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玄天宗已是第二日午后,秦飞飞不想和景桓单独相处,便借口“饿了”,去膳房门口枯坐。
厨子们见她坐在膳房台阶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纷纷热情地打招呼。
“秦飞,是不是又在琢磨什么好吃的?”
“上次那道拔丝拼盘好吃极了!什么时候再做?”
“你昨天不在,大家可都想死了!”
秦飞飞朝厨子们仰头笑笑,拍拍屁股起身。“有好吃的!下午甜点舒芙蕾!”
舒芙蕾又名蛋奶酥,格外适合老人与孩子进食,是甜品界公认的最难做的甜品之一。秦飞飞当初为了做出质轻而蓬松的舒芙蕾,浪费了不少牛奶鸡蛋,好在后来总算掌握精髓。
将鸡蛋的蛋清蛋白分开搅拌均匀,蛋清加糖打发至温性泡发,蛋黄中加入牛奶与面粉。搅拌后的蛋清与蛋黄充分混合后烤熟,可以看到舒芙蕾在烤制的过程中如充气般蓬松地胀起来。
秦飞飞捏着一个刚刚出炉的舒芙蕾一口咬下,很快愉悦地眯起杏眼。果然,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得吃甜食。一个不够,那就两个!
一众厨子们每人分到一个热乎乎的舒芙蕾,只觉得入口松软香甜,瞬间即化,并且甜而不腻,一个根本不够。
“我可没藏私,刚才怎么做的你们都看到了,想吃自己做。”秦飞飞笑盈盈丢下这句,带上分装的冰镇舒芙蕾,以及冰块、白芽茶等离开膳房。
她先是回了瑶光殿,瞥见景桓果然在闭眼打坐调息,轻手轻脚地将装着舒芙蕾的一层食盒摆放在红木案几上,这才悄悄退出去。景桓虽不吃肉,蛋奶却不忌,又偏爱甜食,因此她时不时会做些甜点送过来。
景桓早感觉到她进来,也知晓她那些故意放轻的小动作。
以往她做了什么好吃的,人还未到,总忍不住先高声唤他“星君”,这次,却是偷偷地来,轻轻放下悄悄地走。
他起身来到案几旁,揭开盒盖,便可以看到一枚掌心大小的金黄色甜点。
景桓没有理会旁边摆放着的银勺,径直捏起甜点送入口中,应该是甜的,他却没怎么尝出来。烦闷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些许苦涩。
荧赫殿内,一旁的冰镇舒芙蕾端正摆在长案上,秦飞飞正在给庾采霜和孟观许演示如何将冰块做成冰山的造型,毕竟答应过孟观许教他如何做雪山白芽茶,可不能食言。
她还没正儿八经开始,庾采霜拍拍她的肩膀,“让玉玑来。”
孟观许垂着眸子伸出双掌,示意秦飞飞将透明的薄碗交给他。
秦飞飞欣然递过去,只见他接过放在身前,一只手握着茶盏,将茶水倒入薄碗,一只手过于修长的苍白五指微微合拢。
薄碗中透明的茶水随着他五指的动作变化形态,如有生命般涌出一座水山的形状。待他手掌移开,水山已凝成冰,甚至山顶还皑皑积着纨素白雪。
面对这魔法般的一幕,秦飞飞瞪大双目,不可置信地望着孟观许。怎么办到的?“可以教我吗?”
庾采霜将另外两个薄碗推到孟观许面前,由着他将冰山造好。
“想学会,得提升修为。过了化神境,玉玑才好教。我看你这段时间修为停滞,是不是没有用功?”
秦飞飞有些心虚,庾采霜嘱咐过她赶紧炼化身体内的灵力,然而她对修炼毫无兴趣,便一直拖着。
“需要帮忙吗?”庾采霜的话甫一出口,秦飞飞迅速扭头望着她。可以吗?庾采霜竟然主动提出帮她。
孟观许五指一颤,刚涌起的茶水跌回透明薄碗,溅起的水花四散,打湿长案。
秦飞飞眼里噙着水光,“荧赫星君……”姐姐太好了,她无以为报,只能每天给她做好吃的!
庾采霜的目光从孟观许垂眸扫去长案水渍的动作上收回,勺一口舒芙蕾,“答话。”
“需要!”秦飞飞追问,“荧赫星君什么时候有空?”
“每日戌时到亥时有空。”
那就是晚上,正合她意。
秦飞飞相信魅妖王的法子有用,但她执拗地想尝试用“正常”的法子炼化灵力,仿佛只要动用慾蛊的能力,某种意义上就走上了不归路。
离戌时不远,秦飞飞索性留在荧赫殿。用完舒芙蕾与雪山白芽茶,孟观许踏着落日余晖离开。
庾采霜将堂殿的长案收拾出来,“说吧,这次出去是不是遇着事了?”
