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如赏停住脚步,预备转身回拱辰司,却被傅渊叫住。
“如赏。”他第一次叫他的名。
叫名显得亲昵,旁人家的孩子能有这种待遇,对傅如赏而言却是奢望。傅渊与他交流不多,要么省去名姓,要么连名带姓,总之就是生分到像仇人。
傅如赏愣了愣,才抬眸看向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他似乎苍老了很多,但依稀可见当年的英俊。
傅渊同他对视良久,才开口:“我知道你恨我。”因为他知道自己做得多不称职,在父亲这二字上。
“我也同样很恨你。”傅渊阖上眸子,掩住自己红眼。
傅如赏紧了紧握剑的手,定定看着傅渊。
“如赏,如赏。”他似乎是苦笑,念叨他的名字,“你对她而言是个赏赐,是个用来得到我的赏赐。可是对我而言,却是道无法挣脱的枷锁,让我永远无法反抗。”
当年他与苏眉两情相悦,哪怕舍弃国公府世子之位,他与苏眉计划去江南定居。江南……傅渊睁开眼,眼眶发红,喉结滚动,看着傅如赏。
可是李兰心却对他一见钟情,甚至不惜给他下药,自毁清白,于是有了一个傅如赏。女子未婚先孕,当时他倘若一走了之,便是要害死李兰心,也弃父母亲族的名声于不顾。
他自小学圣贤之书,根本不可能让李兰心去死。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无法坦然地这样一走了之。
所以,只好舍弃了苏眉,也舍弃了下半辈子的幸福。
旁人或许如何期待自己的血脉,可傅渊……他曾恶毒到期盼他们母子俩一尸两命,这样,他就能从这痛苦中获得解脱。也曾恶毒到期盼他的儿子,不能安全长大。
可是他的儿子却那么的优秀,那么的耀眼,以至于让人无法找到任何的借口。可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恨,越是会想,如果是和阿眉的儿子就好了。
于是对他的一切索求视若无睹,于是冷漠,于是……
他知道傅如赏恨他,恨他作为一个父亲根本从未尽职尽责,可是他同样地恨傅如赏,恨他这个赏赐,恨他这个枷锁。
“我根本不稀罕什么世子之位,也不稀罕什么荣华富贵!如果能重来的话,我只希望,离你母亲远远的。”傅渊几乎咬牙切齿。
这些话,他在心里藏了二十多年了。今天终于能说出来了。
“还有,阿眉她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你恨她们没意义。你……你母亲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你以为我与阿眉这些年为什么无所出?是因为阿眉她念着你罢了。”
傅如赏只是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只有握剑的手,紧了又紧。
傅渊仰天长笑,大步迈向街上,奔向苏眉。苏眉欣慰地叹了声,与他抱在一起。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她们也听见。盈欢看着相拥而泣的两人,自然是替他们高兴的。可是方才那番话,却又听得她震惊不已。
原来……是这样么?
她看向身后的傅如赏,他还站在门口,视线望向他们这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想。
盈欢接过宝婵手中的伞,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冰冷的手。她握着手炉,手还温热着。
“如赏哥哥。”她嫣然笑道,试图安慰他,“晚上想吃什么?”
这些话……任谁听了都会心里难受的吧。纵然他说,他决定放下了。
“吃八宝鸭好不好?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让小厨房热着菜。”
傅如赏垂眸看她,意外笑了笑:“都行。”
“好。”盈欢点头,握了握他手,“那我回家啦。”
她再三回头,看傅如赏神色,见他似乎真没什么影响,这才放心地上了马车。
出门时她们乘了两辆车,盈欢想了想,没跟他们一道回去,只让马车送他们回国公府。她则回了指挥使府邸。
傅如赏下值回来,面色如常,似乎并未受影响。盈欢松了口气,给他夹菜,撒娇道:“你吃这个,很好吃的。”
傅如赏吃了口,“嗯,挺好吃的。”
外头又下起雪来,雪落无声,仿佛安静不少。
屋内的灯火留了一盏,原是要全熄的,盈欢特意命人留了一盏。傅如赏喜欢留些光。
她特意耐着性子主动了些,感受着他的摩|挲,皮肤都要磨红似的。
她在哄傅如赏,不知他看明白了没有。
应当是看明白了吧,不然这么可劲儿折腾她干嘛?
