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爹爹你知道呀?”
“嗯……”燕宁若有所思,“我倒是有听说过一个传言,但涉及到宫廷辛秘,里面真真假假到底有多少也很难说……据说住里头的原本也可以算是个皇子。”
他这种劲爆话题本应当会引起强烈的反应,但燕幸和娘亲两人都是面无表情,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还有点俗套哦”的态度。只有燕闲,听完眼睛立马就亮了,无数野话本的内容飘过脑海,什么嫔妃争宠,后宫倾轧,狸猫换太子等等在她脑中轮回播放。
燕宁一眼就看出了自家女儿又在胡思乱想,拍了拍她脑门继续道:“传言说是那孩子生下来便是天残,惹皇上不喜,他母妃因此也很快便疯了,宫里就有传言说他妨害父母,所以还未上名册就被迁到了外廷居住,这一晃也好些年了。”
“荒唐,愚昧!”燕闲听得就有些生气了,“稚子何辜?”
出生不是自己能选择的,天生残疾就已经是极大的不幸了,一想到凌峋就因为这个从小没得到应有的照顾,反而只能在那一方荒败的院子里窘迫求生,燕闲就又是心疼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难道不是他的亲生骨血吗?他怎么忍心的?当皇帝怎能这么不分是非,昏聩不明?家事尚且如此,国事上岂不是更要昏庸至极?”
凌峋被小王爷那帮人围殴得蜷缩成一团的模样,他羸弱的身上那些累累伤痕,还有那糟糕的至极的生活环境……一幕幕场景在脑海浮现,燕闲活了六年了!从来没有这般生气过!
她气得口不择言,全然忘了纲常伦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是多么惊世骇俗的犯上之言。
君为臣纲,便是不羁如燕宁也没敢把有些话说出口过,如今一听自家幼女这般敢讲,吓得他筷子都掉了。
但他仔细一想,又觉得确实没说错,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纠正燕闲,又该怎么纠正。
他几度张口,终是无言。
一顿饭后续吃得没滋没味,直到燕幸把气鼓鼓的燕闲带回房,燕宁方才望着他们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婉君……”他望着妻子,面上有些愁闷,“闲儿这孩子,这般胆大也不知往后是福是祸……”
一向最为紧张这点的妻子此时却表现得颇为放松,她按上了燕宁的手背,柔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便是当真有祸,咱们做爹娘的也只能尽力挡着了。”
·
燕闲第二日起床,仍是觉得气闷得慌。
凌峋的事情事涉宫廷,自然是不好再插手带他走的。就算燕闲再任性,她也懂一些道理。
即使她爹爹年纪尚轻就已官至三品,在同龄人中属于绝对的佼佼者,文武兼备,前途无量。但这一切都是君王给的,也是君王随时便能收回的。
王权之下皆蝼蚁。
打小王爷的时候她还没有清晰的认识,只觉得是他们以多欺少在先,况且都是同龄的孩子,反揍回去他也好意思告状吗?但面对着比小王爷更年长,位置更高权柄更大的皇帝,燕闲却是隐约意识到了其中更明显的统治与压迫。
她不能因为自己害了家人。
这是燕闲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弱小和无能为力。
可这不对,这事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世上分明有法理和人伦,为什么凌峋这样的事还会发生?
只因为皇帝是皇帝,所以他的错就不是错,凌峋就活该活不成人样吗?
燕闲想不通,就好像走进了一个偌大的迷宫,到处都找不着出路。
那股邪火憋得她好生难受,挥出的剑都越发凌厉,等她无意识地练完剑,醒过神,发现院内一地落叶狼藉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
小小的萝莉抱着剑低头站了好一会儿,那满心的难过都快具现化成一朵乌云笼罩住她整个人。
·
皇宫外廷偏僻院落里,凌峋天还未亮就醒了过来,竖起耳朵满心欢喜地等待着那个妄想已久的脚步声。
然后他就等来了这样的燕闲。
今天的小太阳光芒黯淡了不少,虽然她尽力提起精神,像昨日一样元气满满状的打招呼,凌峋还是一下子就分辨出了她低落的情绪。
她都不敢看我。
感受到燕闲目光再一次不由自主的偏离躲闪,避开自己,凌峋一下子明白了。
她定是已经听说我的身世了。
凌峋不由笑了。
她还是和前世一模一样,明明不是她的责任,也不干她什么事,但她遇到了之后却还是会因为自己力有不逮而觉得良心有愧……燕宁和燕幸两个大黑炭怎么会养出这么纯良的小白兔的?