“怎么看出来的?”秦飞飞可什么都没说,也尽量克制着不表现出来。
“你吃东西的时候心不在焉得再明显点,我都要怀疑你被夺舍了。”
秦飞飞暗暗在心中咋舌,荧赫星君对情绪这么敏锐。
左右都是要向庾采霜倾诉苦恼的,她没有隐瞒,将康陵城遇到的事一股脑说出来,只隐去了慾蛊的部分。
“所以困扰你的,是更害怕瑶光了?”
清醒的时候想生擒她,不受控的时候想杀她,难怪恍惚至此。
秦飞飞摇头,恰恰相反,她怕的不是景桓,而是别的。
景桓的两次失控都与她有关,哪怕再不愿意承认,也该明白她对景桓有着某种特殊意义。
面对景桓,她已经从“将来可能殒命”的害怕,上升为“因为她,景桓随时可能发疯”的真切恐惧。
若有朝一日景桓失控,其余星君赶不及制止,以景桓的修为,无法想象会造成怎样的破坏。也许那就是这本书里的悲剧结局?
她来到这个世界,没想过成为怎样的绝顶高手,只想做个快活的食修,靠吃吃喝喝提升修为,制作美食、分享美食,仅此而已。
悲情的主角线,她负担不起。
“不希望他的失控因我而起。”秦飞飞实话实说,她不愿意成为悲剧的诱因,甚至为此担负责任。
“明白了,那你喜欢瑶光吗?”
第40章 不是故意
秦飞飞猛地抬起头, 为,为什么忽然问她这个?她当然不喜欢啊!也不能说“不喜欢”,只能说谈不上喜欢, 或是讨厌。
虽然好像已经习惯与景桓相处,但离喜欢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更何况, 不希望景桓的失控因她而起, 这跟喜不喜欢没有关系。
她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 下意识地不断摇头。
庾采霜转身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不急不慢开口,“瑶光虽然心性与寻常人稍有不同, 但也是说得通的人。他若给你造成困扰,可以明确拒绝,不必有顾虑,只须把握度。”
秦飞飞侧过头若有所思,她明白庾采霜的意思,拒绝景桓须讲究技巧,否则可能让对方恼怒从而引出新的麻烦。啊啊啊……好难,明明修为如此高深,她却有种景桓很脆弱, 需要小心呵护的错觉。
提前给景桓报备过今夜晚归,秦飞飞在庾采霜的帮助下着手解决体内的“麻烦”。
但凡炼化不属于自身的灵力, 最直接快速的方法是吞噬。秦飞飞的修为不足以撼动体内纯阳灵力,但在庾采霜的帮助下却可以, 只是仍然非常费劲。
她微乎其微的灵力与体内凌厉的纯阳灵力正面对上, 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多亏每每总有庾采霜顶在身后。
可惜实力相差过于悬殊,蚍蜉撼树不过如此, 她恍惚觉得自己是被庾采霜从身后握着手腕,提着武器与顶级高手过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比切一整天的菜还累。一个时辰后,秦飞飞浑身被冷热交替的汗水洗过,才终于在庾采霜一句“今天就先这样吧”里停下。
收回放在秦飞飞丹田处的手掌,庾采霜显然也松了一口气。这样一场灵力的对抗,几乎是她在一力应对,至多也只能撑一个时辰便须停下来休息。可惜虽然有她从旁协助,能够被炼化之灵力仍然远远算不上可观。越是起步,越艰难。
庾采霜瞥一眼秦飞飞颤抖个不停地十指,“你还好吗?”
还好,只是有些脱力。她点点头,“可能得借用下古井,不知道方不方便。”
秦飞飞沐浴过后由着庾采霜帮她烘干头发,又同她说了一会儿话,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到瑶光殿。
月上中天,案几上的食盒已经不见,想来景桓已经用过甜点。鸦青色的帘帐将里外隔开,下摆的缝隙里没有光。
秦飞飞轻舒一口气,踮起脚尖回到罗汉床上躺好。她虽然心中涌过千头万绪,却很快陷入深沉的睡眠,炼化灵力实在是件疲惫的事情。
夜风沁凉,秦飞飞恍惚见到魅妖王将她扔进一个光滑的碗形大坑,坑底尽是赤着全身的男子。这些男子伸长手臂将她死死拉扯住,不让她有机会逃脱。
“慾蛊就是慾蛊,做你该做的。”魅妖王的声音自坑顶传来,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反而让她生出更多未知的惶恐。
攀在身上的手臂如藤蔓死死绞缠,力气大到她不能动弹分毫。秦飞飞牙关紧咬,羞耻、愤怒、恐惧等情绪笼罩下来,让她多想将自己包裹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攀在肩膀上的手臂染上浓郁的黑雾,手掌贴着衣料来到脖颈。秦飞飞抬起头,对方的脸也隐没在黑雾中,只余一双红光烁烁的眼睛。
手掌缓缓扣上她的脖子,隐在黑雾里的人浑身散发沉郁阴冷的气息。
血液凝滞,刺骨凉意从脚底心直窜天灵盖。秦飞飞觉得自己就像是被脑袋扣在砧板上的鱼,下一刻,锋利的刀就会划开她的腹,硬生生将身体里那团灵力抽出。
脖子上的手还在不断收紧,喘不过气,濒死的感觉再度来袭。她呛出眼泪,双手胡乱挥舞,试图抓住那只随时会要掉她小命的手臂,却怎么都抓不住。
绝望之下,她自喉咙深处喊出“景桓——”
“我在。”
早在秦飞飞通过玉佩告知要晚归起,景桓就没再打坐调息。
“星君”,她又叫回他“星君”,自称回“小的”,就好像康陵城里的直呼其名只是一场勉为其难的配合。
他去藏书塔取了不少疑难杂症的书、修仙界史书、乃至没有任何佐证的奇闻轶事书籍。
虽然知道天枢有帮他查过病症,宗主也曾翻阅大量典籍,却依然找不出原因,但他不死心。从前他可以不在乎,现在不行。
秦飞飞远远回来时,他放下帘帐,收起灵火,直到察觉到她小心在罗汉床躺下,才重新翻看史书。
银铃声胡乱响起,急促如被马蹄践踏。
他起身掀开帘帐来到罗汉床前,却见秦飞飞眼角垂泪,双臂挥舞,似乎拼命在抵挡什么。
做噩梦了?
