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还有舅舅,舅舅也很喜欢你,对吗?”
“有一点点喜欢吧,我只见过他两次。”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舅舅会爱你的,他只是对你还不熟悉。你是我的孩子,他肯定会爱你。谢尔顿,带小少爷下楼。”
黑人仆人、自由民谢尔顿·罗毕拉德点了点头,抱下维克多,带他出了房间。
奴隶主买下奴隶后通常会为他们改名,而黑奴不配有姓,但在需要登记的时候要求奴隶必须有姓,有时候便会直接用主人的姓。如果一个黑奴有幸遇到一位宽厚善良又有地位的主人,能用主人的姓对他们就是一种荣耀了。
谢尔顿已经是家里的第三代奴隶,比约瑟芬大4岁,6岁就成了小姐的黑小子,伺候她、照顾她、保护她,可以说他们情同兄妹。约瑟芬带去巴黎的4名黑奴全都是从小跟她一起长大,对小女主人的感情十分深厚,年龄也相仿,波西最年长,今年27岁,谢尔顿26岁,坎迪斯25岁,莉迪亚24岁。
约瑟芬3年前给了4个人解除奴隶身份的文书,还让青梅竹马的谢尔顿和莉迪亚在法国教堂结了婚,并许诺莉迪亚的孩子不论男女都有接受教育的机会。
享受资产阶级富裕人家锦衣玉食的生活是一回事,用金钱购买服务是正常的等价交换,但如果你享受的服务是失去人身自由的奴隶提供的,她没法理所当然的享受。
谢尔顿从小跟少爷小姐一起接受家庭教师的教育,原因是查尔斯希望有人为他抄写课本、写论文,查尔斯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有钱人家的崽子,詹金斯太太说,查尔斯少爷不肯好好练字,于是做作业总是想巧招,他口述,谢尔顿抄写。
也因此谢尔顿的写字速度、单词量都很不错,可以说是罗毕拉德家知识水平最高的黑奴,约翰本来是想把谢尔顿培养成约瑟芬的男管家,但谢尔顿不用保持奴隶身份也可以做约瑟芬的管家,支付酬劳,这就是一份工作。
谢尔顿不愿意离开小女主人,再说他还有一大家子在萨凡纳,小女主人说的“渐进赎买式”赎身计划成功的让他们4个人都满怀希望,他们都没有怀疑小女主人为什么变化这么大,一来是小女主人成了妻子、母亲,二来法国已经废除了奴隶制度,小女主人做出改变也是正常的。
他们一厢情愿对对于自己有利的事情保持乐观。
保持手下的忠诚是一门艺术,约瑟芬自认为自己做的不错。
南方奴隶主有他们的一套对待奴隶的方式,但不管再温和善良的奴隶主也认为奴隶是“财产”,而不是“人”,这很矛盾,也很落后,不够与时俱进。约瑟芬没有把握能改变南方奴隶制的现状,顶多只能改变自家的成分,从奴隶制转变成雇佣制。
*
约瑟芬在下午的茶话会上技巧的问了太太们对奴隶制的看法。
她以时尚的巴黎为样本,巴黎可没有什么奴隶制了,大家都是自由民,黑人可以做很多职业。太太小姐们则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家里没有黑奴怎么能算是“上等人家”呢?
她们从小接触的就是南方奴隶主的这一套生活方式,家家都有数量可观的黑奴,习惯了黑奴的无私奉献,不能想象黑奴成为自由民该怎么生活。
“这太可怕了!他们能干什么呢?”一位太太说:“他们什么都不会,也就勉强做做家里的家务活,离开家他们能干什么呢?他们生病了谁去给他们看病?他们怎么支付账单?”
“还有他们要住在哪里呢?”另一位太太深深担忧,“我可不想萨凡纳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没有工作的黑人。”
“有的州几十年前就有‘渐进赎买式’的做法,让奴隶自己赚钱支付赎身费用,他们只是不再是奴隶,但仍然可以做以前的工作,你们——我是说我们可以支付他们工作的酬劳。这样就跟以前没有什么分别。”
太太们先是茫然了一小会儿,然后反应过来,“这样不就该是家用开销变多了吗?我为什么要支付这笔费用?”
说的很有道理无法反驳。
“难道不是‘人生而平等’吗?这可是写在宪法里的话。”
“没错,人生而平等,黑人除外。他们生来就是低贱的,只配做低贱的活、只配成为奴隶。”一位太太轻蔑的说。
一旁伺候的黑人女奴倒茶的手停顿了一下。
约瑟芬随即瞥了一眼那个女黑奴:至少是第三代混血了,肤色已经很浅,黑色长发在脸庞便打着卷儿,灰蓝色的瞳色,相貌极为美丽。
她是主人安当松太太最宠爱的室内女奴,平时的工作是陪太太散步、读书,安当松带她去所有社交场合,很自得的向萨凡纳以及查尔斯顿等地的太太们展示她的美貌女奴,据说有一位北方绅士想出价1万美金买下女奴,但安当松太太骄傲的认为,她可不差这1万美元。
安当松太太给女奴起名叫“戴安娜”。
“恕我不能同意。”约瑟芬优雅的端起中国瓷茶杯,“上帝在造人的时候必定是平等的,肤色的不同不应该影响他们的地位。”
“你居然会认为这些黑皮肤的跟我们这些人是一样的?”小姐中的一个吃惊的问:“那么你承认自己也该跟黑人一样成为奴隶?”
