞又臊,脸上登时煞红,想要装病回去躺着,已是来不及了。
只能硬着头皮应声,挤出牵强地笑:“映悬来了,快快看茶,捧几样酥糕来。”
曲妙妙跟在后头,笑着扬起嘴角。
他这般礼数,才算有个姐夫的样子。
忽看清他手中画册上的字样,又眉心拧起,掐着指甲过去,压低了嗓音申饬:“好没正形!当着小孩子的面,你怎么拿它出来?”
她咬着牙,把手里的帕子递了过去,遮住那封页污秽的画景。
崔永昌这才回过神,记起自己这册子里头画的是啥。
曲映悬听二人咬耳朵,快嘴一句:“你们说什么呢,我能听么?”
曲妙妙把人挡在身后,胡乱搪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