他正想着什么样的噩梦能让秦飞飞害怕至此,就听到对方自喉咙深处漏出一声“景桓!”
瞳孔瞬间收缩,景桓俯下身抓住她的手腕,“我在。”
原本毫无依凭的秦飞飞胡乱反手抓着什么东西,如溺水之人抱住浮木,赫然用力。
景桓被大力往身前拉扯,俯下的身子向前一倾,堪堪在半空中由另一只手臂撑在床榻上,稳定住身形。
在梦中濒死,于黑夜中醒来,秦飞飞骇然睁开眼睛。
月光照见景桓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清雅却也凌厉。幽深的眼眸以上,红痕即便在夜里也昳丽得让人无法逼视。他只着雪色寝衣,墨发如缎披散,正定定望着她。
秦飞飞的目光从对方让人呼吸一滞的容颜往下,落在自己紧紧环抱着景桓的手臂上,吓得赶紧松开手后退。
她身后就是墙壁,眼看着就要撞上脑袋,景桓眼疾手快,以手掌托住她的后脑,免得受伤。
景桓这一举动,原本斜坐着,以手臂支撑的上半身便整个来到床榻上。
罗汉床本就不宽,两人如此姿势,便挤在一处。景桓的手掌托着秦飞飞的后脑勺,垂眸对上她仰起的,如小鹿受惊般的眼眸。
秦飞飞这会儿已经吓呆掉,刚才是梦的话,那现在是什么?为什么景桓会在眼前?为什么又蹙眉?她是不是做了什么触怒他的事?
她咽下喉间干涩,恍惚觉得脖子刚被狠狠掐过,声音有些嘶哑地开口道:“星君……”
覆在后脑勺的手向下,抚上她的后脖颈,“从今以后,唤我的名字。”语调在清冷的夜里显出几分幽寂。
“可这是在宗门,叫外人……”听了不好。
手掌微微用力,语气依然固执,“我的名字。”
“景桓!景桓!”好好说话别动手!她叫就是了!
景桓表情稍霁,拇指指腹在她颈间摩挲。明明应该没有用力,秦飞飞却莫名觉得如同一把利刃在命脉间缓缓试探。
“小,我刚才做噩梦了。”
“嗯。”
“现在醒过来,没事了。”
“嗯。”
景桓仍旧垂眸盯着她,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光滑细柔的脖颈。
古潭般幽深的眸子在寂静的夜里,情绪更加捉摸难定。
秦飞飞想分辨出景桓此刻的想法,却只是徒劳。
不是,她的目的不是聊天,她的意思是,可以松开手了。
“景桓,你的手可以拿开吗?有点痒。”
指腹的动作顿住,手掌缓缓移开。
秦飞飞才刚松一口气,就听景桓开口,“做什么噩梦了?”
呃,不太好描述,而且前半段也着实有些羞于启齿。
“不记得了。”只要她咬死不记得,就可以不用回答问题。
撒谎,“你刚才叫我的名字了。”
是嘛?该死,她怎么竟然把名字给叫了出来?难怪景桓会想知道她做了什么噩梦。
见她抿唇不说话,景桓倾身靠得更近,妖冶的眉目沁于月色,也映入秦飞飞的眼眸,“什么噩梦?”他想知道。
压迫感骤增,秦飞飞退无可退,后背已经贴上墙壁。
隔着新换的仆装,才沐浴过没多久的皮肤又渗出浅浅薄汗,啊啊啊……别再靠近了,说,说,她说!
“好像想起来一点,梦见魅妖王,也梦到了你,具体真记不清了……”就这么多,打住打住!
景桓当即回想起魅妖王变成他的模样,压在秦飞飞身上的画面。魅妖王的愚蠢行径对她而言已经成为噩梦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