很难想象这样的燕闲该怎么在这污浊不堪的尘世间正常长大,还好她去修了仙。也许当真只有那坐落在雪山之巅,不食人间烟火的落剑崖才配得上她。
但一想到燕闲后来离开尘世去修仙的事,凌峋心中一黯,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下。
敏锐地观察到凌峋的瑟缩,燕闲瞬间把所有烦恼暂时丢到了脑后,目光也不再躲躲闪闪,反而关切又直白地望向了凌峋:“怎么?还痛吗?”
昨日那帮死小孩殴打凌峋的时候,有几个还踩了他的手,指甲都淤青肿胀了好几个,好在骨头没事也不用拔甲,每日上药,等淤血慢慢散了便能长好。
燕闲昨儿个看凌峋上药时就倒吸一口冷气,看着他痛到身体发颤仍是一声疼都不肯喊,心中也不由敬他是个勇士。
他好可怜,但又好坚强哦,上天对他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一想到这,燕闲手上的动作更是放轻了几分。
凌峋任由燕闲抚上他的手,感受着她小心翼翼的触碰,心里满足地几乎要喟叹出声。
她太好了,世上怎么会有她这么好的人。
他又怎么配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这么好的她关心,爱护。
老天亏待他的,原来都是打算在这里补给他吗?
“我不痛的,”凌峋故意牵起一抹勉强的笑容,用着带了点鼻音的声音颤抖着说:“我不怕痛的,真的……你不要担心我。”
“这怎么可能不痛嘛!你等等,我再给你上回药。”
听着她转身翻药包的声音,凌峋脸上的笑逐渐变得真挚而深邃。
一切都已经重来了,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机会,他一定要改变过去,他再也不会放手,绝不会让她一个人离开……
第65章 如疽跗骨
燕幸觉得情况有些不妙。
自从燕闲遇到了凌峋那个臭小子之后就好像兔子看见了胡萝卜, 撒不开手。每日每日的追在屁股后头撒娇要跟着去书院,但一跟进外廷后就一溜烟跑去那院落里看那凌峋。
她为此都把去校场的时间压缩到了下午,就好像一日不见,那臭小子就会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消失掉一样。
虽然知道闲儿天性便爱行侠仗义、打抱不平, 突然遇到凌峋这种她无能为力之事, 自然会觉得挫败难受放不下心。但是这种程度也太过了点, 他都好多天没能看到闲儿乖乖巧巧地坐在一旁陪他听课了!
可恶,凌峋那小子是下了什么迷魂药吗?难道需要也受个伤,可可怜怜一点才能挽回妹妹的注意力?
燕幸最近都在烦恼些什么, 燕闲则是完全一无所觉。
她反复思考之后终于想明白了!
既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她也要保证凌峋的处境比之先前有所好转。
所以她每天都会带点书本吃食之类不会被盘查扣下的东西, 给凌峋改善一下生活。
现在她就坐在凌峋的床边给他读着话本,打开的窗口一眼望出去能看见已经清扫干净的院子, 那个有些疯疯癫癫的老仆正在给院里的水缸添水。
“……自此, 他一剑封仙, 回首往事只觉一切如过眼云烟,少顷, 他朗笑三声, 转身离去。”燕闲收回关注着老仆的余光, 将话本翻到了最后一页,继续读道,“从此, 世间再无剑仙身影。全文完。”
嗯……嗯???
燕闲瞪圆了眼, 反反复复地来回翻看着话本, 一脸的不敢置信:“诶?这就完了?怎么能就这么完了?”
“你不喜欢这结局吗?”凌峋问道。
“当然!”燕闲反复翻看也没能再找到续写的只言片语,最后只能气呼呼地扔下了书,“他都没有报仇!伤害他的人都没有得到报应, 他就这样转身离去了诶,好憋屈的!烂尾啦,这本不好看!”
凌峋歪了歪头:“一定要报仇吗?他的敌人也很强大的样子,会很危险的。”
燕闲握紧了小拳头:“怕危险怎么行!人善会被人欺哦,得让坏人知道做坏事不好,会有报应,让他们害怕到下次再也不敢犯才好……”
燕闲说着说着猛地一顿,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凌峋的话可能意有所指,指向他自己。
凌峋的仇人可能都有哪些呢?
