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和方穆扬去看电影了。”
“方穆扬?你不是和叶……”
“我和叶锋结束了。”
老费觉得自己脑子有点儿乱,他得冷静冷静。
费霓并没给他冷静的机会,直接告诉了爸妈她要和方穆扬结婚的事。
“你上礼拜不还去叶锋家了么?”
“叶锋的妈妈对我没有任何好感。”费霓的话很平静,“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叶锋准备婚后也和他爸妈一起生活,他妈妈明明白白地讨厌我,我总不能上赶着去住人家的房子。”
老费忍不住说:“叶锋都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没主见,他妈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倒不是没主见。他只是知道什么对他是最重要的。”费霓并不想在背后说叶锋的坏话,“他在家住得这么舒服,我让他搬出来,反而不近人情。人各有路,我和他不是一条路。以后咱们不要再提人家了。”
老费和老伴交换了眼神,同说:“你还年轻,不用这么着急结婚。”
费妈又补充:“当初你二姐结婚的时候,你不是劝她要慎重吗?怎么轮到自己,就这么草率?
你当初让我给你介绍对象的时候提了四条要求,小方除了年龄和长相都不满足。你再和别人接触接触看看。再说你刚和叶锋分了,就马上和小方结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以前脚踏两条船呢。”
“外人怎么看我,并不要紧。我心里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就行了。”她知道其实也是重要的,她要进步就不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可她在乎了这么多年,最大的好处也不过是混迹于群众中间,安全地活着,并没人觉得她如何进步。
费妈听出了这是气话:“我当然知道你的人品,你只是赌气,可你就算赌气,也应该找个比叶锋条件更好的,你找了小方……”
“结婚不是打土豪,分田地,别人条件再好,也是别人的,就算我一时占了别人的好处,那人家也是想收就能收回去的。”她又说,“我们厂现在分房,错过这个不知还要等多长时间,我要找人结婚,方穆扬最合适。我不觉得方穆扬比谁差。他这个出身,下乡插队还能被推荐上大学,回来探亲还能顺便救了人,一般人可做不到这些。”除了房子,他也有别的好处,她想看什么书,听什么唱片,都不用遮掩。他那样一个人,在这个夫妻都可能互相检举的年头,只有她举报他的份儿。
“是,小方不错,我也知道。可和别人结婚也能有房啊。以你的条件找个能分到房的男的又不困难。”
“这个房子是我的。别人分了房,我住着不硬气。”只要有了房子,别的以后慢慢都会有的,没有的时候也有替代品,没有床,两个箱子拼一起也能睡,大不了打地铺。
费霓知道她父母担心什么,又加了一句:“方穆扬现在也要有工作了,我们以后生活不会太困难的。”
费妈还要再说,老费按住了她的手,对费霓说:“时间不早了,有什么事儿,咱们明天再说,都去休息吧。”
等费霓去水房洗漱,老费才对老伴开了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她自己决定的事儿,什么时候变过?”
“可怎么就选中了小方?你看小方那长相,天生就是一张吃不了苦的少爷脸,就是家里落魄了,也得去招驸马……”
“都什么时代了?还驸马?”
费妈不屑地看了老费一眼,“我是说他适合给有家底的人家当上门女婿,不适合咱们家,他那样子就不像是能做活能顶门立户的,费霓跟了他,以后有的是苦头吃。”
“我看小方不像你说的那样,人家不还在乡下当了几年知青吗?还救了人,怎么就不能吃苦?”
“不管他能不能吃苦,以后都有得苦了,他爸妈都下放了,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别人家结婚要三十六条腿,小方自己的腿再长,加起来也就两条。三大件都是基本的,现在有人结婚都要电视机了。”
老两口说到电视机时沉默了,叶锋是无线电工业局的,和他结婚一定是有电视机的。可因为叶锋的母亲看不上自己女儿,他们也不觉得这是门好亲事。
费霓捧着水进来时听到父母在提电视机,她以一种很平淡的语气说:“电视一周也没两个节目,还不如收音机实用。”
这话很有一种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的味道,老两口看着五斗橱上方穆扬送的收音机,默默无言。
费霓并不知道这收音机是方穆扬送的,谁也没告诉她。
一大早,费霓匆匆吃了几口早饭就下了楼,方穆扬就在楼下等她。
“不是跟你说了,中午再去找我吗?”
“坐车还得花钱,我送你不免费吗?”
费霓想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可这实在不符合他的作风,“你什么时候这么节俭了?”
