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伏不定的曲折顺着手臂逶迤而下,下一瞬,突然出现的黑沉巨蟒将燕闲紧紧包裹,排列紧密的细鳞将烈焰丝毫不漏的隔绝在外。
竟是从龙神殿就陷入昏迷的阿鳞在此刻突然醒来,用肉身护住了燕闲!
若是燕闲此刻清醒,她就会惊讶的发现,阿鳞原先遍布陈旧疤痕的鳞片现在一半已鲜亮如明镜,一半仍是触目惊心的丑陋疤瘢。这是因为这本不是阿鳞应该醒来的时候,不过是燕闲的鲜血沾满了他,浓烈的血腥气让阿鳞意识到不对,强行打断了龙神给予自己的修养福报,在关键时候苏醒过来,化作巨蟒护住了燕闲。
成功摆脱药物和燕闲,靠自己化作巨蟒的阿鳞此时却并不轻松。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能力在修养之后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但身体此刻承受的威压和灼痛也是前所未有之重。这甚至比天劫带给人的危机感还要严重!
她到底怎么回事?
阿鳞俯首感受着被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的燕闲,很是想不明白。
他在修真界也是生存了不短的时间了,虽然过得很是生不如死,一直受困于方寸之地,但也算是被动的见识了不少。他还从未见过有哪个修士能像她一样,短短时间内就几度出生入死,仿佛老天就不想让她活着一样。
炽热的火焰在长久的灼烧后终于突破了巨蟒肉.体的强悍防御,同款的血疮潜伏在累累疤痕下蠢蠢欲动。这本应该是会带来剧烈疼痛的,阿鳞却仿佛丧失了痛觉一般纹丝不动。
他很习惯这种摧残身体的疼痛,他甚至很有闲心的继续想着燕闲的事。
她可真奇怪。阿鳞想。
她身上有太多的疑团了。
她来历不明,分明不似阴毒之辈却又夺舍了别人的身体,夺舍之后又不知为何要心慈手软保下原主神魂,甚至还要替原主处理渣男。她看着没心没肺整天乐呵,不经意间又会露出深沉。她明明喜欢闲适慵懒的生活,却又在不久后跑到秘境试炼,非要寻求实力的突破。
矛盾,太矛盾了。
从寻机跟在她身边到现在,阿鳞自认还是看不懂她。
不过不重要了。
阿鳞感受着身上不断增加的疮口和疼痛,他不在意好不容易长好又在此刻脱落的鳞片,也不在意体内汩汩淌下的血液、流失的生命力。这一刻,他心中反而是久违的轻松。
自从心中的她离开了之后,他的人生就毫无光亮。
他曾想去走她走过的路,追随她的脚步也许有一天还能再见到她,但是在修真界这些年的经历又让他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曾经想活成她祝福里的模样,最后却活成了只能抱着回忆过活的人。
太难看了,他不能以这种会让她看不起的姿态去死。
但此时此刻就仿佛天赐良机。
阿鳞觉得自己有点卑劣,却又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解脱机会。
他是能化蛟的蛇精,如今又已化蟒,这一身躯壳便是天然的强大法器。就好像螣蛇用提前解羽护住了小书生一样,此刻就算烈火焚尽这结界内的所有一切,他也能至少护住燕婉的躯壳。
占据了燕婉身体的那个强大神魂,他看不透她,却知道她不是坏人,甚至有着令他羡慕的潇洒和高尚。如果她活了下来,那就当回报了这段共患难的时光,如果她也死了,那就当共赴黄泉,也不算违背当初的盟约。
这样他至少还能保下燕婉的身体……燕婉的神魂已经差不多摆脱了心魔的威胁,只要有身体留下,早晚能顺利回魂。
那他就护住了他等的那人的侄女。
他能为她做点什么,也能用英雄一样的姿态迎接期待已久的生命终结。
疮口已经爬满了全身,就连眼睑上的薄膜都在破裂流血,不过这对阿鳞影响不大,反正他本来也看不见。只是疼痛叠加之后也逐渐到了阿鳞没那么容易承受的地步,他蜷缩着身体将包围收得更紧,巨大的蛇首摸索着架在了燕闲的肩上。
“总感觉和你这样一个有趣的人一起共赴黄泉,那应该会是段很快乐的旅程。”他话刚说完,身上剩余的鳞片就像被按在菜板上去鳞的鱼一样,丁零当啷尽数剥落,潜伏在体内的所有疮口同时崩裂,那一瞬间的疼痛让受惯了疼痛的阿鳞也痛嘶出声。
他忍不住把身体蜷得更紧了点。
“共赴黄泉?你想的也太美了点。”一个闷闷的声音在他腰腹中间响起,伴随着一股撑开蟒身的巨力,那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我可还不想死呢。”
话音未落,燕闲已经撑着蟒身交叠之间被打开的空隙,一旋身跳了出去。
她手里还紧握着灵霄,侧首望向阿鳞的双目中那片失智的赤红已经消退殆尽。对立
“你怎么回事?”她一边说着一边一跃而上,凌冽剑气所到之处坠.落的冰峰瞬间泯灭无踪,“人怎么能光挨打,只等死呢?这种憋屈死法……我可是上了黄泉路,掀翻阎王殿也要杀回来重新来过的!”
