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欢攥着那纸和离书, 手颤抖着, 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北燕对于姻缘合离之事的处理是,倘若双方签署了和离书, 各自盖了手印, 还须得去一趟官府做见证。按理说该两个人同时到场,可若是不能来, 也没太大关系。
她颤着手放下拿纸和离书,屋内的炭火似乎通人性似的,噼里啪啦地烧起来,外头落雪好像也有了声音, 簌簌而下。
盈欢把那纸和离书收好,她不签,这东西也没用。在这一刻, 她忽然多了些坚决,一定要等他回来,给他好好谈一谈这件事。
她不愿意和离。
这事儿盈欢也没声张,无人知晓。傅如赏自请离京的消息在隔日才传开, 听说他辞去拱辰司指挥使一职, 可陛下不答应,驳回了他的辞呈, 又加封了一个护国大将军的头衔。
事出突然,对于他的举动,举京议论纷纷。有人猜,他只是心济天下,也有人猜,他是因为和明国公吵架……
但无论何种议论,都已经和傅如赏无关了。他走了,走得干脆坚决。
少了傅如赏的日子,时间仿佛都变得漫长了。盈欢知道这是她自己的错觉,是因为她想着傅如赏,所以时间才会好像变得很长。
没有人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偶尔调侃两句;没有人会在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在看着她;夜里冰冷的被窝,也没人会暖热另一半……
盈欢忽然发觉,她是这样想念傅如赏。
在过去的这半年里,他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生活空隙,好的坏的,酸的甜的。
他做到了自己所说的,对她很好,也很用心地表达了自己的爱。
望着这空荡荡的府邸,盈欢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新迁的绿植有些活下来了,有些死在了寒风里,盈欢每日都会去看看,不知不觉,便到了年关。
从前她顶喜欢过年,热闹又好玩儿,今年却恍然未觉热闹之感。过年总是要给府里的下人们发些福利,盈欢准备了些银钱,就当是打赏。
也认真将府里布置了一番,看着才有了些过年的滋味。原本傅渊邀她回去一起过年,盈欢拒绝了。
她想体验一下他的冷清。
一个人守着这地方,的确好冷清,旁处烟火爆竹一声声,她自己包了饺子,自己吃着。不过咬了一口,便觉得没了胃口。
也不知傅如赏过得如何?边境生活困苦,他会不会在战场上受了伤?会不会觉得冷?会不会……想念她呢?
边境的确困苦,南墨战事吃紧,他们忙得脚不沾地,连休息都不能,更别说忙活过年。过年的时候,不过是围在篝火旁边喝了顿酒。
傅如赏也跟着一起喝了酒,不敢喝得太多,怕又打仗。微醺上头的时刻,躺在帐篷里什么也不想,不想自己的出生,不想自己的家庭,连名字也不用想。
在这里,他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将军,只需要顾着怎么打赢这场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用在意。
喝酒的时候,难免有人想家。有人说,等赢了就能回去娶老婆了。还有人说,等赢了回去就可以抱孩子了。
总之离不开家人,唯有傅如赏沉默着。
他是个无根的浮萍,没有家人。
连出生都是罪孽的人,哪里有什么家?他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
即便他死了,也只有一个兄弟会为他伤心。但兄弟是皇帝,有更重的责任,也有自己的爱人。
只有他傅如赏是孤单单的。
闭上眼睛的时候,却想到盈盈。
他不该这么叫她,于她而言,她也不过是可怜他。捧着一腔真心,还以为她能有所回应,结果……呵,傅如赏苦笑。
正月十五的月亮很圆,盈欢鼓起勇气,给他写了一封家书。意料之中地石沉大海。
院子里的绿植开始换新枝丫,怪好看的,也很热闹。边境的捷报频传,大家都很高兴,觉得这战事似乎很快就要结束。
盈欢也高兴,她期盼着战事早日结束,傅如赏早日回来,她还有话想和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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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眉差人来送糕点,不知觉又与盈欢闲谈许久。八百里加急的快报又进了上京大门,很快传进萧润手中,也送到盈欢手中。