啊哈!
约瑟芬顿时提起了精神:在南方普遍知识水平不高的小姐们中间居然有一个懂得怎么辩论的人,那可不多见。“难道我和你不是一样的肤色吗?”
第8章
不等那位小姐回答,马上又说:“神爱世人,这个‘世人’并没有肤色的分别。你们总说黑人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接受教育,就像那些红脖子穷白人,他们没有接受过很好的教育,买不起黑奴,只能自己在田里种棉花,不看肤色的话,他们有什么区别?没有,对吧?而接受过教育的黑奴甚至可以成为室内管家,他们写信用的词汇和语法跟白人老爷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分别。所以问题在哪里呢?我看是在他们没有机会接受教育,而跟肤色无关。”
太太小姐们一时间没人说话。
会读书写信的黑奴能卖上翻倍的价格,知识的价值人人都懂,就比如奴隶主家的孩子不分男女都得上个学校,男孩子要去念个大学,女孩子得上个私立女校,再顽劣的孩子都得乖乖听话上学,不然就是自甘堕落,坏榜样就是那些没有接受过教育不识字又没有头脑的穷白人。
穷白人家不是没有人品又好做事踏实的人,但人们也会为他们可惜,认为他们要是能接受教育,那可就是正经的南方绅士和淑女啦。
但当然,反对的意见还是存在的,“你这么说不对,黑人之所以没有资格接受教育,是因为他们本质就是低贱的,他们的肤色就说明了他们的卑劣,白色是阳光是光明,黑色是是黑夜是黑暗。白人天生就该是主人,是统治者,黑人只能做奴隶。”
“你的意思是说,一切都是肤色?”
帕尔曼小姐骄傲的说:“当然。”
约瑟芬想了一下,“你不觉得你一方面认为‘神爱世人’是正确的,一方面认为黑人因为深肤色就低人一等,有点矛盾吗?”
爱弥儿太太这会儿感觉她必须制止女儿继续说下去了,“好啦,别说这些,这些都该是男人们才需要考虑的。莉迪亚,把小姐从巴黎带回来的衣料样本册拿出来。要我说啊,安当松太太,你可得好好看看这些巴黎最时新的衣料,辛西娅的婚礼上要是能用这种最时新的衣料做礼服裙,那可就是最美的新娘啦!”
太太小姐们终于松了一口气,于是纷纷讨论起即将到来的辛西娅·安当松的婚礼。
爱弥儿太太以裁缝瓦伦迪太太的名义推销衣料,向在座的有钱太太赠送了新式的衣料样本册,样本册都是手工制作,用稳健的印刷体手写出衣料的名称和价格,厚卡纸上贴着一小块男人手掌大小的正方形衣料,足矣看出衣料的昂贵和美丽。
一本样本册里有大概4、50块衣料,厚厚一本,装帧精美。
南方太太们不愁没钱花,只愁钱花不出去。南方各州都是原料出产地,内陆是种植园,沿海城市靠进出口贸易获利。本地因为没有纺织工厂,棉花要运去北方和欧洲大陆,然后从欧洲大陆进口高级衣料。
太太小姐们的永恒话题是衣料的图案和价格、长裙的样式、珠宝的大小,想转换话题只需要往这几个方面拐个弯,效果立竿见影。
约瑟芬也没想过非得一下子驳倒这些太太小姐们,想要改变别人的想法实际上不可能,尤其是想要他人彻底改变自己固有的看法,只有上帝显灵才能做到了。
*
晚上,安当松家的舞会。
爱弥儿太太和约瑟芬在女黑奴的帮助下换了舞会裙,约瑟芬要为衣料生意做活样板,精心装扮了一番。
意料之外但又在意料之中的,菲利普·泰伦特弄到一张安当松家舞会请柬。
“罗毕拉德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迷人的年轻绅士说着北方口音的英语,高大英俊,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红润,方额广颐,一脸正气。
这种脸型给人安定、稳重、正直的感觉,可以说有一幅极好的相貌;脸庞从鼻梁左右对称度极高,笑起来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表明此人出身良好,家境富裕,身体健康。
爱弥儿太太立即喜欢上这个年轻绅士了。
“您是?”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菲利普·泰伦特,来自波士顿。”他自得的微笑。
波士顿是北美最早的移民定居点之一,波士顿港是美国东海岸的主要港口之一,跟纽约港的重要性不相上下。波士顿最早的定居者里产生了一些新贵世家,泰伦特家族没准就是这些家族中的一个。爱弥儿在心中记下,要找人打听一下泰伦特家族。
“这是我的母亲,罗毕拉德太太。妈妈,菲利普是我在船上认识的,”约瑟芬轻描淡写的介绍,“他是个绅士,如果不是北方人的话,那就几乎完美了。”
菲利普忍不住大笑了几声,但及时醒悟到在跳舞厅里如此放纵大笑是不合时宜的,于是很快忍住。
“我有这个荣幸邀请您跳舞吗,罗毕拉德小姐?”