她落地,望向满脸呆滞的愣头蛇,一歪头笑了:“不过……谢了,兄弟。算我欠你一次,日后还你。”
阿鳞还在呆愣,燕闲拍了拍它,它就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缩小了身形,再次化为了小红蛇。燕闲只是一招手,它便习惯性地绕成了手镯的模样,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燕闲打量他一眼,啧了一声:“没了鳞的蛇,更丑了。”
阿鳞不满地嘶嘶出声,但疼痛的身体稍一动就蹭到了燕闲手腕的皮肤,感受到透过薄薄皮肤传来的一如既往的沉稳脉搏,阿鳞想了想,还是安静地趴伏了下去,任由自己感受着活人温暖的体温。
燕闲也不再看阿鳞,她直直望向梵清的眼底,目光中是一种彻底被激怒后反而变得平静的深邃。
“把我朋友的身体还回来。”她道。
随着燕闲话音的落下,被殷红血液浸染的灵霄陡然升空,虚幻的巨大剑影周身萦绕着清冽的剑气,沿着剑身纹路汩汩流淌而下的血液却又给它添上了妖异气息。
剑影与天平面面相对,金光与青光交错相斥,两股力量纠缠在一起使得冰川摇晃,熔浆翻滚,战场中罡风阵阵将黑烟和雾气一卷而空。
“公平起。”燕闲说着一模一样的话,就连语气中的平静与肃然都同先前的梵清有些相似。
天平对燕闲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但空中的灵霄此刻却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灿然光芒。
“苛虐滥刑者,有罪。不教而诛者,有罪。德不称位者,有罪。”燕闲肃立,神色莫测。
“裁决成立,制约起。”
巨剑轰然坠下,以锐不可当之势狠狠贯穿天平,金光仅仅闪烁了一下,转瞬就消泯无踪。失去光芒的天平在无声中布满了龟裂的纹路,风一吹便化为砂砾如烟散去。
冰峰消失了,熔浆消褪了,不过须臾之间,战场就回归了原貌。天是那块清澈的天,地是那块坚实的地,就连在炼狱中早不成人形的士兵和修士们也一脸恍惚地立在原地。
一切如同一场幻梦。
除了燕闲面前突兀出现的深坑。
燕闲闷咳了一声,强咽回体内翻涌出的血液,她纵身跳入坑中。
巨剑的虚影已经随着天平的破碎而消失,此刻留在坑底的只有深深插入地面的灵霄剑本体。
燕闲拔出剑,看向躺在一旁的梵清。
梵清脸上的面具已经被击碎,一身有着极佳防御能力的玄衣变得破碎褴褛。
看着无比熟悉此刻却苍白如纸、毫无声息的面孔,燕闲忍不住长叹一声。
她想蹲下身,严重负荷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向前倒去。
燕闲勉强撑住了身体,用自己仅剩的力气拍了拍好友的脸:“还活着吗?醒醒。”
梵清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眼皮睁开时露出的眼瞳纯黑且明亮。
燕闲终于能松口气,脱力感前所未有的袭来,肢体的每一寸都好像不想听从命令,她索性顺势就地坐下,对着定定望着她的梵清扯了扯嘴角:“回头再找你算账。”
纯黑的眼瞳终于起了波澜,这眼神包含了太多太多内容,燕闲一时之间完全看不清其中情绪。
只她的心中猛地一突,一种奇怪的感觉如同预警般在脑海敲响。
燕闲条件性反射地握紧了灵霄,但梵清没有再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燕闲脑海中最后的画面停留在了那双黑压压,看不进深处的眼眸中。
梵清坐了起来。
此刻,坑底除了他已经空无一人,只他手掌间握着一颗流光溢彩的绯红宝石。
第59章 那是燕闲的脸。
这场如坠地狱又亦真亦幻的审判结束后, 所有人一时之间都陷入了深深的茫然和惶惑,战场上一片寂静无声。
包括修士在内,没有人知道梵清为什么出手,也没有人知道他和燕婉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燕婉为什么又能表现的那么超出人想象, 灵霄和燕婉又是什么奇特的关系。
其实也有修士从梵清燕婉和灵霄先前的对话中察觉到了一点端倪, 灵霄既然是剑灵,那他的本体最有可能的就是那把灵霄剑——属于闲逸真人的那把灵霄剑。
自古剑灵和剑修之间的羁绊就如同不可分割的半身,若非如此, 剑修们不可能让剑如臂使指,也不会有那么强的战力。而梵清尊者话中泄露的主人忠诚等话语, 还有燕婉表现出来的对梵清尊者的熟悉度,再结合最后那审判之剑的威力, 所有线索无一不指向一种可能——现在的燕婉不是燕婉。
她是闲逸真人, 燕闲。
只是这种猜测实在太令人惊讶和难以置信。闲逸真人百年前就已经飞升, 她怎么可能回来夺舍自己侄女的身体,难道百年前的那场飞升只是一个骗局, 又或是有什么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情在其中发生了。
细思极恐。