她第一个想到便是可能一直在虐待凌峋的疯老仆。自发现凌峋的伤痕有异之后,燕闲就一直在观察着那老仆。疯老仆的变化实在太大了,这些日子里他都像是不疯了一般,行为举止中规中矩,一点都看不出有虐待凌峋的迹象。
但要说他没问题,燕闲也不能肯定。
她总觉得但凡是她在的时候,这老仆的活动范围就总在凌峋附近,就算打发他去院子里,他也不会离得太远,总是一回头就能发现他出现在周边。
这感觉又能说是保护,又能说是监视。若说是监视,也不知道是监视的凌峋还是她,总之在这几天里,燕闲都没能找到机会私下问问凌峋那老仆对他如何。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让燕闲始终不能对疯老仆放下心来。
燕闲能想到的第二个仇人就是殴打羞辱过凌峋的小王爷等一干人,据兄长说,他们已经重新回到了书院上学,风平浪静了这么多天,不像是还会生事的样子。而且他们都已经被燕闲痛揍过了,但若是凌峋仍不满意,仍要复仇的话就牵涉到第三个可能的仇人……
第三个可能被凌峋视作仇人的人:当今的皇上,若是传闻为真,那他还是凌峋的亲生父亲。但越是血肉至亲,燕闲越不能理解到底什么样的人才会将自己的亲身骨肉视作妨害自己的邪物,甚至不顾他的体弱和残疾就将他如垃圾一般弃置到角落,不闻不问。
燕闲想,凌峋和她不同,她有着家人做后盾,便是绝境也能尝试着同舟共济,但凌峋一无所有,自身也很羸弱,面对的更是比她平日见过的那些更无法抵抗的强权。
是她,甚至是她的爹爹燕宁都没办法对抗的强权。
她平日里挂在嘴边的那些“惩奸除恶、惩恶扬善”都不适用于凌峋,甚至带着一股白日做梦般的天真而残忍的气息。
他是不是觉得我只会夸夸其谈啊……
燕闲的情绪不由低落了下去。
她只能呐呐道:“但是报仇也是要看时机的,现实和话本不一样,现实里还是要先保全自己……”
燕闲说着说着没了声音,因为她无法说服自己的内心。
她想不出以现状发展下去,到底什么样的情况下,凌峋才有可能报仇。但她也不想违心地劝凌峋放下,先不说她观念里觉得做坏事的都应该得到惩罚,她还觉得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去劝受到伤害的凌峋放下。
她甚至都没办法帮凌峋脱离现在这方困住他的院落。
燕闲鼻子酸酸,第一次有了哭的冲动:“我好弱哦,要是我再强点……”可是她也想不到要强成什么样子才能帮到凌峋,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变强。
就好像每日练的拳,踢的腿,挥的剑都毫无用处,每一击都在隔靴搔痒。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在质疑自己,练这些到底有什么用。
一只手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燕闲茫然地抬起头。
凌峋摸索着将燕闲眼角的泪水拭去。
“去修仙如何?”他感受着指尖的湿润柔声道。
燕闲呆愣愣地顺着凌峋的动作看向那本话本。
凌峋道:“对,等你成为一代剑仙,你就有能力做所有想做的了。”
“修仙?可是……这只是话本里的故事。”
“这谁知道呢?”凌峋微微笑,“也许当真同话本一样,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个仙师现世,说你是天纵之才,要带你去修仙呢。”
燕闲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喜笑颜开:“若当真有如此,我就能带你离开,说不定还能治好你的病呢!”
凌峋笑了笑,说了和前世截然不同的话:“嗯,记得带我离开。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的笑容太奇怪了,就像陈茶泡出来的茶水,入口清甜,回味苦涩,像是带着无尽的故事和未尽的话语。燕闲怔怔地看了许久,突然意识到这还是她第一次认真看凌峋的脸。
初次见面的时候,凌峋太狼狈了,满面的尘土、一身的伤再加上先天的残疾,让人只能注意到的他的无助和虚弱。燕闲看着他就像看着家里受了伤的小兔子,只觉得他可怜可叹却不会去注意他外貌如何。
如今凌峋洗干净了脸,随意地靠坐在床上,被子盖在了腰腹处遮掩了下身的残缺,整个人就像是又乖又听话的孩子。他脸上虽还带着常年累积的血气不足,端正的五官却已隐约能看出成年后应是好看的。但犹带稚气的五官配上满含深邃和苦涩的笑……
奇怪但又好看。
燕闲克制不住痒痒的手指,捏上了凌峋的腮帮子:“笑得太奇怪了!让人好难过的。”
凌峋任由燕闲扯着自己的脸颊,含糊到说不清话,却也不闪不避,两个人不一会儿便笑闹成一团。
打断两人的是疯老仆突如其来的声音。
“主子,”他出声引起两人注意后侧过了身,露出了身后的一个身着侍卫服的青年男人,“皇上有旨,宣燕闲小小姐觐见。”
两人笑意俱都凝在了脸上。燕闲微微皱眉,面露惊讶,而凌峋藏在暗影里的脸已然阴成了一片。
燕闲心下忐忑,但毕竟平日里胆色就大,跟着侍卫离开的背影里也看不出胆怯和恐惧来。
她走到房门口时还回头同凌峋道别,郑重地说:“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