“咱们置办家具也得花钱,能省则省。”
费霓跳上了车座,清晨的风吹散了她额前的头发,她闻到了方穆扬衬衫上的一股肥皂味,肥皂大概放多了,他洗衣服总是洗得这么差劲。
但她没提醒他,提了,他又要她示范,她决不会给他洗的。
第17章
费霓包里塞着方穆扬之前送她的巧克力,去自己厂里开结婚介绍信的时候,她捧出一把巧克力笑着请领导吃她的喜糖。
巧克力用烫金纸裹着,很喜气的样子。
她这边的介绍信开得很顺利。
方穆扬那边出了问题。
这次知青办接待他俩的不是别人,正是上次劝费霓和方穆扬结婚的那位大姐。
到了这儿,费霓才知道,结婚不像她想得那样简单,方穆扬的户口粮食关系都在他插队的地方,他必须回那儿开结婚介绍信,或者等他的户口粮食关系都转回来再办。总之,不可能马上办妥。
大姐为方穆扬想得很周到:“如果你不回去,我们这边可以发函给他们,让那边帮你处理。”
费霓忍不住问:“那得多长时间?”
“我也不太清楚。”
最后方穆扬决定回插队的地方亲自办。出了知青办,方穆扬打趣费霓:“咱俩不能马上结婚,你是不是很失望?”
方穆扬本来是逗她,费霓却不否认,她提议兵分两路,她骑车去医院帮方穆扬收拾行李,方穆扬拿着火车票的介绍信去买票,争取能买到今天的票。她收拾完行李就去火车站同他汇合。
方穆扬见她真急了,马上同意了她的提议。
“你有钱买火车票吗?”
“有。”
“你有行李袋么?”
“用不着,床单一卷就行了。”
“你可真能凑合,我家里有行李袋。”
“别那么麻烦,纸笔帮我带过来,我的钱和粮票还在原来你给我放的地方,都帮我拿来,你给我的点心也带上,其他的你看着拿就行,衣服随便带两件就行了。”
“你哪有时间画画?咱们这事你办好了就得回来。”
“在火车上不有时间吗?”
“你可别在火车上随便画人姑娘,万一再被人当流氓抓起来……”
“既然你对我这么不放心,我向你保证,我以后再画女同志,小到刚会走,大到九十九,都向你打报告,好不好?你要不同意,我只画你一个。”
费霓觉得方穆扬在取笑她,但她因为有要紧的事要办,只说:“你有分寸就好。”
费霓一只脚刚蹬上踏板,还没来得及骑上去,方穆扬趁她慌张挑了下她的鼻子,名义是给她擦鼻子上的汗珠,费霓因为着急,也没跟他计较。
费霓去医院前先回了趟家,老两口正在做钉扣子,他俩内退后收入少了一大截,加上生活无聊,平常就做些副业赚钱。费霓进去和他们打了招呼,就进屋翻出了行李袋,把方穆扬之前送她的奶粉和麦乳精都放在行李袋里,他回去请人帮忙,多少要带点东西,军用水壶翻找出来,装了水让方穆扬路上喝。巧克力得留着,结婚的时候请人吃。
“你这是干什么?”
“方穆扬今天要坐火车走,我给他收拾要用的东西。”
老费心想,收拾东西怎么收拾到咱们家了。
“他去哪儿?”