盈欢实在是累极,从头发丝儿到脚趾都累,被他抱着沐浴过后,便枕着落雪的声音沉沉睡去。
还做了个好梦,梦里春暖花开的。
第二日一早,屋里的炭火正旺,烘得屋里如春三月似的,盈欢的心却如外头的冰天雪地一般冷。
“夫人,宫里来人了。”
盈欢穿戴好,一大早睡醒还有些懵。她起得晚了,又不用侍候公婆,自然由着性子贪睡,傅如赏也不管这些。可这宫里来人是什么情况?
她行至前厅迎接,是陛下身边的丰山:“见过丰总管,不知宫里可是有什么大事?”
丰山笑吟吟道:“夫人多礼了,的确有一事要与夫人说,傅指挥使心怀天下,今儿一大早上便进宫面见了陛下,自请去南墨边境带兵打仗了,说是势必大败南墨,否则便无颜面回京面见陛下。陛下的意思是怕夫人不清楚,会担心,特意差老奴来知会一声。夫人可能不知,南墨蠢蠢欲动,边境战火近日已经响起,这是密报。傅大人有如此胸怀,是陛下之幸,是北燕之幸。哦对了,陛下还说,请夫人进宫一趟。夫人收拾收拾,便随老奴走吧,轿子已经在外头等了。”
盈欢神色滞然,久久未能回神。他往常也走得走,她压根没做他想,怎么就自请去边境了?
分明昨日还一切如常,甚至这么折腾她,结果……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
第61章 第 61 章
盈欢随丰山一道进了宫, 一路上心神不定,神思恍惚,一直在想傅如赏。是因为昨天傅叔叔说的那些话吗?
眼看着到了第三道宫门, 盈欢下马车, 随丰山步行。去的不是崇政殿,而是奉天殿。奉天殿是宫内最高的宫殿,萧润立在栏杆旁边, 听见声音转过身来, 面朝盈欢。
盈欢福身行礼:“臣妇参见陛下。”
萧润抬手挥退下人,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与飒飒冷风。
萧润转过身去, 居高临下眺望这皇宫,开口:“朕今日请你来, 是有些话想同你说。”
盈欢将头低得更下,她大概能猜到是关于傅如赏的话。
“珍之走了,你知道了。他一大早进宫见朕,言辞坚决地自请去边疆, 他走得很早,这会儿估计都出城十几里了。边境之事,如今还只有我与他知晓, 原本朕还在苦恼该怎么办……”他叹了声,踱步向更高处,“珍之自小便很优秀,无论文武, 他对自己其实极度自律, 也很克制。我们都比不上。朕从前不懂,他为什么对自己如此严格, 后来慢慢明白了,他真的很想得到明国公的认同。”
萧润无声地笑:“你也看见了,明国公真的从不对他有什么反应。”
盈欢跟在萧润身后,沉默不语。
是,她知道,并且在昨天也知道了缘由。
萧润又与她说了很多,例举了很多小时候的事,盈欢一件一件听得认真,也听得心酸。一个连出生都不被祝福的人,这么多年的执念,哪儿是说放下就能完全放下的?
萧润最后又说:“昨日明国公那些话,对他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打击,他从前还能有个由头恨明国公,说他是小人。可临了,他自己才成了了小人。珍之想不开,也是寻常事。朕其实劝过他,但他意志坚决,朕劝不住。其实换种方式想,也许他走了,反而能想得开一些。”
盈欢垂眸,望着自己鞋尖,真的能吗?南墨善骑射游牧,一旦开战必定是场硬战,很难打。倘若他在边境出了什么什么意外?盈欢不由胡思乱想,又暗骂自己,不许说不吉利的。
只是战事一旦起,少说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不能停止。盈欢低低地叹息,道:“臣妇明白。”
在听完萧润的话之后,盈欢心里其实还算乐观,她换位思考,能理解傅如赏的心情。
那几乎是人生的全盘否定。谁能轻易地接受?
