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桌前坐定,早膳方用了一半,砚青便闻着味来了,离好远就开了嗓:“红苏,今日太子妃留了饭没?”
走到门口才看清小厨房里的人,躬身行礼,狗腿地凑上前:“爷,您也在这儿吃啊。”
梁彦昭昨儿咳了半宿,现下嗓子都是哑的,虽眼前朝食色香味俱全,却始终提不起多少胃口,正抓着筷子犯愁,又碰上砚青蹭吃食,掀眼皮看了眼他,怎的,不可?”
见碰了个软钉子,砚青脚底抹油就想跑路,摆手道:“没有没有,爷您先用着。”
宁歆歆打圆场道:“砚青,面还剩了好多,去找红苏她们一起吃吧,肯定给你留了。”
砚青谢过宁歆歆后就告了退,心道:太子妃可真是人美心善,而且殿下如今竟然能在灶头用膳了,这景儿属实难见。
“可是胃口不济?”宁歆歆看向梁彦昭,反正总不会是她的面面味道不过关的,“对了,今晨听你嗓子都哑了,是不是昨晚又咳了?”
“是有些食欲不振,大约是昨夜没休息好的缘故。”
宁歆歆道:“你的肺病我有点摸不准,现在不敢盲目给你换药方,明天,等明天我跟医官们合议完就重新开药,你再等等。”
梁彦昭抓着筷子看她,答了句“好”。
“咽不下去也别勉强自己,”宁歆歆三口两口吃完碗里的面,起身道,“你稍等我下,很快。”
胃口不济的人,若是硬逼着他咀嚼吞咽,便会反胃作呕,这种时候最适合吃流食。
之前在别业的时候,她闲来无事与红苏一起做了些藕粉,从洗藕、刨丝到过水、沉淀,忙忙碌碌一整天,磋磨了十斤藕才出了不到一斤藕粉。
之前还遗憾没有在藕粉里面加坚果,现在想来倒是歪打正着,谁知道梁彦昭会对哪种坚果蛋白质过敏呢。
宁歆歆泡了碗藕粉给梁彦昭,点了些蜂蜜调味,这样简单冲泡更能保留藕粉的原味。
“尝尝,”宁歆歆把调羹放到碗里,将碗推到梁彦昭眼前。
“入口爽滑,滋味清甜。”梁彦昭半勺入口,认真道。
他这点极好——捧场王,从来没有别别扭扭、口是心非的毛病。
藕粉想来是很合他胃口,梁彦昭又用了几口,抬头问道:“歆歆,这是何物?”
“这是藕粉,”宁歆歆道,“把粉藕刨成丝,煮开后取上层浊液,沉淀一夜后去上层水,将下层晒干碾细得的粉,有滋阴养胃之效,喜欢吃就多吃点。”
梁彦昭未曾想过这碗粉白色不起眼的糊糊做起来这般费事,便舀了一勺藕粉递到宁歆歆嘴边:“辛苦了,歆歆也吃一些。”
宁歆歆其实是不太喜欢吃藕粉的,她老觉得这是老太太食品,做这个的本意也只是打发时间,但还是凑过去,就着手吃了一口。
咦?今天的藕粉怎么突然就好吃了起来?
一定是因为这是自己做的,染上了劳动的芬芳。
一碗藕粉梁彦昭用了大半,属实是不错的成绩。宁歆歆把碗泡到盆里,二人相携往回走。
她是个活泼的,路也不肯好好走,一路叽叽喳喳、蹦蹦跳跳。梁彦昭自幼沉稳,如今年纪更是老成持重,一手牵着她,步下是一步赛一步的稳当。
这样情形在外人看来,活像是英年早育的父亲带着不肯消停的长女去上学塾。
周扬、砚青两人腹中饱胀,一同散步消食,远远便看见梁彦昭二人同行。
周扬不禁道了句:“咱们主子爷对太子妃可真是宠。”
听他这样说,砚青意见稍稍相左:“我觉得,爷跟太子妃是互宠,卯着劲儿呢,谁也不肯输上一分。”
“那还是咱们爷更宠,跟了爷这么多年,何曾见他进过厨房,更遑论直接在灶边用饭。”周扬反驳。
砚青也不乐意了,“那我觉得太子妃更宠,咱们爷身子不好,太子妃想破脑袋哄爷吃饭,还找医正商议爷的病情。你周扬这辈子便是供养十座佛塔,来世都未必能修来如太子妃一般知冷知热的媳妇儿!”
好好说着话,为什么开始人身攻击?
周扬道:“我是修不来,那你便修得来吗?!”