“他以前插队的地方。”
费妈此时插了话:“我觉得这是再给你一个考虑的机会,你和小方可能不是那么合适,你不要太冲动……”
费霓拦住了母亲要出口的话:“我已经考虑好了。”
老费还要再说,费霓从巧克力袋子里抓出一把放在自己桌子上,“爸、妈,提前请你们吃我和方穆扬的喜糖。”
老两口没想到方穆扬以前送的巧克力有了新作用,还没发表意见,费霓已经提着行李袋出了门。她又出了副食店,拿着糖果票买了一些糖。结婚会另发些糖票,但她现在没有,能买的糖很有限。
出了副食店,费霓急匆匆去了医院,到了病房,她第一时间去找方穆扬的钱和粮票。还放在原来的包里,和钱粮票放一起的还有一个纸袋子,打开看都是她的照片。
那次方穆扬去她家给她拍的,没想到拍了这么多。
和她以前去照相馆拍的样子完全不同。她不怎么拍照,也不喜欢照镜子,她相当于在方穆扬的照片里发现了一个新的自己。这新的自己于她有点儿陌生。原来她见了方穆扬是这个样子,没她想象中的自然。
应该不是在照相馆洗的片子,有几张明显没洗好。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洗的。
费霓对照片里的自己不甚满意,把纸袋放到包里,决定收回去亲自保管。
她发现方穆扬虽然在洗衣服上很笨,但是个勤快人,床单枕巾都是新洗过的,有肥皂味,但肥皂明显没用对地方,颜料染过的地方根本没洗。
她微微叹了口气,把点心匣子里的点心转移到她带来的饼干筒里,思量这些东西够不够他路上吃。他要在乡下住上几天,这次不能和其他知青一起吃大锅饭了,想来点心肯定是不够的,没准还要送别人一些。于是在路过酱肉店的时候买了一点熟食,让他夹烧饼吃,她知道火车站有卖烧饼的,还不用粮票。酱肉没多买,以后结婚,多的是用钱和票的地方,让方穆扬嘴里沾点荤腥就行了。
费霓去了好几个地方,到火车站的时候,头发稍稍有些发湿,脸上浸着一层汗。
她见到方穆扬第一句就问:“票买着了么?”
搁往常,方穆扬没准会跟她猜个谜,现在看她这样着急,照实说买到了,晚上的车。
费霓把行李袋给方穆扬,“你拿着,我去给你买些烧饼,路上吃。”
“我自己买吧,你好好歇会儿。”
方穆扬让费霓坐着,他去买。
过了会儿,方穆扬拿了瓶开好的汽水递给费霓。
“不是让你去买烧饼的吗?”
“烧饼什么时候都能买,你先喝了。”
“你买汽水干什么,不是说能省则省吗?”
“我确实是能省则省,只买了你一个人的。”
费霓拿他没办法,“我不喝,你喝吧。”
“既然这样,咱俩一人一半,你先喝。”
费霓想那还不如他一个人喝呢,可周围这么多人,她和方穆扬两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为了一瓶汽水谦让也够可笑的。她捧着汽水瓶喝了一口,确实凉快了许多,她喝了小半瓶,掏出新洗过的手帕小心擦拭瓶口,瓶口擦了两遍,才递给方穆扬。
“你跟我不用这么讲究。你要不擦,其实我根本不会想别的。你这样,反而让人想多了。”
那意思,好像费霓对两人同喝一瓶汽水想到了不该想的,并且想象力也富有传染性,传给了方穆扬。
费霓没问他现在到底在想什么,她瞪了他一眼,不说话。
喝完了,费霓再次清点方穆扬行李袋中的东西,一一告诉他这些东西要发挥的作用。酱肉要配烧饼吃,她特意在店里请人切了,一只烧饼配一小片,夹多了就不够了。
“你可真周到。不过怎么买这么多糖?”
“你说为什么?”
方穆扬一脸无知。
“咱们结婚,不应该发些糖给人家么?”
方穆扬忙道歉:“多亏有你,要不我什么都不懂。”
方穆扬掏出一颗糖,打开糖纸,送到自己嘴里,感慨费霓这糖买得好。
他又打开一块,送到费霓手上,费霓碍于周围有人,不想为糖的事跟他推让,只好吃了。
太甜了,甜得几乎马上要生蛀牙。
“你晚上吃什么?”
“不是有烧饼吗?”
“你这些天都要吃这个,要不晚饭你先去小馆子里吃点儿。”
“算了,这会儿人多,没准位置都没有。他们做的还不如烧饼呢。”他确实应该能省则省,以后多的是花钱的地方,况且费霓给他准备的吃的实在说不上差。小学的时候住在学校,学校里的那份供应吃完了,没钱和粮票吃别的,掺着沙子混着白菜帮子的窝窝头他都吃过,他爸妈都很看得过去,理由是别人家的孩子吃得,你怎么吃不得,他不是吃不得,他是嫌不够吃,吃完了还想再来一个,多亏了那时候费霓借钱给他买烧饼。
方穆扬找了一个没人的地儿吃烧饼,费霓坐在他旁边,跟他叮嘱一些细节。
方穆扬突然问费霓:“你想要什么样的家具?”
“那得看信托商店有什么便宜货。”她现在没什么积蓄,新家具自然买不起,也没钱买木料请人做。就连旧的,恐怕也要从家里借些钱。
“咱么要新的。”
“这种梦就不要再做了。”费霓知道方穆扬的根底,他还不如自己。
方穆扬没多长时间就拿纸画了一张床给费霓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