只是她以为,他说放下真的能放下,不那么在意。可他连做梦都梦着那些往事,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
从宫里出来,盈欢仍旧忧心忡忡的。途中经过明国公府邸,不知不觉便走了进去。待缓过神来,她已经在国公府中,见着了苏眉和傅渊。
苏眉肉眼可见地轻松许多,人也有活力不少。傅叔叔是瘦了些,但脸上似乎也释然不少。
傅渊昨日重见天日,还未来得及有精力注意盈欢。后来与苏眉回到家中,洗了澡后,安然地依偎在一起,才听苏眉说起。
盈欢竟嫁给了傅如赏。
傅渊自然是觉得不可思议,当下便觉得是为自己入狱一事,盈欢被迫嫁给傅如赏。即便苏眉后来解释,傅渊还是不大放心。
今日盈欢来,梳着妇人发髻,穿着行事都更稳重。傅渊看在眼里,一瞬仿佛觉得这个看着长大的小姑娘真长大了。
一时间,又是欣慰,又有些愧疚。
傅渊心里总觉得,傅如赏与盈欢而言不是良配。
“盈欢,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待你好吗?倘若不好,这婚事……”
“爹爹,他待我很好的。”盈欢打断他的话,从胸中吐出口气。何止是好,他都把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了。
这世上还有谁能如此吗?
想必是没有了。
盈欢抬眸,打量这久别的国公府,一切还同从前一样,只是莫名多了些陌生。反倒是那儿,她住得更熟。
傅渊招呼她,问她要不要回从前的房间看看。盈欢嗯了声,以前的房间没什么变化,昨夜傅渊命人打扫过。她指尖碰触过那张梨花木梳妆台,碰触过那面铜镜,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那时候她还老喜欢和苏眉撒娇,也时常在府里撒欢,还有更小一些的时候,老喜欢巴巴去找傅如赏玩,贴他一张冷脸。
盈欢忽然鼻酸,两代人的恩怨,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每个人都是受害者,谁也过得不开心。
可是娘和傅叔叔毕竟后来还是在一起了,尽管蹉跎了十几年的岁月。
至于她自己,更不必说了。她是个实打实的受益者。她得到了荣华富贵,得到了家庭的温暖,甚至得到了傅如赏的爱。
可是傅如赏呢?他得到了什么?自始至终,什么也没得到过。
在生养的母亲那里,是一个令人骄傲的筹码,是一个情感的寄托;在父亲这里,是一个不被期盼的血脉,是一个相见两厌的罪孽;而在世人眼里,他不就是手段狠辣的拱辰司指挥使。没有任何人会关心,他是否得了先生的称赞,是否今日与朋友交往高兴,是否吃好睡好……
盈欢一瞬间泪眼婆娑。
“爹,如赏他走了,他和陛下自请去边境了,南墨战事……”盈欢哽咽着语无伦次地说话。
傅渊闻言一怔,眸色颤动,还是沉默着。
他无法平和地面对这个孩子,因此不知说些什么。
盈欢用手背擦去眼泪,深吸了口气道:“我……我先回家了。”
从国公府离开之后,盈欢头靠着车厢壁,又在车里哭了一场。难怪他会喜欢自己了,因为只有她会偶尔关心他,记挂着他。那些漫长的岁月,难熬的冬天,他都默默地看着自己。
难怪他不爱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倘若他安然回来,她一定要对他好一点,更好一点。为他亲手煲汤,为他缝制新衣,问他有没有冷,有没有热。
盈欢眼睛红着,回到府中,大抵是心理作用,只觉得府里安静不已。她兀自进了房间,屏退了左右,安静在房中坐了许久。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旺,可她手却冷着,盈欢回过神来,觉得有些疲惫,便转去床上小躺。躺下来的时候,发觉枕头下压着东西。
她先瞧见了那穗子,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她送傅如赏的那个平安扣。
她掀开枕头,赫然见平安扣压在一个褐色的信封上面。打开信封,竟是一封按了手印的和离书。墨迹还有些花,可见是新写的。
第62章 第 62 章
大抵在昨夜与今晨之间写就, 字迹并不工整,原是想写端正,可好些连笔, 笔锋又凌厉, 可见下笔之人心情并不平静。
没写太多,盈欢也没看完。
和离书?他竟时连她也不要了?是吗?
分明说过,日后生死都是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