秘境中的不过是些中阶修士,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远远超过了众人的能力范围, 梵清和燕闲都是渡劫、飞升期的大能,修真界实力为尊,他们这些小虾米能做的只有少问少说。
没有修士提出燕闲灵霄梵清去哪里了的疑问, 他们只神色凝重的各自整队。
魔族部落首领和萨满都已经死去, 魔尊的降世没有给魔族带来胜利, 反而是一场清醒着却又无法逃脱的噩梦。此刻的魔族士兵早已没了征战侵略的心思,他们失魂落魄又茫然不知所措,最后陆陆续续在各小部落首领的指挥下勉强归拢撤退。
边境上再次回归了原本的旷野。估计很长时间内, 人族和魔族之间都不会再发生任何战争了,在经历过生不如死的折磨后,所有人都对和平有着前所未有的热爱和向往。
战争以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了,龙神在天平碎裂、结界被破的那一刻就重新回到了龙神殿沉睡。修士们也整理好了行装,等待着脱离试炼秘境的时机到来。
东平的部落众向修士们询问两位恩人的去向却没有得到回复,在部落老人的眼色示意下,他们也学会了不再追问。
若干年后,龙神殿旁矗立起两座人形石像,以纪念以身封印魔族魔尊,为东平和人族取得生存转机的那两位大英雄。
彼时,曾经的少年阿力已经成为了健壮青年,他牵着儿女稚嫩的小手,向他们讲述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
女儿仰头望着身缠巨蟒的仙女石像,歪着脑袋好奇问:“阿爹,仙人们还会再来帮我们吗?”
阿力想了想,摇头:“不会了。”
“为什么呀?”俩小孩异口同声。
“这是我们的世界,”阿力轻轻拍了拍他们的脑袋,“终究还要靠我们自己动手去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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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梵清!怎么会是他!”
飞仙门星月峰的大殿里,汇聚一堂观察着试炼秘境的长老们此刻嘈杂一片。从魔尊现身开始,燕闲所在的秘境小世界就已经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
而当梵清被燕闲喊破身份之时,厅内更是不止一人惊诧之下不小心摔了杯子。
执法堂的元长老脾气最为急躁,此时已经按奈不住站了起来:“普禅宗的梵清?他怎么会在苍龙秘境?他要干什么?!”
梵清原是普禅宗收入门下的弟子,自小就颇具慧根,一度也是被宗门看好的良才之士,在年轻一辈里属于说得上名号的佼佼者。虽佛修不爱攀比,但说一声青年才俊前途无量也是不出格的。
但也不过几十年,本以为将来会按部就班继承宗门的梵清突然之间就叛出了师门,一朝弑师杀兄,立地成魔。
梵清欺师灭祖,实属罪大恶极,是各大宗门最不能容忍的情况。
他在修真界本应再无立身之地,但梵清又当真气运加身,不是凡子。他自弃佛入魔之后,修为可堪称是一日千里,本就属于天之骄子的他很快就突破境界,到了一般修者无法伤他分毫的地步。
更何况,梵清还有一好友,在他犯下倒行逆施之罪行后仍不顾人伦纲常庇护于他。
若这好友是平常人也就罢了,可她是闲逸真人燕闲——修真界屈指可数的几个渡劫大能之一,更是其中最年轻,最有可能飞升之人。
梵清和燕闲都是非常难啃的硬骨头,再加上作为苦主的普禅宗对此事三缄其口,也未发布追杀令等请求各大宗门帮忙清理门户。修士们自然也不会自找麻烦,头铁去找抽。
不过自此之后,梵清也几乎销声匿迹,而他的名字也如同禁.忌一般被抹去了存在。数百年转瞬即逝,如今的年轻一辈里知道梵清和他那些往事的人已经不多了,能认出他的更是寥寥无几。
可梵清为何会在苍龙秘境现身?又怎么会被那魔族奉为魔尊?
要知道苍龙秘境每十年开启一次,每次开启时都做试炼用途,也都和此时一样有众多宗门在外围观。要想在里面动什么手脚而不被发现也不是容易的事,梵清何时进去的,又是怎么避开众人耳目,目的又是什么,他是不是有所图谋?
此刻秘境中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中阶修士,三大宗门新生代中的有才之士基本都在其中。而梵清这个入魔大能和他们之间不过咫尺之遥。以梵清渡劫期的修为,秘境中能稍作抵挡的不过十指之数。
若是梵清向他们出手……一想到这些不少人就已坐立不安。
“掌门,是否要终止试炼?”元长老自己的宝贝女儿也在苍龙秘境中,此时他自然再也坐不住,第一个站起来提议道。
底下附和的长老护法也不在少数,送门下弟子进秘境是为了给他们适度的试炼以成长,可不是为了送他们去死的,这等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了掌控,实在不宜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