二人都是不肯服输的,在此处争得不可开交,直到梁彦昭差人唤砚青前去伺候,才暂时休战。
梁彦昭虽与宁歆歆宿在一处,衣物却都放在了东侧的厢房里。他估摸着宁歆歆该准备地差不多了,便起身前去正屋,行至门口又担心那人还在更衣,便轻轻敲了敲门框。
“是遇明来了吗?”宁歆歆在内室应着,“快进来。”
梁彦昭进门,便看见拔步床、贵妃榻、圆桌上都摆满了各色宫装,屋内各处还零零散散地放着腰带、霞帔、绣鞋等物。
宁歆歆盘好了头发,穿着中衣站在中间指点江山。此时实在是头疼,她的衣服基本可以说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常服大多是原主从北铉带来的,布料一般、做工一般、颜色也灰扑扑的,刚好适合下厨。
但是南潞给她准备的宫装就不一样了,刺绣繁复、描金绣银、拖尾超长、色彩纷呈,全摆出来简直就是欢天喜地七仙女衣帽间纪实。
见梁彦昭进门,她拉他过来,“遇明,你快来给我看看,哪件比较好看?”
一向爱好整洁的梁彦昭看着堆了满室的衣物,只觉得一个头似有两个大。选衣服这活儿他可做不来,便和稀泥道:“我觉得这些都不错。”
宁歆歆一屁股墩在圆凳上,双手托腮,愁容满面,抬头看着梁彦昭,委屈得不行,“可不就是呢,都挺好看,所以才选不出来嘛。”
日头早也升了起来,晨光穿过雕花的楹窗、路过精美的菱花镜子,最终落脚在宁歆歆头上的星芒步摇之上,星芒的切面将光打散,细碎的光影点在宁歆歆白净的脸颊上,点在她晕了绯色胭脂的桃花眼角,点在她施了丹朱的樱唇上。
如今正又心焦时刻,眉头轻轻蹙起,其下眸中似有波光流转,更是风情。
梁彦昭有些恍惚。
几息后他回神,指着一件大红色金线暗云纹的宫装说,“不若,就这件?”
适才他突然想到,母后出席宴会时总喜欢与父皇搭着穿,这套衣服与此刻他身上的袍子比较相配。
宁歆歆看了看梁彦昭今日装扮,一袭玄色长袍,袖口和下摆处绣了掺金线的红色祥云纹,金冠犀带,长身玉立。
与这套红色云纹宫装搭得很。
选得真是妥帖,网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种爱情叫做你的领带是我裙子的颜色。
大概就是这个原理吧。
宁歆歆满意拍板: “好,那就这件。”
由人伺候着换上宫装后,宁歆歆抱起裙摆坐到了妆台前,“遇明,快来画眉。”
她梳妆已毕,只拦下了红苏不让她描眉,想看看梁彦昭手艺如何。
梁彦昭取过螺子黛,却兀自紧张了起来,许久不犯的手足乏力却像是在此刻又卷土重来。
宁歆歆瞪大眼睛擎等着他下笔,见他迟迟不动,便催促:“遇明,快些快些,时候不早了。”
二人此刻相隔不过几寸,梁彦昭入目入心全是圆润的耳垂、如玉的颈子,起伏的少女身段,勾人的体肤馨香。
还道他是走神,宁歆歆伸出食指,戳了戳他腰侧,“快点快点。”
好不容易稳住的心神再次破防,梁彦昭苦笑,举起眉黛开始描画。
之前皇后画眉时说让他学,他便用心看了几次。到底是没下过手,只能凭着自己绘画的底子走笔,还好宁歆歆生的一副规整的柳叶眉,只需稍稍添色即可。
画完后,梁彦昭还仔细对比了两边,又添补了几笔,才道:“画好了。”
宁歆歆已经在他画眉的过程中做足了心理建设,脸上便是添两只蚕宝宝也没在怕的,大不了不就是擦掉再来。
当她转身面向铜镜,又凑近了仔细看,却发现眉画得流畅自然,于妆面有增色却并不过于突兀。
“第一次画,不太熟练,歆歆多担待。”梁彦昭还觉得自己描的眉配不上她的好颜色。
第一次画吗?宁歆歆不由得在心里竖了个大拇指,感叹老梁真是技术流。
——
今日的回门仪典由皇后亲自拟定。
母后思维跳脱、甚至稍显浮夸,还与歆歆一样不按常理出牌,梁彦昭出门前便有种隐隐约约的不祥预感。
果不其然,刚拥着宁歆歆出了门,一辆极尽奢华的马车便扎了他的眼,准确地说,这是一辆花车。
雕花的车顶,描花的柱子,四面挂的是花团锦簇、雀羽刺绣的纱帷,还用白玉钩环各挂起了一半。人坐其间,足够被沿途百姓四面八方地观赏。
好好的回门,怕是要变成游街。
梁彦昭忍不住扶了扶额,上这辆车,他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
刚想找砚青去换辆马车来,就听见身侧的宁歆歆发出了一声由衷的赞叹:“哇——”
然后就看她扯着裙摆,三步并五步冲下了台阶,匆忙间还踩到裙摆险些摔跤,骇得梁彦昭抓紧过去扶了一把。
那人却不以为意,径直冲到车前,细细端详后回身对着梁彦昭粲然一笑:“遇明快过来,这辆车好漂亮,我好喜欢!”