的确是大获全胜的消息,不过才几个月,自然振奋人心。驿使看了眼盈欢,又说:“此外还有一件事,请夫人节哀。”
节哀二字一出,她心里有所猜测。
“傅将军奋勇为先,捐躯报国了。”盈欢几乎站不住,只知道那人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说着话,但她什么也听不清了。
她这一晕便是半日,苏眉在床边担忧地守着,见她醒来才松了口气。
盈欢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牵了牵嘴角说:“娘,我刚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他们说如赏他死了。”
苏眉瞳孔颤动着,不知如何开口。
可盈欢从她神情里已经明白了这不是梦,这是真实。
盈欢别过头去,流下眼泪。
他真连她也不要了。
消息传得自然也快,一时间,京中对傅如赏的评价好了很多,不再觉得他是冷面阎王,倒都说他其实心系家国,如何是个好人了。
盈欢哭了几回,没日没夜的,把自己关在房里也不出门。苏眉劝不住,也知道劝不住。她自己经历过,明白感情这种事有多难过。
但还是得劝,“盈欢,答应娘,别这样好不好?也只是据说嘛,没人有确切消息,说不定还有转机?是不是?”
她没应声,只是讷讷地将头摆在膝上,眼神没有定格。他连和离书都写了,分明就是抱着不回来的心态走的。
话虽如此,盈欢还是抹了眼泪,打起精神来,她同苏眉说:“娘,我想去找他。”
边境离上京远得很,苏眉迟疑,可看她神色,也知道劝不住。只好同傅渊商量了一番,又奏请陛下,张罗了好些人马,一并启程。萧润心里也难受,当下便同意了。
马车离开京城的时候,京中还在庆祝大败南墨,过了城门,盈欢掀起帘子看了眼前路。倘若他生,她会告诉他未说想说的话;倘若他死,她便替他扶灵回京。
她看着曲折而遥远的前路,心道,傅如赏,我来找你了。
第63章 =正文完=
从上京去往边境的路途遥远, 此时虽过寒冬,可天气尚未回暖,一路上出行实在难熬。
队伍停靠休息, 盈欢下了马车走动走动, 舒缓筋骨。从上京出发已经快半个月,盈欢紧了紧斗篷,有些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前面。
随行的大多是拱辰司的人, 都是傅如赏从前的下属, 一听说这事,便自告奋勇要互送傅夫人去。
一路上他们对盈欢也格外关怀, 看她眉目中郁色难解,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上前来安慰道:“夫人, 你别担心。大人福大命大,一定平安无事的。”
盈欢勉强扯出个微笑,点头,又向他们道谢。暂时休整过, 便又重新上路。
如此走走停停,行至北燕与南墨边境已经过去两个月,最后停在济城。济城是北燕最难的一座城池, 也是军事要塞。傅如赏便是在这里做将军。
距离他离开已经四个月,眼看着春天的尾巴也要收起。
听闻是傅将军的夫人,将士们都出来迎接,对盈欢十分礼让。为首的副将犹豫着开口:“是弟兄们无能, 没能保护好傅将军。”
盈欢跟着他们来到傅如赏从前住的地方, 打量这简陋的军帐,又听得这话, 一时红了眼眶。
她转过身去偷偷用手背揩去眼泪,故作微笑地招呼他们,又问了好些情况。
他们说,傅将军英勇无畏,总是一马当先,奋勇杀敌,连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似的。盈欢知道,他就是故意的,他心里难受,只能这样发泄。
短短四个月,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盈欢听完之后,在他帐中兀自坐了许久,心忽然空了一大块。
她心里始终是不信的,可听他们一个个的话,好像这就是真的。但是他们也说,并未找到尸骨,又让她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夜里她宿在他帐中,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冷酷的脸,他冷冷地看着自己,好像从未认识过自己似的。
盈欢夜半吓醒,一脑门的汗,她擦去汗,披了衣服出来,望见头顶明亮的月。南墨大败,军队早就退回去,如今这一边十分太平,又安静。风吹乱她的碎发,一眼望过去,在皎洁月光下,仿佛还有些凄凉。
战场,不知埋尸骨几何,怎么能不凄凉呢?