“我只想跳华尔兹。”她将手放在他伸出的手掌中。
“如你所愿。”
*
菲利普·泰伦特是个很好的舞伴,几乎跟瑞德·巴特勒一样好。华尔兹作为社交舞从欧洲传过来,非常适合一男一女在大庭广众下近身接触,说说话,跳跳舞,加深了解。
轻盈的旋转,男人的手搭在女人的腰间,女人的手搭在男人的肩上,另一只手放在男人的手中。
华尔兹大受男人的欢迎,之前的社交舞几乎没有可能碰触女人的身体,所以在兴起的早期,华尔兹被视为“下流”的舞蹈,但很快,男人意识到这种不够端庄的双人舞能够在公众场合合法接触女人的身体,华尔兹便成了大受欢迎的社交舞。
“您昨天没有邀请我参加你家的舞会。”
“我以为你不需要请柬也能进来。”
“那可不像是绅士的行为。”
“你不是一直嘲笑南方绅士无聊又无趣吗?”
“怎么会呢?”他又露出那种天真又正直的微笑,“您肯定听错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诋毁南方绅士们的。”
“你可真是虚伪。”
菲利普又笑了,“请允许我再次为了我的口出不逊向您道歉。”
“不是向那些被你羞辱的‘南方绅士’们道歉吗?”
“那将是您和我之间的秘密。”他拉过约瑟芬的手,轻轻在她手指上一吻。“您什么时候启程去纽约?”
“下个月。你呢?”
“我要去一趟查尔斯顿,再去里士满。我可以陪您去纽约,我在纽约认识一些人,一定能帮到您。”
“不用了,我已经找好了人选,我的哥哥会陪我去纽约。”
“那么,希望我们在纽约能再见。我记得您说过从来没有去过纽约,现在是9月了,很快,纽约就会进入冬天,会很冷,希望您能带足冬天的大衣,还有足够保暖的袜子、手套。”
这人真有意思,婆婆妈妈的好像是个管家婆,黑嬷嬷都没有他这么爱操心呢。
“你说话太多,转圈太慢,你该专心跳舞。”
跳舞是这个时代不多的娱乐活动,人人都爱跳舞,一双脚掌一刻都不要停下,脚尖在地板上踢踏,脚跟在地板上敲击,旋转,旋转,旋转,舞裙在地板之上旋转成一朵绮丽的花。
耳坠在鬓边晃动,珠宝的光芒闪动在眼眸中。
法国泊来的香水味在跳舞厅里弥散,蜡烛点燃后干燥棉线的气味。
奶油蛋糕的香味,咖啡的香味,玫瑰花的香味。
这一切构成了一个真实的世界。
*
瑞特·巴特勒在一旁饶有兴味的观察着。
年轻的泰伦特是个迷人的青年,相貌英俊,舞艺超群,而且据说他和约瑟芬在“乘风破浪号”上就认识了。南方娇媚淑女和北方尊贵绅士,这个组合有点新鲜,不过,未来到底怎么样还很难说呢。
男人对一位美貌女子献殷勤意味着什么,他可是很懂;该怎么向一位淑女献殷勤,他也很懂,只是献殷勤跟随而来的是后果,献殷勤默认的是追求这位淑女,乃至缔结婚约,而结婚这种事情,他自认不适合他。
跳舞厅里几乎所有未婚男性都想邀请罗毕拉德小姐跳舞,但她只选择那些家境上等长相不错的男人,对于稍逊一点的男人看都不看。
在他看来,人人都有价格,作为一位美丽的淑女,当然要选择价值最高的男人啦。
当然,他自己是不在这个名单上面的。自从他那个好老爹把他逐出家门后,他就自动失去了迎娶一位南方淑女为妻的资格。在萨凡纳他还能借着罗毕拉德家参加一些社交活动,是因为他的母亲和尤拉莉关系很好,爱弥儿太太还愿意接纳他成为罗毕拉德家的客人;要是在查尔斯顿,除了尤拉莉家的一些有限的社交活动——其中绝大部分都不是他一个未婚男人能参加的——他就没地方去了。
不能参加社交活动对他影响没有那么大,他忙着从南到北倒腾,美其名曰“出口贸易”,经营范围从茶叶到咖啡豆,从棉花到布料,还有太太小姐们喜欢的珠宝,不过量不是太大,因为大宗生意很难拿到。