第13章 回门 彦昭护妻
见宁歆歆这般兴奋,梁彦昭实在不忍心扫兴,终是硬着头皮下了台阶,抬手扶她上了车。
南潞皇室富裕,储君仪仗也颇壮观。前有华盖、掌扇遮尘蔽日,后有丫鬟侍卫随行护驾。宁歆歆与梁彦昭并排而坐,直到马车缓缓行了起来,还在激动地搓手手。
梁彦昭低头笑问她:“歆歆今日快意吗?”语气里颇有些打趣的意味。
宁歆歆却浑然不觉,穿过来之后她还没有逛过街,此刻正忙着看街景,只觉处处新鲜。便不住点头:“快意啊快意啊,今天可太快意了。”
出了太子府所在的巷子,便到了阊都城最繁华的长街。此刻刚过了用朝食的点,街边商铺、檐下摊位、走街货郎都齐齐开了张,各家各户也来到了街上采买。
百姓们从掌扇数量便看出是太子仪仗,纷纷停下了手上的活计,砍价的不砍了,叫卖的不叫了,担货的也住了脚。
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看,南潞储君,一年里泰半时日要前去东垚休养、传闻中行将就木、令阊都女儿闻风丧胆的彦昭太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有几个凑得近、眼也尖的中年妇人先逮着纱帷晃动的间隙窥见了太子真容,有一个忍不住一拍大腿,“哎哟亲娘嘞,咱太子长得也太俊了。”
“可不是?那些提前订亲躲开太子的小妮子,若是看见这模样,今日间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去。”
“你们这些人,眼皮子一个赛一个浅,脑子里只有皮相。我们家那口子跟我夸了多次,说太子拟令减赋税、开善堂,当真是把咱们百姓放在心上的。”
“对对对,我们家那口子也说过。”
“我倒是想起来了,金枝娘,你们金枝不也是没及笄就定了婚事?赶明儿我就去看看金枝的肠子是个啥色。”
“哼,给谁看也不给你个不下蛋的母鸡看!”
“你他娘的骂谁呢?!”
纵是两侧都有侍卫隔开,也隔不去四五十岁的妇人唢呐上身的大嗓门,这些不入耳的话被车上二人听了个七七八八。
梁彦昭被如此编排,还担心宁歆歆听了会在意,便解释道:“歆歆,百姓相谈,言语是会粗些,莫要挂怀。”
宁歆歆不明白这有什么粗的。她舍友,祖安文科状元,为了对线还专门去练了双拼输入法,她有幸见识过几次,那话才真是粗。
“粗倒还好,就是……遇明,你这是头一次在百姓面前露脸?”她就说嘛,以梁彦昭的长相,肯定能有几个颜值死忠粉爱生命更爱美人的。
“嗯,我身子不好,极少外出。便是出了,也都在密闭的马车里,从不曾露面。”
“甚好甚好,”宁歆歆十分庆幸,太子妃这个金饭碗实在是香的不要不要的,若是梁彦昭早早露面,万轮不上她来捡漏。
车往前行了不远,忽然有个声音尖利的妇人问了句,“不对啊,太子旁边那女人,是不是那个北铉公主?”
“算起来,今日是三朝回门日,应该就是她。”
“哼,一看就是个狐媚子,这种货色还敢看不上我们太子,真不知是谁给的脸!”
“不光这样,听说北铉公主们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呢。”
“那如此说来,北铉那个什么公主不就更配不起我们太子了?”
众人犹在叽叽喳喳,虽是在为梁彦昭抱不平,但他听罢这些话,周身气压还是一点点变低,脸色越来越难看。
“始乱终弃,跳车悔婚,把我们南潞的脸面按在地上磋磨,哪里来的胆子再出来游街?”
听到这句,宁歆歆扶额思忖:始乱终弃这词,貌似不是这个用法吧?
还没等她想出原来用法,就听见一声“呸,什么东西”,紧接着眼前一晃,有个物事就飞进了车厢。
“卧......”宁歆歆懵了,一时间只想到吐脏字,都忘记要躲开。
“槽”字还未出口,梁彦昭就挡在了她身前,自袖篼中取出来一把折扇,打开挡住了飞来之物。
一个鸡蛋碎在扇面上,蛋白蛋黄混在一起,正顺着扇骨流动滴落。
担心马匹受惊,车夫已经勒了马,四周侍卫也纷纷拔刀。
梁彦昭起身,轻拍了拍宁歆歆发顶,温声道:“歆歆莫怕。”
宁歆歆以为梁彦昭要命人抓起暴民问罪,便双手拉住他,轻轻摇头道:“不要为难这些百姓。”
她自认并非圣母,此刻也十分恐惧,仍要说情不过是因为原主有错在先,才致使她坊间风评不堪。
若梁彦昭今日再为了她惩治百姓,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布衣之怒远不是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失了民心必招祸患。
况且,皇室之人受万民供养,她手头的体己自也来于百姓,端碗吃饭、撂碗骂娘的事不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