盈欢没叫醒宝婵,也没吵醒任何人,独自漫步。她心里揣着事儿,一时不觉,便走出好远。
待缓过神来,已经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只有一轮莽莽明月,挂在空中,远处的山峦隐约在乌云中,可见一个轮廓。她看着四下陌生的环境,被风一吹,没来由有些冷。
盈欢转过身,循着记忆往回走,只不过似乎走岔了路,越走越偏。地上依稀还能看见骨头和烧焦的痕迹,瞧着渗人。
她越走越快,一时没看清路,被什么拌了一下,跌倒在低。野外的地脏得很,盈欢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把手上的脏污在裙子上擦干净,就这么跪坐在地上,忍不住哭起来。
低声的啜泣打破这宁静的夜,她很想傅如赏。
他是个大骗子,说什么要她记住,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结果呢?结果自己给她写和离书,结果就这么……
“大骗子。”盈欢撑在地上,越哭越大声。
“他骗你什么了?”低沉的男声从她身后响起,一下点亮了这凄凉的荒野夜色。
盈欢猛地一抽气,又惊又喜地转过身,看着那道如松如竹的挺拔身影,站在月光下。她那一声憋回去的抽泣化作更大的哭声,她就知道,他那么厉害,除非自己想死,否则哪那么容易死?
盈欢胡乱抹了把眼泪,看见那人走近,蹲在她身前。四目相对,他似乎更瘦了,盈欢哽咽了声:“你……”
他却抢先一步:“这位姑娘,你说的那位大骗子他骗你什么了?若是丢了银钱,可以寻找官府帮助。夜里风大,或许还有野兽出没,你一个人出门可能不大安全。”
盈欢又懵了,听着他这一串的话,怎么感觉他好像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
盈欢脑子里当即冒出个大胆的念头:他不会把自己忘了吧?
一时又要哭,虽说活着就好,可是……
她打量傅如赏,试图找出他在开玩笑的痕迹,可是没有,连眼神也好像很陌生似的。她心又重重地沉下去,叫了声他的名。
“如赏……”
傅如赏定定看着她,轻叹了声:“如果傅渊和我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你!”盈欢一颗心真是抛上抛下,又哭又笑的。反正娘亲会陪着傅叔叔的,何况父母与子女的缘分本就是只有半辈子的,另半辈子是爱人的。
她扑进傅如赏怀里,紧紧抱住人,后自后觉又不太敢确定:“你是不是又骗我?”
傅如赏把人捞起来,一手搂着她膝窝,另一只手掌住她的背。
“我何时骗过你?骗你什么了?”
盈欢撇嘴:“刚才。还有从前。”明明就爱她爱得要死,还天天说些不好听的话。这不也是骗吗?
她转过身,抱住他脖子,有些撒娇地开口:“为什么要跟我和离?不和离。”
傅如赏想起自己冲动之下留的和离书,又想起那天在门外听的半截话,沉默下来。
“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也不需要你补偿我。”
盈欢:“你偷听就算了,怎么只听人说半截的?”
傅如赏刚出来的时候的确一口气堵在心口,郁郁难解,可是经过几个月的厮杀,每天看着生生死死的,倒平静了不少。什么父母亲缘,不是一定有的东西,军营里还有好多孤儿,没有便没有吧。出生是不被祝福的也没关系,无论如何他活在人世,他只需要活着,并不需要谁的认同。
“后半截是什么?”他沉默许久后问。
“我心里有你。”盈欢将头埋在他脖子里,有些不好意思。
也许还没有你爱我那么深,但真的有你。
傅如赏脚步一顿:“没听见。”
一看就是故意的。
盈欢闷闷埋在他肩窝里,说:“院子里的花都开了,我很想你。”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